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
据说,一只猫有9条命。我相信这个。因为我虽然不是猫,竟然也能活过3次。
1904年11月一个明朗寒冷的冬日,我出生了。我们兄妹8人,我排行老六。父母都是农民。我15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家境愈发贫寒。母亲留在家里煮饭做菜,我们则外出做事,收入菲薄,生计维艰。
后来我们长大成人,娶妻嫁人,各过生活。一个姐姐和我留在母亲身边照顾她。母亲晚年瘫痪在床,60多岁就过世了。不久后姐姐嫁了人,一年后我也结了婚。
这时的我初享生命的甘美:幸福快乐,身体棒棒的——我还是个很不错的运动员呢。我在圣·乔西有份很不错的工作,有一双活泼可受的女儿,在圣·卡洛斯半岛有我美丽的家园,温馨的家庭。
对我来说那时候生活就像甘醇的美梦。
但这好梦并不长久,它变成了恶梦——夜深惊醒,冷汗淋漓。我患上了慢性进行性运动神经疾病,先是右臂和右腿,继而左臂和左腿,都被恶疾侵袭。
这开始了我的第二次生命……
尽管疾病缠身,凭借设在车里的一副特殊装备,我依然每天开车上班下班。后来是14级台阶——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着我的健康还有我的乐观情绪。
好笑?可真的是这么回事。
我们家从车库到厨房之间有14级楼梯,这十数阶必须之地就成了我生命的量规。它们是我生命的码尺,是我向继续生存进行挑战的寄身之所。我曾想如果那一天——当我举步维艰,再也不能跨越哪怕一级台阶——来临,我爬也会把它爬完,直至耗尽最后一息。到那时我会承认自己失败,会躺下来,等待死亡。
所以我坚持工作,坚持爬越这14级台阶。日月如梭,光阴荏冉,我的女儿们上了大学,又各自建立了美满的家庭。在我美丽的家园,只剩下我和老伴——哦,还有那14级台阶。
你也许会认为我是个充满勇气和力量的人——错了。我是个跛子,步履蹒跚,幻梦破灭。是那14级辛酸的台阶支撑着我不至于迷乱,使我没有撇开妻子、工作,还有我的家园。
当我缓慢而痛苦地迈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我常常停下来歇一阵。有时候思绪会回到美好的往昔——那时我在体育馆工作,打高尔夫球、滑水、游泳、跑步、跳高……可现在孱弱的身躯几乎不能征服几级楼梯。
年事渐高,我愈发地绝望和沮丧,我敢说当我向我的老伴和朋友阐述我的人生哲学时,他们都会感到厌倦和不快。我愈发相信上帝指派我到这世间就是为了含辛茹苦。有9年了,我随身带着十字架。只要还能爬登这14步台阶;我都会带着它的。
我已漠然于圣经中的慰藉之词了。“就在一瞬时,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因号筒要响,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我们也要改变。”(《新约·哥林多前书》15章52节)这就是我在人世间的初次和第二次生命。
1971年8月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开始了第三次生命的航程。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一点准备也没有。依稀记得那天早晨我去上班,觉得走下这14阶楼梯要比以往艰难得多。想到回家后还要爬一遍,心中不禁发怵。
当晚下起了雨。我架着车行在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上,狂风骤雨肆肆地抽打着车身。突然,我手中的操纵杆痉挛了一下,汽车猛地向右拐去,接着我听到一声可怖的声音——轮胎爆裂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停在光滑的路边,蓦然觉得这下走投无路了。我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换个轮胎——绝对不可能。
兴许能等来一辆过路车?但这念头很快就消失了。这样的天,怎么会有别的车呢?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记起来路边不远的地方有户人家,于是发动汽车,慢慢地开到一个泥泞的路口,拐了进去。谢天谢地,窗户的灯是亮着的!我停下车,按了按喇叭。
门开了。一个小姑娘走出来,瞅着我。我摇下车窗,说我的车胎爆了,需要人来帮助换掉。因为我无法活动,自己没能力换。
小姑娘走回屋,不多会儿,她穿着雨衣、戴着雨帽出来了。后面跟着个男人。那男人向我热情地打了招呼。
我坐在舒适的车里,浑身干松。而那个男人和小姑娘却在暴风雨中为我换车胎。我心中深为不安。我会给他们报酬的。雨小了些,我摇下车窗,看他们工作。我觉得他们干得太慢了,让人心焦。我听到车子后部金属的碰击声。小女孩说道:“爷爷,给你千斤顶。”老人口都哝着答应了一声。车身慢慢地升起了。
接着车后是一阵叮当声,摇晃和低低的话语。车终于修好了。千斤顶收回的时候,车身颠簸了一下。我听到车盖合上的声音,接着看到祖孙俩站在我车窗跟前。
老人穿着雨衣,弓着腰,看上去年老体弱。那个小女孩我觉得也就8~10岁的样子。她抬起小脸望着我,笑嘻嘻地。
老人道:“这鬼天气,车子最容易出毛病。不过现在,你的车修好了。”
“太谢谢你们了,”我说,“该怎样酬答你们呢?”
老人摇摇头,“不用客气。西西娅说你的腿有毛病,不方便。我们很乐意帮忙。我想这事碰上你你也会这么做。不需要什么酬谢,我的朋友。”
我递出一张5美金的钞票说:“不,我得按我的方式来。”
老人无动于衷。小女孩靠近车窗轻声对我说:“我爷爷是个盲人,他看不见。”
接下来的几秒钟像是凝固了。不安和羞愧噬咬着我,我的心灵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憾。一个失明的老人和一个年幼的女孩!在黑暗中摸索着,用冷冰冰、湿漉漉的手指辨别螺丝和工具,来为我修车!而这黑暗对老人来说,是直到死亡也无从解脱的无边的黑暗。
他们在凄风冷雨的深夜为我换了一个轮胎,而我却和我的双拐坐在温暖舒适的车里。我的残疾!他们向我道了晚安,回家去了。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坐了多久。我深深地陷入内省,发现了自己身上一些令灵魂难以安宁的品质。
我认识到自己沉溺于自怜、自私之中,对他人漠不关心,思想颓废……
我坐在那时祈祷着。怀着深深的谦卑。我祈祷勇气和力量,祈祷人与人之间的深切理解,祈祷更深刻地认识自己的缺点,祈祷能够具有这样的诚心,能在日课中坚持不辍地祈求心灵的帮助来克服这些缺点。
我祈祷上帝赐福于那个失明的老人和他的小孙女。最终我驾车离开,头脑如麻,灵魂谦卑。
“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因为这就是律法和先知的道理。”(《圣经·新约·马太福音》7章12节)
从那以后,这条先知的告诫对我而言,已不单单是圣经的一纸文字,它成了我努力奉守的生活准则。尽管遵循起来往往很难,有时让人灰心丧气,有时让人耗时费钱,但它的价值毫无疑义。
现在我每天不仅要登越那14级台阶,而且尽可能地去帮助别人。也许有一天,我会为一个盲人——一个像我从前那样的瞎人——在深夜更换轮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