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拿破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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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岩(3)

但是,在法国问题上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远胜于他在贵族问题上的成就。由于拿破仑不是真正的法国人,所以法国也并非他的合法妻子,而永远只能是一个情人。他深知这一点:他追求她并献身于她,最后却又抛弃了她。“我只有一种爱情,一个情人,她就是法兰西。我和她同床共枕。她从未对我不忠。她为我抛洒热血,奉献财产。如果我需要50万人,她会立刻毫无保留地呈上!”当他责备这个情人时,那正好证明了他们之间充满嫉妒的关系。对法国而言,他像是驯兽师,“天鹅绒手套里包裹着铁拳”,他顺着她的性情,满足她的一切愿望。与其他任何人相比,他更知道如何用荣誉和幻想来引诱她。因此,她对他嫣然而笑,迎接他凯旋,并把她的孩子托付给他。

可是两人之间的相互指摘和妒忌从未有片刻停息。谁都想操控对方。听听这位****的情人所说的:“我发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法国!假如我没有给她更多的自由,那完全是因为她已经不需要了!”他站在沙龙中央,高声向在座的客人说话,并用锐利的目光扫视每个人。对于亲信,他的言语更加刻薄:“本性难移的高卢人!仍是那么轻浮、那么爱慕虚荣!什么时候他们能用真正的自豪感取而代之?”

而法国人对他也同样心存疑虑。拿破仑在给他弟弟路易的信中写道:“登基以来,你已经忘了你曾是法国人。你绞尽脑汁,试图说服自己其实是荷兰人。异国的环境很合你的口味,但它终究是陌生的。”而法国人同样也可以将这段话回敬给拿破仑自己。罗德雷谈到拿破仑时说:“他弄错了,他们对他并没有像对拉法耶特那样热情,尽管后者并未给他们带来任何实际的政策。从根本上说,他们赞赏他、敬佩他,仅仅只是因为他对他们有用。”

这样的关系注定只能拥有悲剧性的结局。当他对她不再有用时,这个情人抛弃了他。

他自负的另一个形式,也是其最高贵的形式,同样以悲剧收场。“我希望来生能成为自己的子嗣,读一读一个高乃依般的诗人对我的感受和评价。”从少年时代到流放岁月,从出生之岛到弃世之岛,他的自负依托于攀比青史留名之人。如果没有这种历史情结,没有这种他视为唯一正确的哲学观,他的事业将会有很大不同,甚至有可能成为泡影。历史与想象力为他政治上卓尔不凡的统筹观提供了大量的营养,前者给予他知识,而后者赋予他情感。历史给了他肆意飞翔的支点,因为在他所处的时代,他是无与伦比的。而只有在历史的洪流中,他才能找到一些堪与自己比肩的人物或借鉴,以此来指导自己的前进。以恺撒为榜样,这位中尉开始了他的腾飞之路。在罗什福尔的港口,他曾经过于相信能够得到提米斯托克里斯一般的礼遇,然而皇帝的梦想最终破灭。

在他的一生中,有许多关于古代和现代的评论。其中实际上表明了他自己对现实的态度。为什么他反对塔西陀和夏多布里昂?因为他们警告民众当心暴君。他为什么要谴责刺杀恺撒?因为他要为对当甘的判决辩护。任执政期间,他曾计划撰写一些有关罗马史的章节,而目的是为了证明,“恺撒从未有过当国王的念头。他之所以会被刺杀,只是因为他想统一各党派以重建秩序”。他还提到,恺撒是在元老院被刺杀的,当时的元老院中,有40名庞培党人,都是他的私敌。拿破仑借此暗示,他必须清理自己的参议院,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按照罗马风格,他为凯旋门设计了八块刻有自己显赫成就的精美石碑。上面只记载了一些历史事件,并无任何自我吹嘘之处。然而,石碑的设计依然展现出他对历史的自负。他邀请世界各国的修史者和诗人,与他们促膝长谈,以期通过他们流芳百世。若他觉得自己的画像过分逼真,便说道,阿佩利斯从不给亚历山大画坐像,因此,大卫也应该给自己画一幅“身骑骏马,神态自若”的戎装像。在腓特烈大帝的书斋中签发军令,在无忧宫宴请腓特烈大帝的传记作家,在伦巴第参观奥古斯都门,在埃及参观庞培柱并在其上刻下阵亡将士的姓名,在马德里和莫斯科研究腓力二世和叶卡捷林娜的房间与习惯。以上种种一切,并非纯粹是兴趣使然。他是在体会英雄的时刻,对他而言,这些才是真正的奖赏:早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他不断地谱写自己的历史。在日复一日的军令流转中,这位年轻的将军让最初的胜利逐渐成为历史,他也随即以艺术家的气质将每一个新的远征和战役记录在那条长长的名单上,以期流芳百世。当人们献上意大利王冠之时,他回顾起自己五年来的成就,感觉就像是对着一个古老的传奇:“那几年后,在尼罗河畔,当我们得知我们的全部事业都毁于一旦时,我们感受到极度痛苦。但感谢军队不屈的斗志,我们回到了米兰,而意大利却以为我们依旧驻扎在红海海岸。”而事实上,在此期间,他已当着世人的面践踏了法国的宪法,亚平宁山中的每一个牧人都知道他已从埃及返回。

在与教皇的较量中,他给欧仁写了一封长信,让其抄送教皇。他自己写道:“只有居鲁士和查理曼大帝堪与拿破仑比肩。”在他事业的巅峰,他对奥地利公使说:

“你别搞错了,我可是一位罗马皇帝,恺撒的苗裔。夏多布里昂拿我与提比留斯相提并论,而他的辖区只不过是从罗马到卡布里而已。他想的可真好啊!图拉真、奥勒留,他们的情形则大不相同,他们自强不息,通过个人努力改变了旧有的世界。你没觉得我的统治与戴克里先的政权何其相似吗?我所编织的巨网紧凑严密,涵盖极广,皇帝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一个崇尚武功的国家中,文官的权力却是无与伦比的……恺撒是天生的,而不是变成的。”

这既非公开宣言,也非政治信件,更无诱惑人心之意。这是沙龙里的悄悄话,没有目的,没有伪装,有的只是一个纯洁自负的灵魂。

在功成名就之际,他对自己的历史感越发客观,就如同一个仅仅出于兴趣要赢棋的棋手一般。他会和被击败的对手共同探讨,找出彼此的失误,分析彼此的谋略。面对被俘或求和的敌方将领,他会说:“你其实应该如此这般,这将使你处于有利地位,那会是绝妙的一步。”在瓦格兰姆大捷之后,他对布伯纳伯爵说:

“我相信,您的坚强超乎想象。您的打击非常猛烈。您估计我的实力如何?……您显然情报灵通。您愿意参观一下我的部队吗?……不想?那您最好看一下我在这幅地图上的布阵……埃斯林大捷就在眼前时,我犯下了错误。现在,我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只有在一件事上,拿破仑的这种客观的历史感会戛然而止一一滑铁卢。在圣赫勒拿岛,一个英国军医斗胆问他,英国人民想听听他如何评价威灵顿,得到的是可怕的沉默。

荣誉是他自负的最高目标,基本上也是唯一目标。他的所有精力都指向这一目标:他的自我意识、历史感、荣誉感、尊严、少年的梦想、青年的筹划、壮年的事业和被囚的不安。后世变成一个巨大的模糊景象,塞满了他的想象。他希冀得到的是拉丁语中的“光荣”(Gloria),而不是法语中的“荣誉”(Gloire)。前者旨在流芳百世,而后者仅是福泽当世。虽明知尘事中人难逃一死,但却拥有着恶魔般的渴望,能够永生不死。“如果无法在世间留下一丝存在的痕迹,那不如永不出生。”

首先,他修改了加冕誓言,宣誓不仅要保护法国的疆土和福祗,还要为了人民的荣耀而进行统治。在诺曼底亨利四世的一处古战场上,他让人竖起一根石柱,上面镌刻道:“英雄惜英雄。”腓特烈大帝的剑对他而言“比普鲁士国王的全部家当都要宝贵”。他的长远目光并不仅仅局限在战场上。一次,他打算为失业者建造住所。在给主管大臣命令的结尾处他突然饱含深情地写道:“人从世间走过,必须留下一些可以让后世瞻仰的痕迹。”他退位之前,拒不接受在放弃部分领土的条件下签署和约,正是占领了这些土地才成就了他的部分荣誉。在他弃世之前,他说了一个很感伤的比喻,仿佛暗流涌动,尽显孤寂,正如他的命运:

“对荣誉的热爱犹如一座桥梁,魔鬼曾试图通过这座桥梁越过混沌,到达天堂。荣誉联系着过去与未来,而一条深渊则横亘在荣誉和时间之间。我留给我儿子的,除了我的名字,别无他物。”

4

计算 速度 记忆 勤奋 环境 真怒 假怒

精力是构成他本质的第二要素。从什么地方能够看出这一点呢?

首当其冲的是计算。这与天才的闪光完全无关,而只是反复衡量、考虑和摒弃:

“在筹备一次战役时,我会与自己辩论,以期驳倒自己在制订作战方案时,唯恐失之谨慎,总是将一切危险和意外做最坏的考虑。即使表面上兴高采烈,其实内心无比紧张。就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这就是艺术家进行创作时的心绪。他有一次以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向罗德雷讲述自己这种在行动上务实且缓慢的筹划:

“我不停地工作,不停地思考。如果说我对每件事情均了如指掌且应付裕如,那只是因为在它们到来之前,我就已进行了充分的估量。即便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也被详加考虑。这就使得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心中有数。并没有什么守护神在我身旁悄声耳语,告诉我如何说话与行动。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随时都在斟酌与思考,无论是在用餐,还是在看戏;甚至是在深夜,我也会突然醒来,继续工作。”

这种持续的思考沉淀为一种他称之为事物灵魂的东西——精确性,这种精确性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穿透力,能帮助他洞悉一切。数字化思维是他成功的部分原因,而拿破仑则将此归功于自己的数学训练。他的头脑中的信息没有不重要的。成千上百的细节汇集成整个关于世界的宏大计划。如果一名将领写信说,命令得以执行,他就会打回这个报告:他需要知道所有细节。事无巨细,他都要掌握,以方便自己的判断。他写信给驻意大利的欧仁说:“你怎么能分发3747000份牛肉呢?……我能大致算出所需干菜、葡萄酒、盐和烧酒的总数。我希望能按照军队的编制计算数量。我已经损耗了50%甚至70%的军饷……你怎么能允许他们一次算出1371000捆干草来呢?这足够12000匹马吃!你知道我可只有7000匹马。办公费用也高得离谱:四个月要118000法郎,那相当于一年400000法郎!这笔钱足够管理整个意大利了!”

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他的信札中,有成千上万份诸如此类发自战场或政府机构的信件,均由他口授,再分发出去。若有人只想从他的信札中寻找理想与激情,难免会大感失望。他在对意作战时,不忘写信回国,让手下以德意志爱国者的口吻伪造一封信,谈论奥地利政治,并在德国境内散发。在征战途中,他给那不勒斯国王缪拉去信,教他如何才能在舞会、剧院中做到举止得体,应当邀请谁,婉拒谁。筹备埃尔富特会议之时,他忽然想到应有一个人负责向风流大公们介绍女演员。下面这段关于社会生活的看法最能反映他将命运寄托于数字的观念:“每个家庭应生养六个孩子。平均说来,其中三个会夭折。剩下的有两个将接替其父母,最后一个则以备万一。”他追求思维的准确性有时不免让人觉得可笑。

展现他超人精力的第三个方面是速度。有几次,他会在军令下方亲笔写上如下几个字眼:行动!迅速!普鲁士国王曾生动地谈到这一点:“只要看他骑马就可知其人:他总是驱马狂奔,从不管身后是否有人坠马。”但拿破仑实干的能力远比他骑马高明,因为他总在深思熟虑后迅速采取行动。即便能从容做出决定,他也宣称:“分秒必争。”他的直觉告诉他,使命繁多,但生命匆匆。这种观念驱策他必须全速前行,仿佛他嫌弃自己无法更快地达到事业的终点。一次作战期间,他写信给贝尔纳多特:“由于你,我浪费了整整一天的光阴,世界的命运也许就会因为这一天而改变。”

他不知疲倦地工作,也同样忙坏了他的属下。撇开战争不谈,有时对于一般政府需要扯上几个月的皮才能解决的事务,他也催促他们速战速决。他只给塔列朗几小时,用以起草对俄协约。他要向各国大使和执政解释他为何再婚,文件必须在“当日”完成。他曾经用了一个晚上思考如何美化巴黎。翌日清晨,他问内务大臣:“十年之内,我要让巴黎的人口达到200万。我要为这个城市做些既伟大又有益的事。您有何建议?”

“陛下,那就必须建造完美的供水系统。”大臣提出计划将乌尔克河水引入巴黎。

“这个建议很好。把G叫来,叫他明天送500人去拉维莱特,动手修运河。”

他的另一种武器是他的记忆力。“我对自己的处境了若指掌。我无法记住诗词的格律,而对军队的部署却不会记错哪怕一个数字。”这是一种实用的记忆力。虽说他的发音有些糟糕,但他能说出所有他所征战过的国家里的重要地名。据邮政大臣说,皇帝能随口说出某段路程的长度,而他却得查阅资料。有一次,拿破仑从布伦营地返回,遇上了一队迷路的士兵。他查问了他们的番号以及出发地和出发时间,然后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应该向那个方向去。你们营今晚将驻扎在H地。”而此刻,共有20万大军在此地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