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不过是他动机的一半而已。因为面对这些听众,他只谈政治问题。但事实上,在他的时代开始之初,这些政治问题就是强大的动机。对称号的改变,他最初似乎表现得极为冷静:“我兄弟对他的新头衔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写信给施泰尔夫人说,“他说一切还是老样子,可他说这话时却显得很了不起的样子。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清楚,这种虚名不过是制度的需要,对朋友、家庭或社会并无影响。自从我被称为陛下以来,家里并没有谁觉得我不同以往了。”
对他来说,第三次更名才算得上一件大事。这并不是因为法兰西帝国的重要人物第一次拜见他的时候,称呼他为“陛下”,称呼约瑟芬为“夫人”;也不是因为15年和20年前在同一个地方高呼“陛下”和“夫人”的贵族们,如今为宫廷礼仪终于得以恢复而激动不已。今天的皇帝无论在服饰、性格还是言行举止方面,都跟昔日的第一执政并无两样。
但是,过去八年里他在签署公告、大量信件、备忘录和法令时,用的都是“波拿巴”的名字,而从现在起,他会签上他十年来几乎难得听到、从孩提时候起从未用来签名的“拿破仑”,不久以后,他那颤抖的手还会将这个名字缩写为“N”。约瑟芬一直称他为“将军”,兄弟姐妹们早就称他为“您”(这个称呼不是他本人,而是约瑟夫建议使用的,这与习俗相符)。只有母亲偶尔会以少有的亲密口吻称呼他为“拿破里奥尼”。
名字的更新意义深刻。加上一个全新的头衔,他生平第一次签下:
拿破仑一世,法国人的皇帝。
8
旧政权 宫廷里的无产者 冲锋般迅疾 他的简单生活
“我们的先父” 兄弟们的贪婪 钻石和债务 母亲的告诫
一开始,难题便接踵而至。“根据共和国宪法当选皇帝”的字样被铸在硬币上。这个似是而非、不伦不类的定义将伴随他四年。7月,当攻陷巴士底狱纪念日再度来临时,他以宫廷礼仪大肆庆祝这一革命的开端。这场庆祝看起来非常壮观,却只剩下政治意义。因为“解放纪念日”被改期至一个星期日,不久后便会被彻底遗忘;革命历也渐渐废止,逐步回到旧历。
所有的人都来投奔他。不久,12年前赞成处死路易十六的人中,有130人担任帝国官职。这无疑是对法国大革命的讽刺。欧洲冷眼旁观。看着这个历经浴血奋战的革命政体由形式到内容一步步成为历史,它能不笑吗?
笑得最欢的是那些旧贵族,当甘公爵的死使他们重新成为反对派。皇帝对圣日耳曼区的这些旧贵族的关注,绝不亚于过去他对圣安东尼工人住宅区的关注。在圣日耳曼区,盛传着杜伊勒利宫新主人的奇闻逸事。自从他让人称他为“陛下”——就像过去波旁王朝的国王那样——后,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紧盯着他,他成了各种非议的焦点。与生俱来的威严使得这些非议无法伤他分毫。他曾在米兰当过将军,并将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但他的家人、亲戚和手下有着孩子般的好奇心和嫉妒心,总是在背后议论一切在宫里发生的事,结果招致人们的嘲讽,损害了他们的主人在欧洲的名誉。
从此以后,除间谍外,英国还向巴黎派出一群笔杆子。他们用滑稽的语言虚构的故事,总是令人们深信不疑。讽刺画流行一时,画的是名演员塔尔玛教那个小个子中尉如何像一个皇帝走路。事实上,反倒是拿破仑经常教塔尔玛如何演好高乃伊悲剧中的国王。年迈的欧洲如何能抗拒这个已经变为事实的传奇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整台严肃的悲喜剧演成一幕滑稽剧。
皇帝知道,他需要一个宫廷。他做事总是一丝不苟,但对此事却一窍不通,只能聘请旧帝制时代的专家。于是,被处死的国王的宫廷总管不得不放下笔(他退职后专注于写作),重新执掌宫廷庆典等事宜。约瑟芬身边起初只有寥寥几个旧时宫女,对于如何把曳地长裙穿得像个皇后,她茫然无知。路易十六王后的贴身宫女到哪里去了呢?她就住在巴黎,还办了所寄宿学校?那好,马上重新起用她!于是她回来了,在相同的房间里,在相同的镜子前,替约瑟芬这个克里奥耳女人整理脚边的拖裙。这双脚所跳的舞,与她那可怜的王后所跳的舞完全不同。
这位新皇帝如同建立一支新军队的参谋部一样,精确而认真地建立他的宫廷。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件事没有实质意义:“我知道,有不少人写文章反对此事。甚至是你,罗德雷,也不相信我还有一点理智。但是你应该看到,为什么我给我的新元帅们冠以‘阁下’的头衔——他们可是不折不扣的共和党人。那只是为了确保我作为皇帝享有尊贵的‘陛下’的称号。如果他们自己也拥有显赫的头衔,就不会对我的称号感到不快了。”在称帝之初,拿破仑便已陷入了诡谲的矛盾之中。
新皇帝唯独撤销的就是两位执政,他们现在分别担任帝国的大宰相和大司库。塔列朗作为宫廷大臣,把古老的方法又带回了古老的宫殿。如今对皇帝而言,选择帝王时代的绅士和贵妇们担任宫廷要职是多么容易的事啊!但是,他却选择了与他一同飞黄腾达的无产者和平民子女:贝尔蒂埃、缪拉、拉纳、内伊、达武等14位将军。他们年轻时曾在面包店里当过伙计,或是做过马童、侍从、船夫甚至流浪汉。而现在,他们脱下旧军装,换上金麦穗边饰的法国元帅服。同时,他们还被授予宫廷职位,必须穿着镶边的绸领,脚蹬带扣的皮鞋。他们的夫人则必须学会如何行屈膝礼,如何得体地站立和就座,如何搔门而非敲门。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让欧洲明白,这个曾经做过中尉的皇帝是如何论功行赏,提拔他的尉官们的。请看站在那儿的马尔蒙,他的一条胳膊被子弹射伤,所以一直都用绷带吊着。他穿戴丝绸和镶金边的服饰,但那条象征着他战功的被剪破的衣袖,却让他那条剪裁精致的长裤显得尤为滑稽。
皇帝很聪明地废除了两条烦琐而又有损朝臣尊严的礼仪:一是早朝时呈献衬衫,二是向君主行吻手礼。
然而,如果一切都由这个行伍出身的皇帝统筹安排的话,那么他怎样才能重现当年旧王朝的盛景呢?虽然经过长达数小时的开会讨论,定下了皇后及皇室成员围猎时的着装颜色,但是终于等到捕猎牡鹿的时候,皇帝却在想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敢代替他本人开枪射击,牡鹿因此得以逃脱。各种仪式“好像是在鼓声的引导下进行的,每件事都像冲锋般迅疾,惶恐抑制了优雅和舒适……宫廷生活毫无生趣,令人觉得麻木不堪,更多的是忧伤而不是尊荣。因为每个人都要做他该做的,我们仿佛只是人们安在镀金马车上的零部件而已”。
跟那些贵妇们在一起,皇帝觉得无聊透顶。他不太文雅地问她们有几个小孩,是否亲自哺乳。他竭力使她们喜欢自己,却经常适得其反,因为他老是心不在焉。在圣克卢宫的一次贵妇聚会上,他找不出可谈的话来,人们只听到他一个劲地说:“天太热了!”
每个与宫廷有点关系的人都发了财。他每年给宫廷官员优厚的俸禄,但是对那些旧贵族却很吝啬,并且还暗示他们,为朝廷工作是他们的义务。大部分人腰缠万贯,因为“野心是人们工作的主要动力,人们只有努力才能升迁……我设了参议员和亲王的职位,就是为了促进人们有这样的野心,使他们依赖于我”。他这样通过荣誉和金钱来施加影响,虽然并不能结交到朋友,但是却有了追随者。
他深知金钱的重要。虽然他在面临紧急关头时总会随机应变,但另一方面,人们在他建功立业的人生经历中,也可以看到他一贯的小资产阶级的理性和头脑。皇帝自己很节俭。虽然他的收入每年高达2500万法郎,跟路易十六一样,但后者每年的实际花销达4500万,而他能省下1200万。此外,尽管维持皇宫的排场需要大量开支,但其花费却不到波旁王朝的四分之一。承担一应开销的法国应当感谢皇帝的细心和精明,他以前曾靠每个月90法郎的薪俸维持生活,如今依然可以声称,每年只需1200万法郎和一匹马,他就过得很惬意了。
他在巴黎的生活方式丝毫没有改变。早晨7点,皇帝被唤醒,9点开始接见。秘书们整天都得快速而准确地记下他以平时谈话的速度口授的内容。夜间他无法入眠时,梅内瓦尔必须在一旁随侍,以记录主人夜间的思绪。他用餐只花20分钟,至于吃了些什么,他几乎毫不在意。他的侍从们衣着光鲜,而他却总是身着简朴的服装。每逢皇宫举行盛大庆典,需要他盛装出席时,他总是显得很不耐烦;一卸下盛装,他就觉得轻松。当他来到修缮一新的圣克卢宫时,完全不能接受这一切,觉得这是“适合供养年轻情妇的住所,一点都不庄严”。
他对日常生活毫不讲究,床铺、伙食以及照明都无须一定的样式,甚至他总拿在手上的鼻烟壶看上去也不过是个玩具。这位皇帝认为不可或缺的仅仅是壁炉、热水澡、科隆香水、红葡萄酒以及每天两件干净的内衣。
而约瑟芬则挥霍无度。她有700件衣服、250顶帽子,堆满了她的衣柜。她的宝石、披肩和头饰价值上百万。虽然皇帝想让她能过着他自己所不屑的奢华生活,但有时也会对她天文数字般的账单表示不满。
皇帝的兄弟姐妹们也过着奢靡的生活。他赐予他们一切,他们却从不知足。这五对夫妇(吕西安被放逐)与他们都极为憎恶的约瑟芬之间展开了可笑的竞赛。六个俸禄极高的高级职位,他的兄弟、继子和姻亲就占了四个。他的兄弟们都有殿下的称呼,感到不平的姐妹们异口同声地抱怨,因为路易的妻子奥坦丝也有了殿下的称号,而她们却“什么都不是”。他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极为巧妙地做出了答复:“如果人们听到你们这些话,肯定会认为我们的先父为我们留下了皇位和帝国!”
人们确实会这么想。他总是很痛快地答应他们的请求,对其他人则很少有这样的好脾气。十年来他一直赏赐他的兄弟姐妹以荣誉、金钱、土地,他们既不谢恩也不顺从,反而一味地给他惹麻烦。人们不得不再次考虑,是什么偏见使他对他们如此纵容。他太过骄傲,太过自信,他走的是开拓者的道路。他在这方面的动机肯定跟其他事情上一样,部分是模糊的感觉,部分是冷静的考虑。
他算是半个东方人。想象力诱使他从现在起动辄许以亲王之位,就像以前赏赐利剑和鼻烟壶一样。不过,这位精于计算的人尽量把权力授予他信赖的人。有什么能比亲情更浓厚?纵然是战友也比不上亲人。但是,他的亲人们却忘恩负义,末了他的一个亲妹妹甚至背叛了他。在这一点上,他有悖于自己的公平原则,没有任人唯贤,反而提拔了自己的兄弟和侄甥们担任高官,还从中挑选继承人。正因为如此,他不许他们自行其是,而其他将军则可以在职权范围内自由行事。他对家人和亲戚的态度,就像一位顾命大臣对待一位未成年的王子。他令他们不快,也给自己和他人带来苦恼。
约瑟夫现在就已满口嘲讽。他让自己的女儿们依旧喊皇帝陛下为执政,在民主社团里高谈阔论,拒绝出任大臣,对亲王一职的200万年俸和弟弟赐给他的卢森堡宫却泰然受之。他的态度终于使拿破仑忍无可忍。事情的起因微不足道,但拿破仑却怒不可遏。在这发自肺腑的指责中,那种历尽艰难终于获得成功后的自信特别强烈:
“约瑟夫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觉得,他当上亲王是为了与我的敌人坐在一起,并且身着褐色大衣、头戴圆礼帽,在巴黎招摇过市?我牺牲了所有个人的乐趣,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我可以跟别人一样在社交圈里出风头,也可以跟别人一样只顾吃喝玩乐!可是,如果我那样做,就无法治理国家。也许他想跟我争夺权力?我可住在岩石之上!……
“你知道前不久他当着两位先生的面对我说了什么吗?说我的夫人不应被授予皇后的封号,因为这样他的利益受到了损害,路易的子女作为皇后的外孙子女,将比他的子女获得更多的好处!他竟敢当着我的面谈论他的权利和利益!这无异于往我最脆弱的地方下手!他还不如说,他与我的情人上床了,或者希望跟她上床。我的情人就是权力!为了征服她,我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我绝不允许别人将她夺走,也绝不愿与他人分享!”
就这样,本来只是谈及一些琐碎小事,却引发了一座火山。他愤愤地提起他的兄弟姐妹们,并将他们与欧仁和奥坦丝进行比较。他认为这二人“总是站在我这一边,每当我迷上漂亮姑娘,从而令他们的母亲生气时,他们就会劝她说‘他毕竟还年轻,你这样对他是不公平的。当然他有错,但你想想他给了我们多少好处。’”
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一再提拔他的兄弟们。他迫使约瑟夫去了军队,因为后者拒绝担任一切职务。“他应该有个军衔,受点小伤,博个好名声。我只会让他做些最容易的事,这样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打个胜仗,然后名正言顺地居于其他将领之上。”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位伟大的父亲在教育不成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