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长林四英里有一道围墙,每隔50步就有一个哨卡。晚上,他们会紧围拿破仑的住所。晚上9点之后,如果贝特朗被皇帝召见的话,必须由两名刺刀出鞘的士兵押着他去。根据规定,他们的刺刀“必须指向这个法国人的心脏部位”。
30年来,皇帝已经习惯于骑马的生活。可现在若无英国军官陪同,他不得越界一步。即便有他们陪同,他的活动范围也只有八英里。他抗议道:“我并非讨厌红色的英国军装,而喜欢其他军装。经受了战火的洗礼之后,所有的军人都会变得相似。但我决不承认自己是囚犯。”刚来的那段时间,他心情不错,一次,他可能命令陪同的英国人原地不动,然后同古尔戈纵马越过重重障碍,闯入一个农夫的花园。他向农夫说:“不要同别人说,我今天来过这里。”后来,他又打算骑马外出,便命人备马。可每当他一看到陪同的英国军官,便兴味索然,于是收回成命,重新回到自己的屋子。
这样的后果就是,他的健康越来越差,从而加速了他的死亡。仅仅是气候就足以弄死他了。由于缺少运动,他两腿肿胀。若是总督举行宴会,他会几个星期都无法喝到新鲜的水和牛奶。他的胃病越来越严重。他想要一张宽一点的床,但屋子太小了,放不开。他只得将沙发挪到行军床的边上。
他和他的随从的钱全部被拿走。而他写往法国的提款信件也被扣压。万般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多次用锤子砸碎自己的部分银器。总督通过信号旗得知这一消息后,一边禁止居民去买,一边又派人低价收购。半年后,总督从报上得知,欧洲对他的行径大加批评,便怒火中烧,又增加了更为苛刻的限制条款,还送去了令人难以下咽的肉和发酸的酒。
罗威就像是民间故事书中的恶棍,总是想方设法来折磨这个囚犯。滑铁卢战役周年纪念时,他故意在长林附近举行盛大的游行。他还曾叫皇帝来庆祝摄政王的生日。有一次他把皇帝叫来,目的是“见见来自伦敦的夫人”。当邮局给他寄来讽刺拿破仑的新作后,他会把它们转给皇帝的侍从。有一个崇拜者曾经寄来拿破仑儿子罗马王的一尊半身像,他便予以没收,说里面可能会藏有信件。他扣留了皇帝写给摄政王探听妻儿消息的信。一个进行考察旅行的维也纳人,曾经见过小王子,总督也不许他拜访长林。最后,由于女看守的恻隐之心和仆人们的忠诚,这个孩子的一束头发辗转送到了皇帝的手上。罗威悉知此事后,立即写了一份长篇报告,向国内叙述由此可能带来的危险性。
最开始的时候,这个看守也来看过几次囚犯。待他走后,皇帝下令:“把那杯咖啡倒了,刚才那个家伙离它太近了。”从一开始,罗威就绞尽脑汁,想让皇帝快点辞世。皇帝精力不济时,他就会把皇帝最信赖的英国医生调走。这名医生除了向他汇报医务之外,对其他的事都三缄其口。总督因此派人监视他。事实上,长林和整个岛上都分布着众多暗哨。他们负责监视所有的军官,到了后来甚至互相监视起来:不久,一张阴谋之网就包围了这座小小的房子。而在房子里面,还有另外一张嫉妒之网充斥于所有的天花板,一如当年的杜伊勒利宫。
第三年,那位名叫奥马拉的英国医生向伦敦汇报说,岛上气候恶劣,住处潮湿,而病人又缺乏运动,且饱受凌辱,因此皇帝的肝病急剧恶化。“他的病没有进一步加剧已是奇迹。病人一定是以极大的精力与病痛做斗争,并且很注意保护身体,从不纵欲过度。”这一报告被呈送英国外相,估计也肯定被呈送给摄政王。尽管如此,皇帝还是继续被关押在此,度过了人生的剩下三年,而没有被迁往亚速尔群岛或其他条件更好的地方。这是典型的恶意伤害,而罗威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彻底地执行命令。
他的一份官方报告中的词句可以揭露出他恶劣的政治手法:“我会做出安排,让他能够重新骑马。否则他会死于中风。若果真如此,将使我们处于尴尬的境地。我认为,最好让他因为一种慢性疾病而逐渐消瘦。如此一来,最后我们的医生就能证明他是自然死亡的了。”
初来乍到之时,皇帝就草拟了一篇长达12页的正式抗议书。它罗列了各种抗议的理由。他把它秘密地抄在一块绸缎上,希望能将它设法寄到欧洲去。在这份抗议书中,他强调自己拒绝被称为“波拿巴将军”,因为这等于否认他的民选执政官和皇帝的地位。他同时也给出了一个理智的解决办法,用迪罗克或米尔隆来称呼他。这是他两位阵亡的副官的名字。但是英国拒绝给予他这种“帝王特权”,而总督甚至试图将他原来姓氏Buonaparte(波拿巴)中的“u”再送还给他。
就这样,在他悲惨与讽刺兼备的人生弯路上,在使用了七个不同的名字以后,第八个名字使他回到了起点。
不久冲突爆发了。这个囚犯的嗜战愿望和仇恨之火被再度激发。以前,他很少用言语来发泄,因为那时的他只需要将愤怒的对象干掉了事。长林也有信号体系,即便不如旗语那样明了。总督靠近围墙时,皇帝就会急忙走进屋子,让内侍回绝总督的探访。然而有一次,他们俩还是在花园中不期而遇。总督一上来就说他开销太大,必须削减。这时军人脾气一下子从皇帝心里蹿了出来:
“你竟敢跟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不过是个看监狱的!你只配管理土匪和逃兵!我知道英国所有名将的名字。据我所知,你不过是布吕歇尔手下一个卑微的秘书,一个没带过正规军的土匪上尉……别再给我送吃的了!我可以同对面53团那些勇敢的士兵一起进餐。没人会拒绝和一个老兵共餐!你想怎么整我请随便,但你拿我的心没辙!在这个岩岛上,我的心仍像从前那样高傲,当初整个欧洲都对我俯首帖耳。……你这个人既野蛮,又阴险,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如果你有胆量或接到命令,你会把我毒死!”
总督一声没吭,转身上马,飞奔而去。事后皇帝今昔对比,并没有补充说要是当年他早将那个总督干掉了之类的话,而是感慨道:“我竟然会发这种火。若是还在杜伊勒利宫,我一定羞愧难当。”
此后总督依然严密监视着,并为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与随从们交涉。可他从此未能再见到皇帝。一天他前来拜访,遭到拒绝之后依然固执己见:他必须亲眼证实将军还在岛上。仆人禀告了他的主人。这时总督透过门缝听见皇帝嚷道:“告诉他,他随时可以把行刑用的斧子带来。可他若想进来,须得跨过我的尸体。把我的手枪给我!”
直到拿破仑躺在停尸床上,总督终于证实了他确实还在岛上。
12
日程 读物 书柜 回忆录 造假 来访者 山呼万岁 消磨时光
马来人多比亚斯 皇帝与奴隶
皇帝尽量晚起,这样显得白天的时光比较短暂。他一按铃,马尔尚就会进来。他问一下天气情况,披上单面绒布外套,夜里戴着的红色马德拉斯小帽还戴在头上,它同他曾经梦想过的******缠头有些类似。他先洗个冷水澡,然后擦干身子……可惜没有香水了。接着,奥马拉医生会来看他。他们用意大利语交谈,聊聊岛上发生的一些荒诞事。喝咖啡时有时会没糖。期待中的邮船送来新的报纸了吗?没有。就算挤一点,还是可以游泳嘛。一会儿,古尔戈来为皇帝的口述做笔录。我们进行到哪儿了?该金字塔了吗?皇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桌上铺着一张埃及地图。
因为古尔戈正好在,皇帝会与他共用早餐。他们会谈论如何用围栏防御炮火的攻击。下午,皇帝在卧室里,坐在罩着棉套的旧沙发上读书。在科西嘉岛上的祖宅中肯定要比这里惬意万分。他读的是几本报纸的合订本。无聊时,就放下书,望着伊沙贝为他的妻儿画的像。画的旁边有一个木书架,涂有白漆,上面摆着两个带老鹰雕塑的烛台。这是他从圣克卢宫带来的。两座鹰雕之间是他儿子的大理石胸像。镜子的金质镶边已经褪色,沿着镶边挂着他儿子的四幅小画像。除此之外,还有一幅约瑟芬的画像,一只在利沃里战役中使用过的金表,表链是玛丽·路易丝的金色发辫做成的,这些都被固定在墙纸上,旁边还有腓特烈大帝的银质挂钟。他生命最后的这间小卧室就是他一生的缩影。
他穿戴整齐出席晚餐。上身是一件旧绿上衣,戴着荣誉勋章,脚着长筒袜和搭扣的鞋子。仆人们身着巴黎式金制服。房间的空气中夹杂着些霉味,桌上摆放着产自塞夫勒的瓷器餐具,上面绘着拿破仑指挥的一些战役。此外还摆放着枝形烛台和几只玻璃罩子,罩顶饰有雄鹰。齐普里尼为他切肉,服侍方式隆重而庄严。就餐者间或用简单的话语交谈一下,比如关于巴黎的物价。这时,拿破仑也会略讲几句关于王权的代价的严肃话题。饭后,大家都到客厅朗读高乃依的剧本,可反反复复总是那么几出。皇帝读起剧本来感情过于丰富,效果比较糟糕。有些人会打瞌睡。“夫人,您睡着了!”或“古尔戈,醒醒!”
“遵命,陛下。”
有时他会同贝特朗下棋或是和蒙托隆打牌。之后就该散席了。
“几点了?”
“11点,陛下。”
“又一次战胜了时间,日子又少了一天。”
就这样度过了2000多个日日夜夜。而他花在意大利、埃及和政变上的时间,也不过是其中一半。
打发时间最好的方法是读书和口述。25年来,他一直没空读书。年轻时,他曾将一个图书馆的书都通读了一遍,还做了大量的摘录。现在他读些什么呢?
他年轻时没读过的书。那时世界之门还未对他敞开,他避开那些盖棺定论,而是注意收集各个方面的原始材料,一个实用主义的学生。而现在,他身后的世界之门重新关闭,他开始尝试对这些材料进行总结,一个怀疑论的哲学家。以前,他关心历史。可现在他研究诗人,特别是那些与他命运有重合之处的诗人描写。他创作了一部英雄史诗,同时也试图在别的英雄史诗寻求对比。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伊利亚特》。有时,他会高声诵读至深夜:“我现在终于能理解荷马了,他同摩西一样,是时代之子。他是诗人、演说家、历史学家、立法者、地理学家、神学家……最令我惊异的是,那些英雄行为粗暴,却思想崇高。”这样,拿破仑在荷马的着作中找到了慰藉。他不大喜欢奥德赛。他以为,那不过是个冒险故事,而他自己比一个冒险家强太多了。他欣赏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这是一个有关放逐的悲剧。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阿伽门农》,弥尔顿的《失乐园》以及《圣经》也很合他的脾胃。高乃依和拉辛以法国的笔调描写古代英雄,30年来这些英雄一直是他的榜样。《西拿》和《费洛克太特》他百读不厌。大西洋海涛澎湃,令他想起了古爱尔兰诗人奥西恩,他读的是意大利文译本。此外,他还读一些讽刺欧洲社会生活的作品,如莫里哀的着作,满怀激情的中年拿破仑曾对此不屑一顾。他还读过《费加罗》和《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最后,他还特别喜欢读新出版的回忆录或小册子,特别是那些反对他的。
装着书箱的船只靠岸之时,是拿破仑最重要的日子。他渐渐收集了3000多本书,都放在空荡而又潮湿的图书馆里。可惜的是,他读书一目十行,一个钟头就能浏览完一本书。这样,他的仆人总得忙着把他一天前从书架上拿下来的书再拿走,因为他读完一本书,或是懒得看某本书,就随手往地上一扔。
刚开始时,他还是保持以前的速度。30年来,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要比别人快上好几倍。可他忘了,现在还是悠着点好。其后果是,这个囚犯在岛上唯一的工作总是过快地结束。
第一次告别自卫队时,他曾许诺会在厄尔巴岛记下他们的事迹。但他只不过将这视作消遣时日的迫不得已的办法。何况第一次流放时,他并未动手写。而今,在第二次流放的第一年,他正在口授自己回忆录的第二卷。就像其他事情一样,这件事也是因为一时的冲动。他读了几本小册子,上面歪曲了他1815年在戛纳登陆的细节。他给奥马拉讲述了当时的真实情况。他来回走动,边走边讲,边讲还边向蒙托隆伯爵示意,让他记下自己从厄尔巴岛回来的章节,一气呵成,毫无停顿。档案远在2000多英里之外,他的手头也没有任何文献可以参考。他是凭借精准的记忆和不逊于往日的灵感,口述了百日王朝的故事。讲着讲着,他突然停了下来。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有一次,来自下院的一则消息让他激动不已。他一连口述了14个钟头,中间不曾休息。记录者集体崩溃,中间换了好几次人。皇帝笑他们不顶用,仍继续口述。然后到了夜里,他无法安睡,就会让人又把蒙托隆喊来,记录下他最近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