渡边淳一1933年生于日本北海道。早年曾是整形外科医生,后弃医从文。众所周知,“情爱”或“爱与性”是他小说的主题。这里不再介绍其作为作家的基本情况,那已是常识。简单说说《红城堡》。2001年,《红城堡》由文艺春秋未来文库出版。我们知道,渡边淳一已有很多小说在中国翻译、出版,颇受追捧。他在中国如此叫座,令日本的媒体惊诧不已!不过,《红城堡》应是初次在中国大陆翻译出版。
评说之前,先来捋一下这部小说的基本情节。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是医生克彦与妻子。妻子月子是资本家殷实人家的小姐,美貌、聪颖、可爱。克彦爱月子,相反月子婚后却总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拒绝丈夫克彦的性爱要求。克彦苦恼中,留学英国期间的一个朋友诱导说,欧洲有一个调教女人的组织,将女性幽禁在城堡里进行情爱或性调教。无计可施的克彦接受了朋友的建议,借法国旅行之机施行了一个严谨的秘密计划。旅行中,森林里突然跳出几个壮汉,将月子挟持而去。月子的父母获知后,心惊肉跳地来到法国。克彦却按照事先预定的计划编织谎言,成功说服岳父用巨额赎金搭救月子——实际上却是月子在“红城堡”接受性调教的经费。然后便是围绕月子调教的细致入微的描写——充满感官刺激的情景与行为,同时有克彦关乎现场情境的心理和生理反应描写。陌生人的性调教竟十分奏效,这令克彦惊诧不已。跟没有爱情的陌生人做爱,月子竟表现出克彦未曾领略的快感或喜悦。
平安夜的前一天晚上,月子获得了解放。七十五天的幽禁,月子顺利地完成了性调教。克彦迫不及待地接回月子,月子却比以前更加冷淡。这令克彦懊恼不已,那种危险、屈辱的调教,到底为了什么?夫妻二人还是照样无奈地各居一室。有一天,克彦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月子过来说——“抱抱我”。仅有这一次,克彦自信满满地亲近了月子。他确信这一次自己像个男人让月子获得了满足。然后出乎意料的是……月子离家出走了。翌日,月子独自一人去了法国。留下的便笺上只写了短短一句话——不要找我。克彦恨不能马上飞往法国。到达法国的月子却来信了。信上写了很多内容,一句话——说出这理由也许太任性,其实从结婚的那一天起,我从没真正爱过你。还说,本来想着结了婚就那么回事儿了,现在才知道自己想错了。月子强调两人是“水和油的关系”,根本无法调和的——克彦是道理或观念至上,月子是感觉与感性优先。月子抱怨克彦是个不懂女人的男人,结婚只是为了在自己高兴的时候确保性对象。月子的这句话够分量。令人惊诧的却是,月子竟十分珍视法国城堡里的性调教体验,她怀着感谢的心情将之称为珍贵的体验。月子明确地表示,那次体验之后她脱胎换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绝不会再次回到克彦身边,她要离婚。她向往新的生活,将之称作“异常又正常的、反道德却回归自然的”城堡生活。
渡边淳一的这部小说是变异的。渡边淳一原本讨厌芥川龙之介那样的“现实性”。作家选择怎样的小说样式是作家的自由,样式的选择紧密关联于特定作家的出身、经历乃至个性与喜好。这些都是无可置疑的。那么对读者而言也是一样。无论日本读者还是中国读者,阅读作品后的感受也会大相径庭。自己长期研究、翻译日本“私小说”,这种源自十九世纪末西欧自然主义文学的纯文学样式,是排斥虚构和崇尚绝对写实的。好坏且不论,渡边淳一的小说恰恰处于对立的一极,《红城堡》的现实性取决于观念性,与法国是否存在这样的“城堡”无关。渡边淳一的虚构给读者带来了官能性愉悦和某种变异刺激下的思考,他用虚构的故事解读、解构着自己现实体验中领悟的观念或理念!进而言之,这里的所谓“现实性”取决于人性的本质或人类心理、行为的普遍性,而不是个别性或特殊性。
读者也会问,怎会有这样的丈夫?不能确定妻子是否爱自己,但只要还把妻子当妻子,就不可能将妻子放置到那样一个变异的情境中由外人施行性调教,在日本同样不可能。那么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性,哪怕他曾经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妻子,在设定圈套让妻子中招儿的那一刻,他必定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再爱妻子,也不再把妻子当回事,甚至产生了变异的复仇心理!显而易见,渡边淳一小说中的这个男人,某种程度上是怨恨妻子的。小说中有如下描述:“……男人实在是女人难以想象的东西,得不到性的满足,又何必抛弃自由,将自己投入到婚姻的桎梏中去呢?时间长了人到中年,夫妇间或已失去初时的性激情,可能会更多依靠感情之类的来维系。但三十出头新婚宴尔,丈夫在妻子身上却得不到满足,这婚姻又有什么意义呢?”又如——“我从心里开始讨厌起月子来了。一次次地追求,一次次地遭到拒绝,心里便产生了憎恨……作为一个女人,让丈夫快慰幸福才是她的神圣职责!”没错,这个男人一定是在这种情境中做出了那般非常的选择:“这样的女人,就该送进那坚固的城堡里,让那些男人对她进行彻底的调教、糟蹋甚至蹂躏!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改变她的冷酷、傲慢和顽固。”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即人物本身就是一个具有性变态倾向的男人!
渡边淳一始终探究的是爱与性或灵与肉的关系问题。为了这探究虚构出令人惊异的、离谱的故事情节。小说中写道——“看着妻子遭侵害,自己却还在施行自慰。这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世上男人看到自己妻子遭人强暴,肯定是不会坐视不动的,有谁会以自慰来对待呢?看来,我的人格,我的脑子是有问题了,一种后悔、失望、愧疚开始萦绕在我的心头……我除了愤恨就只能无耻地自慰,我对这样的自己已经是太憎恨太失望了。这简直就是一条狗,不!即使是狗,也不至于干出这样无趣、无耻的事情来呀!”这样的描写表明,渡边淳一并非为着媚俗才这样虚构和描写,他绝非赞许小说中那个男人的怪异选择,但他毕竟选择了这种近乎变态的虚构和描写。
为什么?掩卷之余,读者肯定会有各自不同的反应,喜欢、厌弃暂且不论,作为读者我们一起想想这种表现的背后究竟隐藏了怎样的观念问题、社会问题或作者的理性思考。文学当然是形象至上的。但是,无论何种样式或类型的文学,倘若掩卷之余不能带来任何理性的思考,那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媚俗!若非如此,渡边淳一小说真正体现人文价值的落点到底在哪里呢?或许,渡边淳一是期待通过这样的作品说明,在人类情爱或性爱的领域中十分遗憾地仍旧存在着诸多误区,其根源在于将爱与性混为一谈。事实上二者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关联性。这个问题,也许很多人很多作家很多学者早就做过探究或探讨,或许某种共识是存在的——爱与性本来就不是一回事情。就是说,渡边淳一其实只是重新以小说的形式提出了这个反复被人提起的问题或命题,却没有也不打算给读者一个进一步的答案。想必,《红城堡》拟进一步提出的问题是,爱与性的本质的或理想的关联性到底应是怎样的状态?人类社会走到今天,完全彻底地分解或抛弃二者现有的关联性似乎也是没可能的。那么究竟应当如何调整这种关联性呢?婚姻、家庭是社会的分子或基础,换而言之理想的社会形态是怎样的呢?渡边淳一证明了当今的社会形态是有误区、有问题的,那么他心目中理想的家庭、婚姻乃至社会形态是怎样的呢?他并没有给出答案。这也不是文学的任务,文学只是形象地揭示矛盾、提出问题。《红城堡》无疑提出了这个难解的问题,答案究竟在哪里,留待读者诸君共同思索罢。
魏大海 2015年春节前夕
识于穗谷:日本关西外国语大学学研都市
(本文作者系著名翻译家,原中国社科院研究员、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