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他把敌人诱至河的下游,并用炮火将其击退。工兵们在浮冰上匆忙造好两座浮桥。大军渡河整整用去两天时间,包括涉水过河的骑兵,总共还剩下将近25000人。虽然时时刻刻面临被俘的危险,皇帝却一直等到最后一名士兵也过了河,才在第三天在其老卫队的簇拥下来到了对岸。其后仍然有掉队的士兵赶来,他们却在随后几天内死于冰雪和炮火之下。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皇帝又两度遇到生命危险。哥萨克人再度袭击了他们,紧跟着就连法国人也想要他的命。12月5日,拉庇少校在皇帝的帐篷前鼓动普鲁士荣誉军团的军官们:“先生们!现在是时候了!”他提出应由最年长的普鲁士上尉先刺死那个马穆鲁克仆人,然后就是他的主人。他们应该在德意志看过席勒的剧本《华伦斯坦》吧?普鲁士人要求法国人首先采取行动,拉庇却说,他对自己的手下不放心。这时科兰古走了出来,他不喜欢这些人的表情和手势,拍着手喊道:“先生们,该出发了!”
皇帝对此一无所知,当晚他把元帅们召集起来:“我更适合在杜伊勒利宫的宝座上讲话,而不是对一支被严寒摧毁的军队发号施令,皇座上的我更强大……如果我是波旁王室的人,生来就世袭王位,那我就更容易避免错误。”然后他与每个人单独会谈,倾听意见和建议,他恭维,他赞扬,他鼓励,他微笑,他逢迎:很显然,他是为了防止叛乱。
随后,他让欧仁宣读最新的公报,公报中第一次暗示了法军遭遇的灾难:“有的人被大自然锻造得不够坚强,他们无法超脱于命运的无常变化,以致失去了平静和勇气,只想着不幸和失败。而有的人却面对一切危难凛然不惧,他们能够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与斗志,并把新的困难视作是获取荣誉的新机遇。”
严寒似乎是兵败俄罗斯的唯一原因。“皇帝陛下的健康状况从未像现在这样良好。”
如此铿锵有力的语气。那位曾经的波拿巴将军又回来了,在命运与健康面前,他重新找回了昔日的语言。考虑到巴黎的老百姓已经数星期之久没有得到关于他现状的消息,所以他在公报的最后加上了一句,强调自己健康状况良好。尽管这个结尾略显突兀,但公报全文仍透露着一种英雄式的犬儒主义色彩,他也带着同样的态度结束了这次为期刚好半年的远征。他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缪拉,他将负责把剩余部队带回法国,其中只有9000名士兵还携有武器。
不过,这时也发生了点新鲜事儿:皇帝拥抱了所有在场的将军。这是这位诱惑者用以防止他们动摇忠心的最后一招呢?还是他真的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那天晚上,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皇帝的心脏的跳动。
他和达律及科兰古一起登上雪橇,他们先出发了。但为安全起见,他用了秘书的名字:雷内瓦尔。这是他的第五个名字。第四个是拿破仑。
他们在波兰的雪地上疾行。他忽然让雪橇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离此不远一定是瓦莱夫斯卡伯爵夫人的城堡,他意欲前往。拿破仑正处在逃离俄国的途中,满脑子都是震撼世界的计划,他之所以离开军队单独逃亡,是因为巴黎需要他,而他也需要巴黎——而此刻一个诗意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心,那是对错失幸福生活的悔恨!但是,同伴急忙提醒他,他们现在孤身在外,只有两个雪橇,而哥萨克人正四处出没,这才让他断了念头。于是,他重新躺下,把皮大衣裹在身上,睡着了。
五天后,他让雪橇在华沙城外的桥边等候。中午,他与科兰古步行进城:谁要认出他来,他们只能拒不承认,说对方一定是见鬼了、发疯了。他把同伴派去了法国大使馆,而为了掩盖身份,他去了一家小旅馆。说来也巧,这个旅馆的名字偏偏叫作英伦旅馆。低矮的白色房间里面很冷,取暖用的木头都是新砍下来的,女仆怎么点也点不着。拿破仑只好穿着皮衣,戴着皮帽,蹬着皮靴。当他命人请来的两位波兰贵族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他在房间里不停走动,并且挥舞双臂以驱散寒气。两位贵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这个鬼魂却笑着对他们说:
“我什么时候到华沙的?一个星期了?不,才两小时。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您好吗,斯坦尼斯拉斯先生?……危险?一点儿也不!紧张刺激能够让我活跃起来!我越受颠簸,我的感觉就越好。傀儡皇帝们尸位素餐在宫殿里肥胖,我却骑着老马在战争中发福……你们这边很担心吗?军队的情况棒极了!我仍然有12万士兵!他们令俄国人望风披靡,敌人一直不敢和我们交战。部队将在维尔纳过冬。我还要返回巴黎,再集结30万大军。六个月后我将重返涅曼河……
“我身经百战!在马伦哥,在下午6点之前,我一直被敌人压着打,第二天我就成了整个意大利的主人。在埃斯林根,我一举成为了奥地利的主人,查理大公还以为可以阻挡我的前进。不过我没有料到,多瑙河水一夜间暴涨16英尺。若非如此,哈布斯堡王朝早完了。但上天注定我要娶他们的一位公主为妻!……
“俄国的情况也是如此。天寒地冻,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每天早晨都有报告,说夜间一万匹战马倒毙。真是幸福的远征!我们的诺曼底马不如俄国马耐寒,士兵也是如此……也许有人说,我在莫斯科待得太久,但那时天气很好,而我正等候和平的消息。这是一场伟大的政治戏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谁能料到莫斯科的大火呢!……我的感觉从未这么好过,而如果魔鬼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也许感觉会更好!”
一连两小时,拿破仑就这样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他在遭受难以描述的巨大损失之后,想要表现出疯狂的勇气。
拿破仑成了冒险家。因为波兰人会把他的话到处传扬,所以他虚构了军队、严寒和战斗。事实上,军队早已不复存在,严寒夺走的只是残兵败将的生命,而战斗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列举世界历史上的例子做比较,把刚刚结束的事情当作过去很久的历史。他把失败归因于天意,还反复四次提到那句犬儒主义的伟大警句: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借以避开种种批评的锋芒。对于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者而言,整个世界,以及他对世界的所作所为,都已经开始变成了一出戏剧。在拿破仑时运不济之时,他也慢慢登上了高度讽刺的台阶。
两个波兰人没有从这一切中嗅到任何蛛丝马迹:他们一心只想着国家的债务,想要从这位依然伟大的人物手中得到钱款。直到天色已晚,拿破仑的悬河之谈才停顿下来,他给法国的国库司库下了一道急速支付600万的命令,以求换得波兰人的好感。两位波兰人向他鞠躬,祝他旅途愉快,用略带嘲讽的眼神注视着这位微服而行的旅客登上雪橇,向远处疾驰而去。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他们急速西行,德国境内也白雪皑皑。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他的脑海中萦绕着种种疑问、命令和构想——英国真的是不可战胜吗?现在,英国可以在波罗的海自由贸易,英国货物同时还可以进入加迪斯港以及意大利以东的地中海国家。他必须放弃征服印度的计划,不过其他的计划绝不改变分毫!莱茵联盟还会像以前那样俯首帖耳吗?怎样解释在俄国的失败呢?这次惨败是无法长期掩饰下去的。在法国还能征到12万士兵吗?明年的适龄青年必须提前征召。必须尽快与教皇媾和,还有西班牙人,后院不能起火。必须组建国民自卫队,这可是大革命时期最成功的构想,这样我在三个月后就可以拥有100万手持武器的公民了……
深夜。换马。他探出头去:“我们在哪儿?”
“魏玛,陛下。”
“魏玛?公爵夫人好吗?还有歌德先生好吗?”
8
借口 正统主义的诅咒 皇朝的矛盾 运气来了 德意志精神
正义与悲剧
40个官员鞠躬欢迎战败的主人回家。一看见这些他向来轻视的燕尾服,他又重新确信,这些人既愚蠢又软弱,唯一的愿望就是受人统治。但他的目光随即触及这金笼子的墙壁,这位自由之子甘愿自我封闭在那里。他不知道巴黎人民已经厌倦和反感。而今的他已经全然不同于青年时代。那时的他能以惊人的坦率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图改进;现在的他却在那些低首弯腰的官员面前以恺撒自居,责备气候之神的暴虐。而直到昨天,他还自诩为欧洲的气象之神。
从华沙到巴黎的九天旅途中,他又把冒险家忐忑不安的心绪重新变成了皇帝自高自大的心理。尽管俄罗斯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晚,他仍然如此总结此次失利:“军队蒙受了巨大损失,这都是因为冬天来得太早……那不勒斯国王指挥不力,我一离开,他就完全不知所措……尽管如此,我依然保有300营士兵,而且还没有从西班牙调回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他对他人的轻视竟然达到了如此荒诞的程度,他竟然对着几个月来已熟知内情的下属编造这样的谎言。不过朝臣们也自觉有罪,他们对10月发生的政变都负有责任,因为未能及早挫败它。皇帝虽然也受到良心谴责,却也很愿意扮演谴责者,人们在紧急关头竟然把皇后和皇储弃之不顾,这深深刺伤了他。在宫中第一次接见群臣时,他试图用意味深长的话语提点他们:
“那些天赋人权的信徒,他们应该对过去的一切负责。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宣称造反也是一种权利?是谁为了讨好民众,给予他们无从运用的权力?是谁摧毁了人民对法律的尊重,鼓吹国民大会至上?那种国民大会根本没有遵循事物的本性,并且对于行政和法律一无所知!谁要想重建一个国家,就必须依照与之相反的原则。历史反映人心,我们必须通过历史探讨立法的利与弊……当我接手重建法兰西的事业时,我祈求上天假我以时间,因为一个人进行破坏,只需要一瞬间;但别人重建的时候,却必须花很长时间。国家需要有勇气的官员。老王已死,新王万岁:这是我们先辈们的格言。这句话使我们认识到君主制的优点。”
要不是这段话中夹杂着关于历史和人心的妙语,人们一定会认为,这是奥地利的弗兰西斯皇帝说的,而所有关于老式君主政体的教科书也一定会愿意用它来装点门面。为什么人们还要为此争斗不休呢?自从革命之子宣称皈依传统之日起,传统与变革间的分歧已然解决;因为无论王朝继承人姓波旁还是波拿巴,对照这两个家族的祖先,其实他们是何等相似啊!与旧式君主的联姻所带来的厄运让问题更复杂化了,从而也损害了拿破仑的天才。
或许他自己也对此半信半疑?出征前,他曾异常坦率地向梅特涅解释自己的计划:“立法机关听命于我,我所需要做的只是把立法大厅的钥匙放在口袋里。与其他许多国家相比,法兰西并不太适于施行民主……等我出征归来,我将把参议院和参政院变为上议院和下议院,大部分议员由我亲自任命。这样就产生一个真正的人民代表机构,其中只有富有经验的专业人士,而没有空头理论家。这样,法兰西就算遇到一个无能的君主——因为总会出现这类人——也会得到很好的治理,而君主只需要接受普通的****教育就足够了。”
这些恺撒式的思想,显示出拿破仑既是一个君主主义者,也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当他在儿子的画像前对人夸耀说,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时,虽然这位父亲马上就受到众人的恭维,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王朝可以延绵长久,而天才却转瞬即逝。拿破仑研究过所有国家王室衰亡的历史,他因此也预见到自己的血脉终将堕落,所以他才想要清除动摇分子,以巩固继承人的地位。正因为他认识到了君主制的矛盾,他才想建立自己的君主制度。
首先要做的就是,重新用武力来稳定他的王朝。现在他的那些形势计划何在?为实现它们,他曾驱使数10万人横扫整个欧洲大陆!那些漂亮的羊皮公事包何在?在里面的部队花名册上,在整齐划一的数字排列中,记载着无数青年的死刑判决,尽管少数杰出者赢得了元帅的权杖!老近卫军中只有400人,近卫军骑兵队中只有800百人突破敌人防线回到了哥尼斯堡,还有数千散兵游勇分散在各处:除去外籍军团组成的侧翼部队,这些就是皇帝那支庞大的军队的剩余兵力。内伊元帅从俄国逃出,有如希腊悲剧中的英雄。当他到达普鲁士,找到第一处法军办事机构时,认识他的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纷纷猜测他到底是谁,而他的回答更是精彩:“我是大军的殿后。”
必须组建新军,而且必须在几个星期内完成:1813年的适龄入伍人员只有14万,剩下的人数向何处征集呢?皇帝有根魔杖,可以在需要兵源的时候找到他们。他只需通过一项新的法律,组织国民自卫队,然后从法国的属地征召8万士兵,再额外征召10万最高服役年限的士兵,同时提前一年招募明年的适龄青年:这样他就再次拥有了50万人的武装。“法国人民,”他对普鲁士使节说,“唯我是从,而必要时我会把妇女也武装起来!”
凭着不屈不挠的意志,他又制造出无数机构,没有它们,他将无法进行战争。然而该怎么向民众解释这些非常措施呢?敌人还远在国境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