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比较合作。一直到昨天,他都是那不勒斯的国王,明天他为什么不能去马德里执政呢?在巴约讷阴谋后,国王约瑟夫一世进入西班牙首都,没有受到民众由衷的欢迎,只有奉命鸣响的礼炮和奉命出动的仪仗队。卡洛丽娜一直缠着二哥拿破仑要一顶王冠,于是她的丈夫缪拉这个无产阶级的儿子便成了那不勒斯的国王。这一对显赫的夫妇从此得到了耍弄阴谋的基地,以后这里又成为他们叛变的基地。
但是,西班牙事件是个大冒险,会带来严重的后果!“皇帝的腹背”怨声载道,因为西班牙这个骄傲的民族不能容忍未经反抗便被人侵占国土。而在前方,在莱茵河的对岸,所有仇恨皇帝的人——普鲁士人和奥地利人,现在为了免遭与西班牙同样的命运而一再展开反攻。拿破仑曾经在柏林宣称,他在易北河上征服了恒河;但是他没有看到,他在西班牙塔古斯河的行为,在多瑙河畔招来了新的敌人。他知道,除非沙皇能为他牵制住奥地利,否则他就无法真正解决西班牙问题。但是沙皇性格犹疑不定,要把他争取过来,必须对他施加影响,如同两年前在提尔西特一样。皇帝很快建议在德国中部会面。这次他采取了全新的策略——会谈。以前他离开法国时总是剑不离身,用战争为和谈开路。而此次,为了避免战争,他在埃尔富特准备了会议桌。
拿破仑为会议所做的准备,不亚于平时他为军队所做的准备。每天他都召见大臣和名流,“我的这次旅行一定要搞得气派。我的总部需要大人物……我要用豪华让德意志惊叹。”因为不仅是沙皇会来:这两颗巨星会吸引所有的小星星。如何影响此次聚会呢?皇帝想。戏剧是抓住帝王心灵的法宝!因此他精心确定剧目单,仔细斟酌演员阵容,修改台词,并且提醒塔尔玛(他觉得这位演员有点像朋友)何处应该强调。一切都是为了到场的特殊观众:“你们将在国王们面前表演。”
剧院每晚的演出,真的成了埃尔富特这几个星期聚会的高潮。在座的有4个国王、34个亲王,以及竞相炫耀的仆从。坐在包厢里的是东方的皇帝和西方的皇帝。几乎每个晚上,这些身份显赫的观众倾听着传说中和故事里的国王们如何宣讲,如何争斗,如何受苦。他们听到塔尔玛扮演的俄瑞斯忒斯在表演台上大声朗诵:
诸神是我们时代的统治者,
但荣誉只能由我们的手创造。
为何要畏惧来自天上的恫吓?
立志在人间追求不朽,
成为你们自己命运的主宰!
第二天晚上,他们观看的是伏尔泰的《穆罕默德》。皇帝特别喜爱这部戏,仅仅因为主人公几乎一直留在台上。剧中先知的门徒喊道:
人生而平等,却命运各异,
这无关出身,唯力量与功业所使。
天才人物凭一己之力成功,
并不依赖先辈余荫。
唯有这样的人,我才选为领袖,
唯有这样的人,才配拥有世界!
看着包厢里的那个人,能有谁不为之怦然心动——或者心怀仇恨?所有世袭王公贵族都不敢正视皇帝,但他们彼此环视,仿佛在寻找共识。他们不敢微笑。他们在这个叛逆的化身、身穿绿色旧军装的人面前瑟瑟发抖。他知道坐在正厅里的德意志王公贵族们所不知道的事:穆罕默德即将道出更可怕的话:
我看到罗马帝国四分五裂,
肢体脱离腐烂的身躯。
辽阔的东方从废墟中崛起,
一位新兴之神照亮黑暗!
最后,他们从台词中听出了皇帝目前和未来的政策:
是谁让他成为国王?
唯有胜利给他加冕!
征服者的名号不足慰藉,
他还想当和平的缔造者。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拿破仑微微一动,表示这的确是他的意图所在。这现实政治的一刻驱散了戏剧的幻象。第二天晚上上演的是《奥狄浦斯》,当舞台上的演员朗诵“一个伟人的友谊是诸神赐予的礼物”时,两位皇帝站起身,握手致意。
拿破仑当然知道,亚历山大并不是个伟人,他的友谊并非诸神所赐的礼物,因此他试图通过心理暗示争取这个立场不定的人。为了让沙皇保证按那封信中的设想瓜分世界,以书面的、正式的形式扩大提尔西特条约的内容,需要对他进行每天都不同的心理诱导。他很少让沙皇独处,在各个方面都像追求女人一样对待他。唯一获准在旁协助的是塔列朗。
这位外交家还是一瘸一拐地跟在皇帝身后。而不久前人们还看到,他们之间的对立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也是这个老练的行家,比皇帝,也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早地看出拿破仑体系中的裂缝。一年前,在法、俄两军不分胜负的普鲁士艾劳战役后,塔列朗就预见到他的主子在俄国可能会战败。这是一个伟大政治家的先见之明。很快,他就从中引申出一项政治家式的叛徒的使命。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私下做了一些安排,皇帝要仰仗沙皇,他有着加洛林王朝的梦想,其中夹杂着恺撒的思想。拿破仑在征服世界的计划中,有些异想天开,这是塔列朗所不能赞同的。但是他并没有离开他的主子,只不过假借冠冕堂皇的理由,辞去外交大臣一职,担任待遇优厚的帝国高官。两人认为这样一来各得其所,拿破仑希望这样能更好地监视塔列朗,而塔列朗希望可以更清楚地窥探拿破仑的内心活动。由于他仍然担任宫廷大臣,而接替他担任外交大臣的香巴尼则只是皇帝嘲弄的对象,因此即使在与主子分手后,塔列朗依然是皇帝面前的红人,通过施行阴谋诡计,他的权力更大。
西班牙的局势证实了塔列朗的怀疑。早在看出皇帝打算进行此次掠夺时,他就意识到这会带来不幸,因此他极力鼓动皇帝去冒险。他说,自路易十四以来,西班牙王冠一直属于法国统治者。当拿破仑听到这个根本站不住脚的歪理时,竟然激动难抑,最终决定占领卡塔罗尼亚,“一直到与英国休战”。现在,这个阴谋唆使者转而又采取批评态度。当皇帝让他接待被软禁在瓦朗赛宫的西班牙王子们时,他偷偷地笑了。
他要求绝对机密,以便能监视被关押的王子们。而实际上,塔列朗通过王子们获得了英国方面的情报,也通过他们向英国提供了情报。这距离反叛只有一步之遥。塔列朗走出了这一步,他的政治生涯指明他要走这样的道路。从此,他开始向沙皇的驻法大使托尔斯泰和奥皇的驻法大使梅特涅透露秘密“消息”。作为国家、宫廷和皇帝信任的高官,他对皇帝负有三重责任,他是怎样在后者面前掩饰这些勾当的呢?
他的做法之一是训斥皇帝。
“你看,”皇帝从西班牙归来后说,“他们全都进了我布下的天罗地网!”
“我想,陛下,巴约讷发生的事对您是所失大于所得。”
“怎么说?”
“很简单,我可以用一个例子来说明。如果一个身份显要的人做蠢事,养情妇,不善待他的妻子和朋友,人们会谴责他。但是他可以利用财富和权力获得社会的宽恕。但如果这个人在打牌时有作弊行为,他一定会被逐出上层社会,人们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皇帝脸色发白(塔列朗是如此描绘的),此后一整天都没有再跟他说话。但是拿破仑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呢?为什么不把他放逐到西印度群岛呢?他,拿破仑,受这个落魄贵族的道义谴责,却还把他留在身边。是不是塔列朗在撒谎?他的回忆录完全真实,因为这是他20年后写的,当时法国王朝已经复辟,他写回忆录的目的在于表明他一直在耍两面派(当然,那是因为他同情正统王室),他对皇帝一直都是三心二意。因此,可以相信塔列朗确实说过上面的话,而且是对着一个人们几乎不敢对他讲实话,更不敢说侮辱性言语的人说的。可是为什么拿破仑还留着他?
“他是唯一一个理解我的人。”皇帝经常这样评论塔列朗。光是这一句就够了。塔列朗肆无忌惮,毫无廉耻,根本不在乎什么良心的谴责,这为皇帝在采取政策时提供了自由驰骋的余地。其他人要么讲究原则,要么有所顾虑,这一切都需要他去克服。塔列朗没有任何等级或时代的偏见,同时也缺乏像拿破仑一样有条理的头脑,会在混乱之中把握机会建立自己的王国。因此,这个只喜欢金钱的狡猾的投机分子成了另一个现实主义者最好的顾问,这位现实主义者总是不断提出新的计划来平息他丰富的想象力。
因此两人能互相理解,不过这只是表面的。拿破仑对这个叛徒的背叛行为一直没有仔细探究过。
此时,在埃尔富特,正是这个两面派出卖主子的大好时机。德意志的王公贵族们围坐在他周围,向他打探皇帝的情况,他却根本不把这些小角色放在心上。因为他要把情报卖给政治和金钱方面出价最高的人。
塔列朗很快向亚历山大发出了信号,而且他只需稍作暗示。因为沙皇已从他驻巴黎的使臣那里获得不少情报,对这个法国人至少与对法国皇帝一样感到好奇。不久,人们就在一位名叫图尔恩和塔克西斯的德意志公主的会客室里看到了沙皇的身影。公主每天晚上在剧院演出结束后举办不拘礼节的招待活动。塔列朗几十年后在回忆录里写的这段话,读起来像是《浮士德》中的梅菲斯特所说:“所有我本来打算用于争取沙皇的手段,都毫无用处:我一开口,他就知道我想说什么,而且跟我想说的一样。”
在这样的默契中,两人的交谈总是蕴含言外之意。第一天,塔列朗对沙皇说:“陛下,您来这里想做什么?拯救欧洲的责任在您身上,但如果您对付不了皇帝,您就无法成功。法国民众已经开化,他们的统治者却不是;俄国的君主已经开化,他的臣民却不是。所以,俄国君主应该与法国民众联合起来……陛下不应该受唆使去对付奥地利,而应该像我的主子一样承担应有的责任。”
这只不过是其中一席话。在这漫漫长夜里,两人或饮酒,或品茶。塔列朗也深通诱惑之道,他向沙皇灌输了所有他想用以说动他的道理和希望。为了奖赏这位外交家不惜牺牲法国利益的勾当,沙皇给了这个法国皇帝的亲信一个极大的好处:他答应将一位俄国公主许配给他的侄子,这位公主是东方最富有的女继承人。
亚历山大临行之前,家人的话已使他对这次会面怀着猜忌和谨慎。如今,在塔列朗的影响下,他终于敢对抗拿破仑。两位君主在埃尔福特尽管大多是私下会面,却都想着如何欺骗对方。当年提尔西特那种蜜月般的气氛已经消失,沙皇对皇帝的迷恋也已一去不复返。
拿破仑深感意外。他令塔列朗起草新的联盟条约,修改后亲手誊写(费了多大的劲啊!)清楚,然后交给亚历山大,并要求他当面发誓,绝不向任何人透露这份机密文件的内容。沙皇答应保密,可就在同一天晚上,他就把修改过的条约给塔列朗看,从而违背了他在拿破仑面前许下的神圣誓言。于是,塔列朗从谈判对手这里获知了主子是如何修改他当初起草的条约的。最终条约未能签署。
晚上,皇帝召见塔列朗。后者精彩地扮演了伊阿古的角色。皇帝说道:“我跟他意见不和。他目光短浅。”
“但是他折服于您的魅力之下,陛下。”
“他这是做给你看的,你被他骗了。如果他真的喜欢我,为什么没有签字呢?”
“他是个有骑士风度的人,”塔列朗回答说,“因此言辞和对您的好感比条约更能使他守信。”
“我不会再向他提起此事了。不然的话,他还以为我对此事有很大的兴趣。我们的这次秘密会晤足以使奥地利相信,我们已经缔结了秘密条约了……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奥地利,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都跟我们的旧政权一样!”
在原则问题上受到指责时,塔列朗总有胆量发表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奥地利的一切也跟我们新政权的一样。恕我冒昧,我觉得那也应当是您自己奉行的政策。陛下,人们可是把扞卫文明的希望寄托在您身上了!”
“文明!……”拿破仑突然在壁炉前停住脚。他的语气变了,低声说:“为什么没有人愿意跟我直截了当地谈判?因为我没有子女,所有的事都靠我一个人。这就是原因所在。人们都畏惧我,每个人都竭尽所能想捞取好处。这是对整个世界都不利的情势,必须改变它。”
又是几天过去了。两个统治者之间的往来看上去就像朋友一样。没有什么宫廷礼仪,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入。拿破仑悄悄地撒下了网。他对沙皇说:“是的,我需要安宁,我需要一个家。但是,如果没有子女的话,又怎么谈得上是家呢?我的妻子比我大十岁。”他给约瑟芬多加了四岁。“请原谅,我刚才说的话似乎有些可笑。不过,我不想向您隐瞒我内心的激动。”他沉默了一会儿,“离晚餐只剩一会儿时间了。我还得向樊尚男爵告别。”
客厅里的王侯们喜欢把拿破仑描述成一介武夫。可是,就是这个武夫在晚餐前突然巧妙地提出一件棘手的事,然后拔腿溜走。晚上,他令人将塔列朗叫到床前,又是提问,又是联想,又是发表意见,又是下达命令,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终于,他说出了“离婚”两个字。“这是我的命运使然,法国的安宁也需要我这么做。我没有继承人。约瑟夫不够格,而且他只有女儿。我必须建立一个王朝,我必须娶一个皇室公主。亚历山大有几个姐妹,其中一个年龄正合适。你去跟鲁缅采夫谈谈。解决了西班牙的问题之后,我就要着手瓜分土耳其一事。你把这点告诉他,再找些别的理由,我知道,你一直就赞同我离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