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拍了拍女儿的脑袋,“惜静乖,里面还有个哥哥或者姐姐能陪你玩呢!”
“额娘怎么知道的?”
她顿住,柔声道:“因为额娘像观音娘娘啊!”
说话着已经走进了饭厅,这里什么也没变,但是明明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存在了,消失了。这种感觉没办法说出来,像熬粥的蒸汽,包裹着感动。
圆桌边坐着三个人,苏念恩、苏及第,还有个林玉。
管家跑到苏念恩身边,低声道:“少爷,恭亲王携福晋驾到。”
“什么?”起筷的手顿在空中,“怎么不早点来通报?”立即起身迎向门口,然后原本轻快的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他的黑眸,从紧张到吃惊到兴奋再到失望……一一划过眸子,一一落进某人的心里。
“柳絮?”苏及第也跟了上来,一眼看到侧福晋,眸子里顿时发光,款款行到福晋面前,就差一步便能抱住她了,然而却听见——
“我真的很像你们认识的一个人吗?”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里,几丝凉风突然钻进袖口,苏及第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想把她整个都放进眼睛里,“你……你不是……柳絮?”
苏念恩明显地退了一步,“王爷、福晋请恕草民未能接驾远迎。”
一声福晋让苏及第落了满身的难堪,他尴尬地退了一步,躬身道:“草民冒犯了。”
林玉依旧坐在桌边,却早已僵住,是鬼附身?还是她根本没死?
她的目光似清风,不带任何探究地望向林玉,而这一眼,却让林玉的心猛地抽紧,“是她,是她,是她回来了!”
她又将目光放到苏念恩身上,他结实了,似乎健康很多,没有她,他真的活得很好,那么这趟回来,也就无憾了。衔起一朵宽慰的笑,她放下惜静向两兄弟点头,“不要拘礼了。来,惜静,向两位……叔叔问好。”她拉了拉惜静的手道。
惜静抬起细长的眸子看着两个人,“叔叔好。”
“你叫惜静?”苏及第俯下身子摸了摸惜静的脸。
苏念恩的目光落在惜静身上,顿时起了无数波澜,这双眼睛,这双眼睛简直跟及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里隐隐地痛,一定是她,她回来了吗?她没死吗?她为什么会变成恭亲王的福晋?她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难道错了?只是太希望她还活着,只是心里的某块角落在无时无刻期待着,正是等到像现在这个时候,才将心底埋藏的所有爱归结到了希望身上。一颗心颤啊颤啊,他的两只眼睛红了,只是这么个相似的人站在他面前,他就不能自控了,如果她是真的,那他会怎么样?他会拿所有的一切换回她,所有的一切……
爱,不曾淡薄。
福晋看着那双眼睛里流泻的感情,突然低下头,拉过惜静道:“她叫惜静,叫爱新觉罗·惜静。”
爱新觉罗?没错,她是福晋,那么这孩子当然是姓爱新觉罗。
苏及第僵硬的手搁在两边,摸上女孩脸蛋的那一刻,他可以确信,她没死!
其实是自己的一个谎言,而有时候爱得太深,恨得太深,反而骗不倒别人,只有自己一个人活在自己以为主导的戏里,自说自话。
常宁眼看着气氛诡异,忙拢了拢福晋的肩膀,“你们大家先吃饭,吃完了再说。你爹呢?听说他病重,我这才赶来的。”说着,看向苏念恩。
“我爹这几年一直卧病在床,病情反反复复,前阵子才渡过危难,现在倒好了挺多的,让王爷操心了!”
“老爷危难?”她一震,看来当年的事对苏老爷的打击不小。
苏念恩的眼里突然星光闪烁,他拉开唇线笑了笑,“嗯,极力救治之下已经没有大碍了。”
福晋,哦,不……应该是柳絮,她慌忙别过脸,为自己的不小心口误而恼怒。
“病得如此重为何不早说?罢了,我们先去看看他,你们吃着。”常宁拉了拉柳絮。
柳絮点点头,抱起惜静转过身。
“管家,给王爷带路。”苏念恩道。
管家应了一声,便将两人引了出去。
饭厅原本是静谥的,这会儿,静谥里却透露了暗涛。
“啪”一声,林玉摔掉筷子,“死贱人又回来了!”
苏念恩蹙眉,没有去理会林玉,反而对苏及第道:“你相信是她吗?”
“是她,一定是她!”苏及第怔怔道。
“她没死,还跟恭亲王走到了一起。”
“那要去问爹,只有爹心里清楚这事。”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伤害她了?”苏念恩叹息。
苏及第的眸子突然闪起了光,原本黑洞洞的眼眶立刻光彩四射,“我们遵守我们曾经的诺言,这次,谁能将她的实话套出来,谁就能带走她!”
苏念恩飞快地看了一眼苏及第,战争又开始了吗?
柳絮抱着惜静静静地跟在管家后面,这条路很熟,熟得她低着头都能走完。
常宁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你演的戏太糟糕了。”
柳絮苦笑,搂住惜静,“但愿他们看不出来。”她确实露了马脚。
“你希望他们认不出你吗?”
希望吗?心底有太多种答案!刚才与苏念恩短暂的对视里,太多的东西流过,她突然很想抓住那一刻,只是对视,就这么对视便好。默默的一双眼里,包涵了所有。
她笑着摇头,“看完老爷,我们明天就离开吧,我不敢待太久。”
“不敢?”
“不敢。”怕再惹出风波。
来到苏老爷的房门口,里面还点着灯火。有一瞬,柳絮几乎以为她推开门之后里面的苏老爷依旧在摆弄西洋玩物,依然黑发,依然没有皱纹……但是,时间走了,不是吗?
“老爷……”管家刚要通报,却被常宁止住。
“你下去吧,我们自己进去。”
“是!”
柳絮敲了敲门,声音里有点颤抖:“老爷……“
“咳咳……谁啊?”里面的声音很是苍老。
“我……”柳絮咽下泪意,轻轻推开门,“是我,是我,老爷……”
苏老爷半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已经皱纹横亘,他微掀了眼皮,那皱成一条线的眸子里突然射出一道光,“啪——”手上的书卷掉了下来,“柳絮?”
“老爷……”柳絮步进门,放下惜静跪在苏老爷面前,“是我,是我柳絮。柳絮来看您了……”
“好孩子呀……”苏老爷直起身子,将手伸向柳絮,“你会说话了?”
“嗯……以前是不想说,说多错多。”柳絮跪行到床前,“老爷,您怎么病了呢?”
“唉……你回来做什么?你又回来做什么呀……”苏老爷捶了捶棉被,闭起眼睛不敢去看柳絮。
“老爷,我只想看看您……看看念恩,看完了我就走,我不多留,老爷……”
苏老爷别过脸,“我们苏家对不起你呀!”
“老爷,”柳絮带着泪摇头,“我的命是你救的,如果不是你通知了王爷来救我,柳絮今天恐怕已成一堆白骨森森。苏家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我,苏家只是对我有恩,老爷……”说着,柳絮退后一点,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柳絮,你……唉——”苏老爷张开眼睛看她,一眼便瞥到了站在柳絮身边的小女孩,她的那双桃花细眼啊,真是跟及第一模一样。他伸手指着小女孩,“快,快抱来我看看!”
柳絮转身拉过惜静,“惜静,快叫爷爷。”
惜静扑闪着眸子,甜甜喊了声:“爷爷!”
“哎,乖!她、她是……”
柳絮点头,“是,她是,她姓爱新觉罗,她终于可以认祖归宗了!”
“认祖归宗?”
“是呀,我都告诉柳姑娘了,”常宁从一边开口,“而且皇上也已经知道了此事。”
苏老爷抬眸,差点从床上滚下来,“王爷?王爷……请恕老夫刚才没看见王爷,怠慢了王爷……”
“哎——不要起来。”常宁快步过去扶住苏老爷道,“我已将及第的身世秘密都禀明了圣上,皇上并不追究,只要及第一生都不踏进京畿范围就行。”
“唉……”苏老爷躺定,陈年往事各处飞散,蓦然又拼成一幅完整的画出现在眼前,“当初以董鄂妃的受宠程度,及第无疑会是现在的皇上,这等威胁,皇上真的会放过?”
是的,当初顺治爷独宠董鄂妃一人,惹得当今太皇太后几次欲秘密处死董鄂妃。董鄂妃自知自己在宫中怕是命不久矣,在诞下四阿哥之后便将四阿哥托于陈妃即常宁的生母偷偷运出了宫,交予现在的苏老爷抚养。这也便是常宁千里迢迢会跟苏老爷“恰好”成为忘年交的原因。然而董鄂妃生前有言:只希望吾儿做一个平平淡淡的老百姓。
但是他毕竟是皇子呀,是爱新觉罗之后!他身上流的是满人的血液,是贵族的血液,他苏家,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他呢?要把他当成真正的儿子,难呀,难!何况,此事若被宫里的人知道,其罪不轻啊!就算现在的皇上能容忍他的存在,那么坐在慈宁宫里,镇守大清江山的太皇太后能让他活下来吗?
苏老爷捂住嘴咳嗽,“太皇太后她……”
“她不知!”常宁笑道,“这么件小事,就不要让她老人家操心了。皇上已亲政这么多年,她老人家放心得很。”
苏老爷衔起笑,“当初坚持不让及第离开苏家,其实也是怕有歹人知道他的身份,利用他做下罪孽!他这个人心绪阴沉,受不了别人挑拨的。柳絮……我知道当初你是想带及第离开念恩的身边,可是却反而害了你,我我……”一口气喘不上来,苏老爷憋在那里,只是看着柳絮掉下了眼泪。
“老爷……”柳絮上前拍他的背,“您别再说了。这些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明天我就走了,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苏老爷点头,眼泪落到柳絮的手上,有片刻的灼烫。
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走得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