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日王朝期间,他让人匿名给陷入困窘的一些波旁亲王一大笔钱。有一次,他的秘书睡着了,而他却精神抖擞,又恰巧自己无事可做。于是,他便翻阅了一下求助者的信,并在每封信旁边批上他们应得退休金的数量。他曾经生气地发誓要枪毙几百名军官,事后却又让他们留在了自己的职位上,可最终这些军官都背叛了他。他曾命令幼弟热罗姆离婚,但他很快又担心自己过于严厉。在他下达了略带威胁的命令后,赶快写信给他的母亲,让她给热罗姆写封信,“请您也和他的姐妹说说,让她们去信劝劝他。因为我一旦下达判决,就无可更改,那他的一生就完了。”
他要求他的少数几位朋友绝对效忠于他。在遭放逐时,有一段时间他与蒙托隆的关系似乎有所疏远,于是他说了如下一段话,这充分表现了拿破仑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我把你视作自己的儿子。我相信,你只爱我一个。若非如此,你就根本不爱我。我的感情告诉我,我们的天性不允许我们同时爱上多个人。在这一点上,人们往往自欺欺人。就连对自己的孩子,他们也无法做到毫无偏爱。至少对我来说,那些我会热爱且信赖的人,我希望他们也只能将最热烈的爱回报给我。我无法与人分享这种爱。分享有如利刃一般刺入我的胸膛。我天生敏感,精神上的毒药对我的损害比砒霜还要厉害。”
所以,他讨厌西方的妇女启蒙运动。在这一点上,他一如既往地赞赏他所向往的东方的做法,因为“天性要求女人做我们的奴隶。只有当我们自己产生出妇女启蒙这样的怪异念头之后,她们才敢于声称是我们的主人……若是有一个女子能给我们积极的影响,那么至少有100个女子会带领我们走向愚昧……男女平等,真是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女人是我们的财产,而不是相反。因为是女人给我们传宗接代,而不是我们给她们生儿育女。女人是我们的财产,正如开花结果的树木由园丁所拥有……男女地位有别,这并非歧视。每个性别都有优点和义务。尊敬的女士们,你们既有美貌也有魅力,但必须依附于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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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神论 自然观 命运 迷信 生与死 孤独
终其一生,拿破仑关于造物主的思考一直都困扰着他的想象力。作为人类的统治者,让他无法释怀的是,居然应该存在着一个统治着全人类的人。他当然没有将自己看作神,一切神化他能力的传说,他一笑置之。但确有一种力量是不可驾驭的,无论称之为上帝、命运或是死亡。自信和想象力又怎能超然物外呢?
首先必须摒弃一切教条。“我坚信,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有许多人自诩为先知或弥赛亚并因而被处死,耶稣只不过是这些狂热分子中的一位。与《新约》相比,我个人更倾向《旧约》。我在《旧约》中找到了一个出类拔萃之人:摩西……而且我怎能接受一种诅咒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宗教呢?……我不相信有什么赏罚分明的神。因为我看到老实人倒霉,流氓却活得很快活。塔列朗会在床上安详死去……如果一个告解神父用地狱的恐惧将我控制,那我又怎能保证自己的独立呢?一个流氓在这样的职位上将拥有多大权力啊!在歌剧中,后台的灯光师岂非能根据自己的喜好利用手中的灯光来摆布舞台上的赫拉克勒斯?”
在这一点上,他始终如一。他从小就不做弥撒。终其一生,他都拒绝做任何形式的内心忏悔。他拒不承认自己完成过任何神迹,而是将之归因于健全的人类理性、果敢、综合、知人善用以及想象力。这样一个人当然不会相信《圣经》中的任何神迹。他以一名后勤军官的逻辑断言,200万人汲摩西泉止渴乃是无稽之谈。
对末日审判的恐惧,这样的情绪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道德只有和政治相联系时才会被他提及。只有到了他在圣赫勒拿岛最后的日子里,有一天晚上,他对亲信说道:“此时此地我们是多么幸运啊!我可以向上帝倾诉内心的苦闷,并且期待他会赐予我幸运和安康!难道我竟没有这样的权利吗?我创下了无与伦比的业绩,却未犯下一宗罪行。我可以昂首走向上帝的审判桌并期待他的判词。我从未萌发过谋杀的念头。”
因此,即便在逆境中,他也从未动摇。在去世前五年,他说,他死时用不着告解神父,不需要有任何人在他临终之际再向他承诺什么。这说明他冷酷的心始终如一。
与之相反,他关于上帝创世纪的想法却是不断变化的。一如他逐渐从革命派变成正统派,他也从唯物主义者变成了有神论者。但这两种发展并非是突然转变,他从一开始就未曾否认过上述的想法,而只是将原本的基础加以拓宽。终其一生,人与自然紧密相连的观念一直伴随着他:“狩猎时,我让人把鹿剖开,发现它的内部结构和人相同。人不过是仅比狗或树更为完善地存在着。在生物链中,植物是第一环节,而人类则是最后一环。”那时,皇帝既不了解歌德的形态学,也未读过拉马克的着作。他甚至拒绝接见后者。
他关于心理-物理方面的推断则更有趣味。有一次在圣赫勒拿岛过圣诞节,他提出如下怀疑:“上帝居然允许一个统治者随心所欲地将成千上万的人送上战场,就为了让他们为他而死。这样荒谬的事情实在是太难让人理解了!……儿童的灵魂在哪里?疯子的灵魂又在何处?……什么是电?什么又是电镀学和磁力学?大自然的奥秘就在这里。我倾向于这种假设,即人是这些流体和空气的产物。脑子吸进流体与空气,而在死后又将其放归自然,这样它们就能再被其他人的大脑所吸收。”发表了这段歌德式的思想后,他似乎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此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犹如一个军人面对另一个军人,他说道:“啊,亲爱的古尔戈,如果我们死了,那我们就真的死了。”
伴随着这种怀疑论的是他不断发展的有神论,虽然他对后者少有赞词。拉普拉斯不相信上帝,皇帝对他说:“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乐于承认上帝的存在,因为你对造物主所创造的奇迹有着更深刻的了解。如果我们的肉眼无法看见上帝,那只是上帝不愿让我们拥有如此宽泛的知识。”另有一次他说:“我们相信上帝,因为我们身边的一切都在昭示他的存在。”在圣赫勒拿,他说:“我从未怀疑过上帝的存在。即便我的理智无法认识他,我的内心也能感受到他。我的身心总是与这种感觉相一致。”
这样一个灵魂要怎样才能和命运对抗呢?他的自信决不允许任何人击败他,那么能够击败他的就只能是命运。并非失败之后他才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和他相伴终生,正如其他人为了生存下去需要敬畏、忠诚和信仰一般。他带着对命运的信仰,开始了他英雄般的斗争。在其鼎盛之时,他感觉身披铠甲,“我的灵魂是大理石做的,闪电也无法毁灭它,甚至不能起一点作用”。另有一次,他颇有诗意地说道:“如果我们头上的天塌了,我们就用矛尖把它撑住!”
然而这种反抗的时刻极其罕见。大多数时候,他都听从命运的安排。他说过无数的话证明了这一点。例如,“万事皆有定。我们的时日是上天安排好的,没人能让时间停止……谁也无法逃避自己的命运”。他对魏玛公爵夫人说:“相信我,冥冥上天操纵一切。我只不过是它的工具。”他对约翰内斯·封·缪勒说:“其实万物皆有联系,而一只看不见的手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操控着它们。我的伟大只不过是因为吉星高照。”在所有这些话语中,对上帝存在的认知和依赖于上帝的感情似乎融合成对自身使命的自豪。从他的身上放射出先知的光芒。可他对于自己钢铁般的行动力实在是过于自负,以至掩盖了这一光芒。
拿破仑并不像其他人相信上帝或护身符一样相信自己的星座。他甚至不能容忍别人通过强调他的好运来抹杀他的功绩。因此,他远没有他的同类人那样迷信。路易丝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将一把名贵的刀献给他,他一把抓过刀来,说道:“这破玩意儿也就能切切面包!”他曾经责备约瑟芬找人算命,可事后又好奇地询问算命人都说了些什么。他希望把签订普莱斯堡和约的日期推迟几天,这样就恰好能与恢复使用旧历的日子重合。他并没有下令这么做,却是用令人大感意外的措辞:“这将会让我很高兴。”在施瓦岑贝格去世时,他如释重负。因为他第二次结婚的那天,施瓦岑贝格的官邸起火。这被他视作不祥之兆。现在施瓦岑贝格死了,他的不祥预感也得以排遣。
在他叱咤风云的20年中,撇开这些小事,他从未出于迷信而做出、推迟以至修改决议。与之相反,他又很乐意使用星座和命运等字眼,以期达到某些政治和修辞目的。由于他想以命运之子的形象出现在欧洲,因此他特别喜欢寻找容易被左右的对象,例如沙皇:“命运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事物无可更改地向何处发展,我们就向何处前进。唯有如此才是明智和实际的。”他的思想游离于几个相似的概念之间:命运、环境和偶然性。虽然他觉得这些概念难以捉摸,但他相信能用精确的数字提前计算出战争中的偶然性。“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不能犯糊涂。最微小的分母都可能改变一切……对寻常人来说,偶然性只是一个谜。但对不同寻常的人而言,偶然将会成为现实。”
有时他将一切都混为一谈:才能、命运和权力。下面这段话显示出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宿命论者:“我的运气、天才和卫队能保佑我不被谋杀。”
在这段充满男性生命力的宣言中,他于生死之间傲然挺立。
在一出现代悲剧中,他高度赞扬对一个男人的刻画,因为那个男人愿意去死,但拿破仑又认为这个描写并不自然:“人一定要有活下去的愿望,也一定要了解死亡。”这就是为什么他从小和自杀行为进行斗争。先是在作文中,后来在日常命令中,再后来就是三令五申地提出如下观点:“自杀就是懦弱,尤其是在困境中自杀。”曾经一度传说他在第一次逊位后企图自杀。可据史料记载,这纯属空穴来风。少数记载也是来自二手材料,因而均不可靠。而那些最为重要的回忆录则对此只字未提。在最后几次战役中,拿破仑确实曾试图战死疆场,但他从未有服毒自杀的想法。
在滑铁卢战役之后的枫丹白露,对人生感到厌倦的时刻也日渐增多。此种念头,在他16岁的日记中,在他30岁从开罗写给哥哥的信中也均有所流露。在他春风得意之时,这些情绪当然早已被遗忘。拿破仑天生就不会享福。但如果有人问他幸福是什么,在他事业的巅峰之时,他也一定会提起一些令他满意甚至是崇高的时刻。然而,他也有疑惑的时刻:
他在卢梭的墓前说:“如果此人不曾来到人间,也许对于法国的安宁更为有益。”
“为什么,执政官大人?”
“他为大革命做好了准备。”
“可您并不是应该埋怨革命的人啊?”
“未来会告诉我们,如果我和卢梭均未降生,是否会对世界的和平更为有益。”
这些怀疑逐渐消失了。然而无法驱走的是那魔鬼般的孤独感。在他盘旋而上时,这种孤独感将他领向更冷漠的大气层。“有时,我呼唤危险。有时,我又觉得生活难以忍受。”对他来说海是陌生的,因为它是他的敌人。只有在唯一的一个地方他才能找到他自己:沙漠对他来说是无限的象征。沙漠展现出一种至高无上的空虚。千万片影像破碎之后,展现在他面前的便只有这种空虚。
他会独自坐在包厢中倾听悲剧。此时,他便彻底从他的思想中解脱出来。甚至可以说,他的幸福无过于此。
唯有悲剧才能引起他内心的共鸣,因为他比平常人付出的爱要少,所以注定要忍受悲剧性的寂寞。这是他为自负付出的代价。“生活无所谓幸福,当然也就无所谓不幸,”他有一次说道,“幸福者的生活犹如银色夜空上缀着黑色星星;而不幸者的生活则是在黑色夜空上闪烁着银色星星。”然而,最能体现他孤寂内心的并非是这英雄般的图画:他在日常生活中所发出的尘世回音更能震撼人心:
“科兰古,你不能理解这里发生的事吗?我找来的这些人就只知道享受。这帮可怜虫不明白,为了获得人所渴望的安宁就必须战斗。而我?我不是也有皇宫、老婆、孩子吗?难道我每天不是全力以赴乃至身心疲惫吗?难道我不是将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奉献给祖国了吗?”
他将生命奉献给了事业。而这事业被他称为祖国。然而在岛上,有一次,他还是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略带抱怨之情,同时还有高度的自嘲:“我这一生都在用双肩背负着世界。这项工作实在有点累人。”
10
死火山 致命的气候 长林 随从 刺儿头 宫廷内讧 虚荣
最忠诚的人
几千年前的一次火山爆发造就了这个岛。从海中耸立起一块黑黢黢的岩体。这座岛地势陡峭,直入云霄。岩浆冷凝形成黑色的峭壁。深沟嵁壑令人望而生畏。初次乘船来此的人,远远望去,会看到幽深的山谷笼罩在港口上方,如同敞开的地狱之门。天然的黑色围墙仿佛出自魔鬼的手笔。除了架在岩间的大炮,找不出一丝人类的痕迹。踏上这片土地,地面在脚下吱吱作响。这是地震的遗存,脚下是凝固的岩浆。我们踏上的是一条死亡之路。
这座死火山在大西洋中,距欧洲约2000英里,距非洲约1000英里。其上布满了英国大炮。这就是圣赫勒拿岛。在这块大岩石上,我们那个不羁的生命本可以像埃斯库罗斯的英雄悲剧那样终结。可由于时代的虚伪和矫情、英国寡头们的狡诈以及岛上总督的刻薄,这座岛成为了一出荒诞悲剧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