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阳三关保卫战打响了。
这是一场蹩脚的战争。官兵心里沮丧,灰暗,无可奈何。天上下着牛毛细雨,凄厉的秋风时紧时慢地吹着,把寒凉的雨丝吹进官兵脖领袖口里。官兵们的衣裳、鞋袜都湿透了,沾满泥浆,泥泞的道路使他们步履维艰。炮车、军车不时陷进泥泞中,士兵哼哼唧唧地推拖着,叫骂着,诅咒天气,诅咒战争。
信阳,总司令部里。
吴佩孚端着一只破茶缸,紧锁双眉,绕着大会议桌转圈,不时举起茶缸喝口酒。跟他一起指挥的只有蒋雁行和张方严。靳云鹗上了前线,他有自己一套人马,为防止大权旁落,他死死抓着自己的部队。对总司令,对总司令部,只是有选择地服从。张方严坐在桌前看战报,蒋雁行在电报机前忙碌着。突然,他扯下电报纸,霍地站起来,急匆匆来到吴佩孚面前,红头涨脸地说:“玉帅,这靳云鹗太不像话了,擅自更动战斗部署!武胜关没放主力,净放杂牌军,他、他要干什么?”
蒋雁行之所以常说靳云鹗的坏话,是因为对他成见很深:蒋雁行当了总参谋长,但靳云鹗总跟他掣肘,蒋雁行极为不满;在北洋军兵临城下的紧要关头,蒋雁行拿着吴佩孚的手谕去请靳云鹗,靳云鹗负气不往,逼得蒋雁行给他跪下,靳云鹗拔出手枪说:你再逼我我就死!二人滚在一起,令蒋雁行下不来台。二人衔怨甚深,好久不说话……
听到蒋雁行的话,吴佩孚果然暴跳如雷,嗵嗵走到电话机前摇电话,高声叫喊:“喂喂,我是吴佩孚,浑蛋!接前沿指挥部,找靳云鹗……”
电话机被张方严按住,吴佩孚瞪起大眼:“你干什么?!”但他遇到的是一双温和执拗的眼睛。张方严调皮地眨眨眼:“你忘了,君子协定?”他们曾约定吴佩孚发火时让张方严制止他。吴佩孚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走开了。
张方严拿起电报看了看,口气缓和地给靳副司令打电话,问前线战事怎么样。对方告诉他,从凌晨四时起,敌人发起总攻,每次出动旅团兵力,加农炮、山炮、榴弹炮全用上了,阵地破坏很大,有两处被突破,靳云鹗正组织人力反击,把阵地夺回来,双方伤亡都很大。
“两个主力师上去没有?”
对方说:“保存点实力吧,都上去一块完蛋!”
张方严和蔼地说:“还是按既定方针办。”
靳云鹗蛮横地说:“我是前敌总指挥,请尊重我的权力!”
吴佩孚再也耐不住性子,一把夺过电话,骂道:“你浑蛋!丢了义阳三关你还保存蛋的实力?你给我急电高、阎二师,让他们从两翼包抄,绕到侧后打它一下子!”
对方不满地说:“这是哪个浑蛋告的恶状?我要保存实力,把钢用在刀刃上,这也算错吗?老本儿拼光还打个球仗?”
吴佩孚说:“保存实力,保存实力,还不是保存你的实力吗?”
吴佩孚啪地放下电话,气得脸色煞白,直喘粗气。他又摇起另一部电话:命令田维勤马上抽调一旅兵力,带着装甲车运兵车和重武器,以最快速度,最短时间开赴前沿阵地,援助武胜关。并说,靳云鹗擅自变更作战计划,他不放心。命令田的余部,务必守好随州、枣阳一线,防止敌人从右翼包抄,成败在此一举了。
田维勤表示,马上执行命令,保证在他的防区内,一只苍蝇也进不来!田维勤的回答令吴佩孚很满意,也很舒心。
田维勤出身官宦之家,颇通文墨,对吴佩孚的诗词文章十分崇拜。他虽是靳云鹗手下的一名师长,但因为田维勤比靳云鹗的其他部下“听话”,所以吴佩孚对他比对别人亲近得多。
吴佩孚刚放下电话,政治处长白坚武同一名少校军官慌里慌张走进来。白坚武曾一度被张其锽排挤离开吴佩孚,准备赴国外留洋。他在天津住了几个月,因不得要领又回到吴佩孚身边。吴佩孚是个重义气的人,让他官复原职,依然信任他。
白坚武给吴佩孚敬礼,说:“卑职有要事报告!”
吴佩孚知道事关重大,把白坚武和年轻军官引入内室说话。
进屋后,白坚武惊慌地说:“玉帅,大事不好!庞炳勋有叛变迹象——李参谋,你说。”
李参谋通身泥水,满脸汗湿,气喘吁吁地说:“大帅,是这样的,昨天深夜,庞炳勋召集心腹开会,准备公开发表声明投降党军,被我无意间听到。因事关重大,我赶紧跑来报告。”
吴佩孚疑惑地问:“不会吧,上次他部下哗变,他不是处理过了吗?”
李参谋肯定地说:“那是做样子给大帅看的。其实,这些日子他们就在密谋策划投降党军;前不久又派人去南方联络,准备分两步走:先发表声明退出战斗,再正式投降。声明文稿、叛降计划都拟好了。”
吴佩孚咬牙切齿地骂道:“庞炳勋,你个老狗!”回头对李参谋说,“难为你一片忠心,事后我给你加官晋级。你暴露身份了吗?”
李参谋说:“我已暴露,他们正在追杀我。”
吴佩孚说:“既然这样,你别回去了,回头让白处长给你安排工作,军衔从少校晋升中校。你先在外边等一等。白处长,把他们三位叫进来,我们商量一下。”
不一会儿,白坚武把蒋雁行、张方严、张其锽叫来。吴佩孚让白坚武介绍情况,然后讨论怎么办。
白坚武简单介绍了庞炳勋的异动情况后,又道出一个惊人消息:经多方探查,樊钟秀已经叛变,拒绝执行总部的任何命令;冯文德、刘增绪也有效法庞炳勋的迹象。假如庞师再叛变,定会引起连锁反应……
蒋雁行主张武装弹压,先调军队悄悄包围,解除庞炳勋的职务,派得力人手取代他,然后改组军队,把骨干分子开除或拆开。
张方严一向比较宽容老练,认为这样做会使矛盾更加激化,造成重大流血事件。再说,前方战斗吃紧,到哪儿去调动军队?他主张尽量采取怀柔政策,提升他当副司令或军长,先稳住以后再说。
蒋雁行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谁闹事谁升官,成何体统?”
张其锽表态,也同意采取怀柔政策:“可否采取明升暗降,把他调离军队?”
白坚武认为,这办法倒可一试,把庞炳勋和他的军队调到后方,慢慢收拾他。
张方严提出另一办法:庞炳勋跟李炳之关系甚好,他想同炳之一起去趟庞营,一道劝劝他。
吴佩孚突然说:“好了,只有一个办法,我亲自去一趟!”
“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七言八语地劝阻。吴佩孚固执地说:“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三头六臂。他跟随我多年,我让他当团长、旅长、师长,这些年我待他不薄,我不相信他能吃了我!”
众人还是连连摇头苦劝。吴佩孚把他们带到大地图前,指着说:“你们看,庞炳勋驻扎在光山,冯文德驻扎在潢川,刘培绪驻扎在罗山,如果庞炳勋叛变,直接影响到武胜关左翼的安全,也会影响刘培绪、冯文德二部不稳,所以,我亲自去就尤显重要了。”
蒋雁行问:“我去行吗?”
吴佩孚反问:“他听你的吗?”
张其锽问:“我去呢?”
吴佩孚说:“他对你印象更坏。”
张方严提议他陪吴佩孚去,吴佩孚欣然道:“哎,这就对了,还是咱俩出马吧。”接着,命蒋雁行代他指挥,催促各部迅速增援;命张其锽、白坚武照料好机关事务,别生内乱。他说他最迟下午四时回来,如果回不来就是遇到麻烦,速派魏益三、寇英杰解救他们。
吴佩孚只让十个贴身卫士跟随。这些人都是他亲自选拔的,人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武艺高强。多年来,他们跟随吴佩孚出生入死,忠诚地保卫着他的安全。
吴佩孚在张方严耳畔低语几句,张方严去通知十卫士。吴佩孚写了两封亲笔信,让蒋雁行一封交给靳云鹗,一封交给田维勤。
写完,吴佩孚、张方严等二人骑上战马,在十卫士护卫下向前飞奔。
吴佩孚、张方严身着黄呢将军服,腰扎武装带,挎左轮手枪和指挥刀。十卫士身上分别配两大件——汤姆式冲锋枪和德国造“大净面”十响匣枪。过路人见到这支抢眼的队伍,无不啧啧称赞。
两小时后,他们来到庞炳勋驻地。全军将士谁不知道“常胜将军”吴佩孚?谁不畏惧他的威严?所以,层层岗哨都给他敬礼,无一敢阻拦。师部门口的警卫连长,亲自把他们引到庞炳勋的会场,一声“吴大帅到”,犹如一声惊雷,庞炳勋和十来个旅、团长惊得目瞪口呆。庞炳勋吓得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身旁的参谋长忙把他拉起来。室内一片混乱,椅子倒了,茶杯摔了,有的赶忙往口袋里藏笔记本,有的下意识地去摸枪。吴佩孚哪管许多,“嘡”地一脚踹开门,威风凛凛地站在众人面前,两道慑人心魄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视。会场上的几个人半晌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不知谁还算精明,问了声:“大帅好!敬礼!”
一句话打破僵局,几个人如鹦鹉学舌,都向吴佩孚敬礼、问候。庞炳勋的参谋长熊春是条老狐狸,他跨前两步,点头哈腰地说:“哈哈,大帅,参谋长,一路辛苦了,快请坐,请坐!下来视察也不打声招呼,我们好去迎接。”说着,倒茶点烟,一通手忙脚乱,“今天是例行会议,研究如何落实大帅计划,长官请稍候,我吩咐安排酒宴。”说罢要溜。
吴佩孚沉着冷静地坐在椅子上,拉着长声说:“熊参谋长,你坐下,酒宴嘛,有的是时间用,不要忙嘛。”
熊春说:“啊,大帅,还是早做准备好,我告诉一声就来,就来。”
说着就往外走,刚到门口,被门口的十卫士瞪回来。一直噤若寒蝉的庞炳勋吓傻了,禁不住哆嗦起来。其他人大气不敢喘,呆愣愣瞟着吴佩孚的脸色。室内空气凝滞、压抑,几乎令人窒息。
吴佩孚不紧不慢地问:“庞师长,开的什么会呀?”
庞炳勋结结巴巴地说:“报、报告大大帅,军、军事会议,落实大帅部署……”
“我有什么部署?我怎么不知道啊,拿会议记录我看看。”
“不不,涉、涉及军、军事秘密,没、没有记录。”
那个负责记录的副官,听说吴佩孚要记录十分慌张,下意识地按着口袋。他的动作早被眼尖的卫兵看见,卫兵一把将他口袋里的东西夺过来,递给吴佩孚。吴佩孚展开一看,是一张未来得及签名的《投降书》!他那双犀利的、嘲弄的、充满杀机的眼睛,刀一样逼视着庞炳勋,庞炳勋的脸上冷汗频仍,浑身颤抖。吴佩孚陡地一拍桌子,吼道:“人赃俱获,你还有何话讲?!”
庞炳勋扑通跪地,哆哆嗦嗦地说:“大、大、大帅,小、小、小的一时糊涂,你、你大大人不记小人过,饶、饶了我们吧……”
突然,“啪,哗啦——”一声响,几十支枪管从玻璃窗里戳进来,对准吴佩孚、张方严等人。一声高喊:“吴佩孚,不要神气,你们被包围了!”说罢,嗒嗒嗒,一梭子子弹打在北墙上,哗啦啦,砖块泥块溅落一地,屋内烟雾弥漫。吴佩孚的十卫士不慌不乱,有的枪口对准目标,有的站在大帅身边,有的枪口顶着熊春等人的脑袋。卫士长——一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左臂夹着庞炳勋的头,右手的枪口顶着他的太阳穴,厉声说:“让他们退下去,退下去,不然我不客气!”
庞炳勋声音颤抖地喊:“浑蛋,退下,退下,不许无礼!”但无人散去。因为这些人是熊春的亲信,是他安排的。
吴佩孚面不改色心不跳,走到窗前,手抓枪管,说:“弟兄们,多好的枪啊,还是对准敌人吧,不要对着自己人,尤其不能对着长官。这里的事你们不清楚,不要让人当枪使。听我命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走!”
熊春尖声叫喊:“退下,退下!”
士兵退了,但没有退远,在窗外十来米的地方嘁嘁喳喳,不知所措。
吴佩孚回到庞炳勋面前,和颜悦色地说:“庞炳勋,咱们直系所以屡败,是因为离心离德,钩心斗角。这样的事再不能重复了。过去我不曾拿你当外人,只要你悬崖勒马,痛改前非,你仍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追究你的过失。”
庞炳勋唯唯诺诺:“是是,大帅英明,英明,卑职有生之年,一定死心塌地保大帅,绝无二心!”
张方严说:“炳勋兄,你不要鼠目寸光,听风就是雨,这些年你不了解玉帅吗?大小挫折不算少,哪次不是化险为夷,带领我们渡过难关?你转着圈儿看看,全国能跟玉帅比肩者有几人?蒋介石流氓无赖,张作霖鼠窃狗偷,冯玉祥吹气冒泡,孙传芳见利忘义……论韬略,论才干,论学识,论人望,玉帅谁人能比?我们有这样的好统帅、好当家人,是我们的福分。再说,你一步步升迁爬到今天的高位,不都是玉帅的提携吗?你忍心背信弃义令玉帅寒心吗?”
庞炳勋羞怯不已,不时扇自己嘴巴:“方严兄说得对,说得对,我不是人,我该死!我对不起大帅,白披一张人皮!”
“丁零……”电话铃响。庞炳勋诚惶诚恐不敢接。吴佩孚一扬下巴:“接。”
电话是靳云鹗从前线打来的,他告诉庞炳勋,前线战事进行得很顺利,已打退敌人多次进攻,给敌人造成重大伤亡,缴获大批武器弹药。我军主动出击,已夺回失地,北伐军逃得无影无踪。靳云鹗问他:“大帅在不在你部?我要向他报告战况……”庞炳勋把电话递给吴佩孚,吴佩孚说:“我知道了,告诉他回去再说。”对方告诉庞炳勋:“一定要保证大帅的安全,否则拿你是问……”
其实,这是靳云鹗瞎编的,用来哄骗庞炳勋的,这是吴佩孚那两封信的作用。这里刚放下电话,另一部电话响了。是田维勤打给庞炳勋的。田维勤问庞炳勋:“大帅在没在你这里视察?如果大帅的安全受到半点威胁,我要率大军把你部荡平……”
田维勤与庞炳勋有宿怨,二人曾因争防地发生过械斗。田维勤装备好,官兵素质高,庞炳勋怕他。因此,他们的防地中间隔着魏益三,庞炳勋随时担心田部偷袭……
经过吴、张威胁、利诱和靳、田两个电话,庞炳勋精神垮了,吓得再次跪伏在地,声泪俱下地高喊:“大帅饶命,我错了,今后我听您的,永不变心!”
吴佩孚知道物极必反,现在自己四面楚歌,危机四伏,绝不能把他逼上梁山,他只要现在不来凑热闹,等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想着,吴佩孚弯腰把庞炳勋扶起来,笑道:“哈哈,起来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就好。放心,你还当师长,我还当你的总司令,这件事算过去了,以后都别再提,权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吴佩孚左手拉着庞炳勋的手,右手拉着熊春的手,说:“你们安心供职,各守其责,今后,我不会亏待你们。”二人千恩万谢,声泪俱下。吴佩孚说:“炳勋、熊春,眼下人心浮动,时局不稳,还望二位仁兄多做有益工作,稳定军心。现在,前方时局尚紧,你们要守好左翼阵地,防止敌人迂回突破,拜托二位了。”
庞炳勋、熊春二人信誓旦旦:“保证尽心竭力,不让大帅失望。”熊春硬要准备酒宴,吴佩孚说:“不必了,总部事情甚多,四点前必须赶回去,你们好自为之吧。”
庞炳勋等追随在吴佩孚、张方严左右,十卫士警觉地护卫着,浩浩荡荡出了师部大院,直奔总部而去。庞炳勋等一直送出十来里,出了防区,他们才拨马而回……
雨住天晴,山青水绿。吴佩孚一扫沉闷气氛,扯起嗓子喊起来:“一马离了西凉界……”张方严暗自发笑。少顷,吴佩孚问张方严:“看过《红楼梦》吗?”
张方严一怔,说:“看过。”
吴佩孚问:“喜欢吗?”
张方严笑道:“我这人不似玉帅多才多艺,不大喜欢文学,只是看热闹,谈不上喜不喜欢。”
吴佩孚说:“我不喜欢曹雪芹离经叛道的思想,但欣赏他的才气。其中的‘好了歌’简直作绝了。‘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唉,有时我想,干脆一了百了吧。奔波劳碌,苦拔苦拽,还不是一蹬腿完蛋,谁能带走什么?何苦来呢?”
张方严说:“玉帅千万别这么想,像我们这些人,世界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当代大英雄,主宰中国命运的人,千万别自暴自弃。”
吴佩孚长吁短叹道:“唉,什么大英雄,生不逢时啊!”
说话间,前面有个小镇,张方严说:“玉帅,咱们到前面吃点东西吧,我早饿得前胸贴后胸了。”
吴佩孚说:“好,我也饿了。”说着,双脚一磕马肚子,那匹乌骓马“咴儿”一声向前冲去,其他人打马紧跟。
吴佩孚一行十几人刚进小镇,见民众背篓挑担,拉牛牵羊,纷纷逃难。口中高喊:“不好了,北伐军打过来了,吴佩孚打败了,兵匪一家,快跑啊!”人们一见吴佩孚等人更加恐慌,你挤我撞向村外跑。
吴佩孚气急败坏,抓住一个青年问:“谁说吴佩孚打败了?”
青年说:“哎呀老总儿……那不是来了吗?”
吴佩孚向前一看,果然,身着黄军装的吴军,黄蜂般顺着街筒跑过来,边跑边打枪,还不时抢夺镇民手中的财物。吴佩孚一见无名火起,从卫兵手里夺过冲锋枪,站在街心“嗒嗒嗒”朝天放枪,大喊:“站住!我是吴大帅,我看哪个敢跑?!”
十卫士虎视眈眈站成人墙,枪口对准逃兵。逃兵们愣住了。片刻,一个逃兵说:“弟兄们,管他‘无’大帅‘有’大帅,逃命要紧哪!”
吴佩孚气红眼,一扣扳机“嗒嗒嗒”就是几枪,喊话士兵应声倒地。士兵一看不妙,吓得往回跑,吴佩孚高喊:“站住!”但逃兵们哪里肯听,呼啦啦跑了一大帮。“打!”吴佩孚一声令下,十卫士举枪猛射,刹那间,十几个逃兵倒在血泊里。逃兵这才停止奔逃。
吴佩孚厉声说:“当官儿的,站出来!”
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挤出一个中尉,哆哆嗦嗦地说:“19师11团2营3连中尉连长潘高向大帅报到,请指示!”
吴佩孚问:“奶奶的,为什么逃跑?”
潘高结结巴巴地说:“报告大帅,部、部队打、打散了,前、前方乱了套,阵地被、被党军占、占领,司、司令部命我们去、去信阳集、集合。”
吴佩孚说:“浑蛋!潘高,我不杀你,我提拔你当营长,赶快集合队伍,跟我打回去!当官儿的都站出来,一律官升一级!”
说罢,站出七八个。潘高高喊:“弟兄们,跟大帅打回去,升官发财的时机到了!冲——啊——!”
大队人马跟在吴佩孚身后,呼呼啦啦冲出村。刚出村不久,更多的溃兵挤挤撞撞,喔呀喊叫迎面跑来。吴佩孚一摆手,部队站了一个半圆。吴佩孚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站在中央,十卫士紧随他的左右。吴佩孚振臂高呼:“我是吴佩孚,你们的总司令,你们是哪部分的?”
有人说:“大帅呀,都乱了套,分不清谁对谁了,您发命令吧。我们听您的!”
吴佩孚说:“说得好!弟兄们,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跟我吴佩孚没错,有种的跟我冲回去,把阵地夺——回——来——!”
吴佩孚双腿一夹,端起冲锋枪,风驰电掣冲上去。大队越集越多,越滚越大,尾随者不下千人……
跑出二三里,更大规模的溃兵,铺天盖地冲过来。有军车、炮车、装甲车、辎重车,有步兵,也有骑兵。吴佩孚忽见一辆指挥车,打马迎上去,气急败坏地高喊:“停车,停车!”
车停住,门开处,靳云鹗和其参谋长从车里钻出来。吴佩孚跳下马,抓住靳云鹗的脖领:“靳云鹗,这是怎么回事?”
靳云鹗沮丧地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们腹背受敌,彻底失败了!”
“为什么不组织反击?”
“为什么,为什么?敌人南北夹击,东西合围,我的老本拼光了!”说着哭起来。
吴佩孚拔出手枪:“我毙了你!”
靳云鹗神色坦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眼里扑簌簌滚出泪珠。张方严赶忙上前,按住吴佩孚的手,吴佩孚的枪滑落在地上,眼睛里涌出泪珠。参谋长推着靳云鹗钻进汽车,一溜烟向后方退去。军车、马车、炮车、马队争先恐后辚辚地开过去……
偌大荒野,只剩吴佩孚等孤零零十几个人。一股彻骨的寒凉,从头顶凉到脚跟。吴佩孚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心脏僵硬了,大脑石化了。他的思维、意识、信念、期望全凝固了……
郑州车站车马辐辏,冠盖云集。
使署各局、处、室首长,总司令部将校几百人,在吴佩孚率领下来到车站,仪仗队、军乐队两厢排列,工农商学绅代表恭候。车站四周及沿途街道增哨加岗,街道两侧建筑贴了红绿标语,店铺门脸插着五色共和国旗……
下午2时许,一辆专列缓缓停在站台上。荷枪实弹的卫兵纷纷下车,迅速占据自己的哨位。曹锟身着长袍马褂,拄着文明棍,在文武官员陪同下,缓慢走下列车,高举右手向欢迎者招手致意。吴佩孚等赶忙迎上去,文武百官在十米开外自动站成两排,身着戎装的吴佩孚独自迈着正步上前,在距曹锟两米处立定,咔地一磕脚跟行个军礼,曹锟还举手礼。接着,二人疾步上前,伸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少顷,吴佩孚打量自己的上司:他既不魁梧,又无威仪,倒像个老农,头发似一团枯草,胡子脏兮兮,眼睛被肿胀的眼睑挤得更小、更黯淡。比吴佩孚几月前见他,仿佛老了十岁。这时的吴佩孚,突生一丝悯疚与悲怆,心想,对这样的老人是不能欺负的呀!
曹锟也在打量吴佩孚:他身子更单薄,面容更憔悴,水蛇腰更明显了。那黄灰相间的头发难以盖住头皮,蜕谢的鬓角肆无忌惮地向两侧延伸着。本来炯炯有神的眼睛,已为倦怠、忧郁所代替。当年的阳刚之气不复存在了。曹锟涌起一股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怆,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老帅,您头发全白了!”
“子玉,你也老多了。”二人眼睛湿润了。
有人说,愚蠢的主子不喜欢精明的奴才。可曹锟、吴佩孚二人的合作却十分巧妙。曹锟心里明白,没有吴佩孚这根拐杖,他一步也走不稳。因此,这些年直系的军政大权,曹锟无保留地交给吴佩孚,自己乐得吃喝玩乐,坐享其成。正好吴佩孚是个爱出风头,既精明强干,又具忠肝义胆的人。他利用曹锟给他的信任平台,纵横捭阖,尽情施展自己的政治军事才能。虽然他们有过猜疑和动摇,但基本保持了信任和默契。在那尔虞我诈的年代,关系维持这么久是难能可贵的。
今天,当吴佩孚以最高礼仪迎接这位落魄的前总统时,曹锟深受感动。他亲热地拉着吴佩孚的手,向文武百官走去。曹锟的幕僚,保持着一定距离缓缓向前移动。曹锟与欢迎者拱手、寒暄、握手言欢。曹锟来到仪仗队面前,只见靳云鹗刷地抽出指挥刀,在寒光闪闪的刀面上吻了下,然后迈着正步走到曹锟、吴佩孚面前高喊:“仪仗队列队完毕,请大总统和总司令检阅!”靳云鹗陪着曹锟、吴佩孚检阅了仪仗队。
欢迎仪式完毕,曹、吴携手钻进“道济”牌轿车,缓缓向城里驶去。其他人或坐车,或骑马紧随其后。街道车少人稀,清清冷冷,破破烂烂。沿途市民对这种场面,既乏热情,又无惊奇,只是默默地用诅咒和敌视的目光,目送着庞大的车队缓缓而过……
过了一会儿,吴佩孚说:“到家了,请老帅下车。”
吴佩孚把曹锟引入内室,闩上房门,放上岗哨,二人开始了密谈。吴佩孚说:“老帅来郑,佩孚可谓悲喜交集。悲的是,我辜负了老帅的厚望,事情搞得如此糟,心甚惭愧;喜的是,今后跟老帅在一起,可以就近垂教,共挽危局,事情或许尚有可为。”
曹锟安慰道:“唉,子玉呀,过去的事别再提了,失败的责任怎能归罪于你?我的责任更重啊。”
“老帅,佩孚早萌退意,只是未得其时。今天,我正式向老帅提出,开去本兼各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吴佩孚如此说。一方面,他想试探曹锟对他的信赖程度;另一方面,他不想让曹锟插手他的事务。
曹锟笑道:“哈哈,子玉,你说嘛?巡阅使你干着,总司令你当着,其他职你兼着。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千万别萌退意,一定要打起精神干到底,谁也不许打退堂鼓。其次,内部一定要精诚团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在会上我说说大家,让他们无条件服从你。”
吴佩孚说:“唉,难呐!就目前看,最大的难题是将帅离心,内部不和。寇英杰、靳云鹗、田维勤各自拉着一伙儿,揣着自己小算盘;庞炳勋、任应岐、李振亚、马文德自成体系,这些人多是草草收编的土匪、地方杂牌军,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风流云散,甚至反戈一击。前不久庞部就有一团人哗变,庞炳勋险些投敌……”
曹锟忧心忡忡地说:“是啊,内部团结是大问题,这比敌人进攻严重得多呀!”
吴佩孚说:“武汉失守一个多月,我军从横店、孝感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信阳。我几次要他们反攻,他们都强调饷械两绌,按兵不动。靳云鹗说,兵疲将惫,饷械不济,需要休整。可休整一个多月,依然不见行动。后来有人建议我把前方军事交给靳云鹗,后方供应交给寇英杰。我照办了,可他们仍无行动。真把人急死!”
曹锟说:“别急别急,我们开个会,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让他们都说说心里话。”
吴佩孚接着说:“说到饷械,的确是个问题。自从汉阳兵工厂丢失后,只剩巩县一个小厂,枪炮子弹得不到补充,又没钱买。士兵已十来个月不发饷了,连过冬棉衣也没着落。开小差的、抵制勤务的、哗变的、敲诈勒索百姓的事屡有发生。民国十五年已把民国二十年的捐税征了。商业倒闭,五业不兴,工厂停产,学校关门,驻军把学校、澡堂、旅馆驻得满满的。我们曾发行几百万军用券和省代金券,但各商店拒绝使用,以关门停业、藏匿商品相抵制。这样长此下去,漫说打仗,就是糊口也成问题。想起这些,我吃不好,睡不安。可将士催粮催饷,不管人的死活。这日子怎么过呀?”说着,吴佩孚竟啜泣起来。
曹锟只好说:“不管多难,你还得打起精神干。你要垮了,咱直系就完了。不过,你今后脾气得改一改,你善用兵,但不善用将,身为主帅不要使酒任性,动辄给部下难堪,这样不利团结。”
这种教育人的口吻,令吴佩孚十分反感,但他还是做出谦虚的样子说:“老帅说得对,是得注意,以后还望老帅周全……”接着,吴佩孚介绍了当前的危殆局面。
东面:孙传芳在江西一败涂地,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卖身投靠了张作霖,五省地盘有的被北伐军占领,有的被张宗昌侵吞。张宗昌已牢牢控制了津浦路。东南安全屏障已告解体。张宗昌、褚玉璞的直鲁联军步步紧逼,软硬兼施,夺取了直系京北四县,又向保定、石家庄蚕食。吴佩孚曾派符定一、张国淦到济南疏通,张宗昌表示可以暂停前进,但以“双十节”前直军收复武汉为条件……
北面:9月份,张作霖召开蔡园会议,自任安国军总司令,其中心目标是控制东西两条大动脉,以讨赤为名,夺取河南及东南地盘。他派张景惠给吴佩孚送来三条“出路”:一是自己反攻武汉,或同意奉军假道南下作战;二是吴佩孚北上主持中央政治,放弃军事指挥及河南地盘;三是以将军名义主持将军府事宜。吴佩孚知道“假道”即占领,“主持中央”即夺权,归根结底是想吃掉直系。结果,张景惠挨了一顿骂滚回奉天。张作霖一气之下,在豫北陈兵十几万,伺机染指河南,直奉“合作”关系彻底破裂。
西面:前不久,冯玉祥被迫退出北京,宣布下野,出走苏俄。他命张之江、鹿钟麟南下结好广州,以求生路。8月份,冯玉祥回到甘肃,举行了五原誓师,就任国民革命军副总司令,决定与张作霖、吴佩孚血战到底。冯玉祥很快集结了六个军,在共产党的帮助下进军陕西,问鼎中原,直接危及洛阳、郑州。
南面:1926年春,广东革命政府在共产党支持下,消灭了内部反对势力,统一了军政大权,奠定了两广局势,组建了国民革命军七个军,分由蒋介石、李济深、谭延闿、朱增德、程潜、李福林、李宗仁任军长。拿下武汉三镇后,又打败孙传芳,很快向北方推进,而首当其冲的打击重点就是吴佩孚……
吴佩孚介绍完时局后,曹锟吓出一身冷汗。他双手托腮,沉思良久,无计可施。曹锟怏怏地问:“过去的盟军不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吴佩孚身子向后一仰,叹道:“唉,树倒猢狲散,今非昔比了。那些趋炎附势之徒,过去天天为你唱赞歌;今天,他们大多缩回脖子,不向你开刀是好的了。只有杨森、邓锡侯、刘存厚还好点儿。”
“听说他们也加入了国民军。”
“是啊,人心难测呀!”
“子玉呀,众将们分歧的焦点,怕还是敌友问题,我们能否调整一下战略?”曹锟终于提出这一敏感话题。
“唉,我知道这是分歧焦点,也知道张作霖不是好东西。可时至今日还能改弦更张吗?第一,我们不能朝秦暮楚,叫人骂我势利眼,哪边儿风硬随哪边儿;第二,我们不能改变‘讨赤’初衷,我们跟他们不是一路;第三,我不能屈就于蒋介石小儿麾下。如非要那样,我只好挂冠而去了。”
晚上,吴佩孚为曹锟举行盛大的接风宴会,团职以上军官及各部门头头出席作陪。
曹锟来郑州不久,就出席了一次重要军事会议。
这次会议到会人数之多、之齐是空前的,除十六个师旅长外,尚有联军副总司令齐燮元,副总司令靳云鹗,军长魏益三,蒋雁行、张其锽、白坚武、张方严,代理豫督米振标,豫省新任省长熊炳琦,粮饷督办张英华,秘书处长杨云史,副官处长余际唐等四十来人。与会者都不愿看到直系失败,但很少有人愿为它做出牺牲;每个人都对会议抱以厚望,却很少有人对前途抱有信心……
吴佩孚站起来发表开场白:“诸位,自武汉失守,已过去两个多月,形势发生急转直下的变化:北伐军正盘踞武胜关外,随时对我构成威胁;冯玉祥进攻陕西,刘镇华正节节败退;刘玉春、陈嘉谟在武昌苦守一月余,如不及时救援,终会因弹尽粮绝而失守;孙传芳出师不利,已投靠奉张;奉张的十万大军陈兵豫北,一再来人来电催我反攻,否则将假道河南收复失地……而我们的饷械奇缺,五业不兴,土匪滋扰,内部团结、士气都不尽如人意。在此危殆之局,我们是奋发进取,还是坐以待毙,这是我们面临的抉择。今天,我们就要解决这个问题。下面请老帅训话。”大家热烈鼓掌。
曹锟笑眯眯地说:“哈哈,谈不上训话,随便说几句。刚才子玉问,是奋发进取,还是坐以待毙,这确实是对每个人的考验。今天我先讲讲士气问题。我直系的发展有几次大起大落。民国六年,我们的先师冯河间,离开赖以生存的江宁来到北京,跟皖系斗,跟安福斗,终因寡不敌众,只一年就被人家掀下总统宝座,不久郁郁而亡。长江三督也销声匿迹,直系政体土崩鱼烂……”曹锟突然提高声调,“这时,中国突然升起一颗希望之星:这就是吴子玉!他挽救了直系,壮大了直系,确立了直系的霸主地位,为直系赢来六年中兴!”
曹锟扫了众将一眼,喝了一口茶继续说:“第二次是民国十三年,我们在榆关战场上失败,几十万军队顷刻间土崩瓦解,本人被囚于延庆楼。子玉浮海南下,处境何其凄惨?还是吴子玉,不到半年,东山再起,迅速集合三十万大军,开创了直系史上第二次中兴。这说明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拥戴子玉,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现在是第三次低潮。不管经济、军力都比上两次强得多,起码我们有河南这块根据地,有二十万精兵强将,有你们一大批国家精英,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我们团结起来,艰苦奋斗,一定能成功!”
吴佩孚带头鼓掌,大家精神为之一振。曹锟笑道:“哈哈,我算是抛砖引玉吧,大家说,有啥话都说说。”
吴佩孚笑道:“哈哈,大帅过誉了,实在惭愧之至。直系几次遇难呈祥,皆因老帅统驭有方,我本人微不足道。怎么样,哪位先说?”
张英华首先发言,他说:“我们的财政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去年全省大涝,今年大旱,粮食歉收。尤以豫西为甚。原来三省筹饷,现在人员未减,筹饷只剩一省。郑州为河南商埠中心,一向由上海、广州、汉口进货,因长江流域战乱,交通阻塞,货源枯竭,许多商家倒闭。更由于我们大量发行军用券、省钞,商家民众怨声载道……今天,英华再次请求二帅另请高明,卑职实在无能为力了。”说着,抽抽搭搭哭起来。
曹锟怕说下去影响大家情绪,劝慰道:“月笙啊,你的难处无人不知,你的劳绩无人不晓。在这万难之际,千万别萌退意。这件事回头跟子玉个别谈,就别在这儿议论了。你看怎样,子玉?”
吴佩孚说:“好,我们个别商议。”
熊炳琦诉说匪情:“因豫东部队大多南下,开封一带防务空虚,土匪活动猖獗,人心惶惶。三天前,千人土匪滋扰豫东各县,杀人放火,各种卑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在项城掠去日本三洋公司店员,声言拿巨款赎人。昨天又有土匪几千人进犯开封,焚烧大批民房,杀戮八十多人,掠走二百多人……”
说到维护治安,惩治土匪,吴佩孚当即决定:一、抽调王维城一个团进驻开封,专事防剿事宜;二、命张纶璜兼任全省警备团督练,负责武警及各县保安团训练事宜;三、立即对全省地方武装来一次整编,尽快在全省开展一次大清剿;四、立即着手组织军民联防,进行自卫。
接着又讨论反攻武汉的问题。
人们有的吸烟,有的低头沉思,有的摆弄铅笔茶杯,谁也不说话。
吴佩孚说:“现在收复武汉起码有三个好处:第一,刘玉春、陈嘉谟还在苦守武昌,互相配合易于成功;第二,党军主力多在江西、福建、浙江一带,一旦东南告成,定会挥师西进,再想收复武汉则成画饼;第三,冯玉祥虽占领陕西,但尚未完全得手,我们尚无后顾之忧。”
吴佩孚扫了一下会场,但见与会者东倒西歪,无动于衷。他本想说“我命令”,想了想,改成“我提议”,立刻组成五路大军投入反攻:田维勤为中路,由信阳出武胜关;靳云鹗为左路,出九里关及毛家集;魏益三出平昌关及桐柏山区;任应岐为东路,向罗山东南进军;陈文钊为西路,向南阳进军,专门对付樊钟秀和庞炳勋叛军(他们到底叛变了)。此外,寇英杰负责后方,王为蔚、阎治堂赴豫南助战。他说:“具体部署请前敌总指挥、副总司令靳将军细讲。我郑重声明,从即日起,前方军事悉听荐青兄主持,后方防务悉听弼臣(寇英杰)兄负责,我只起协调作用。荐青兄,你说说吧。”
靳云鹗不凉不酸地说:“我没啥好说的,还是大家说吧。”然后,他给高汝桐使眼色。高汝桐会意,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报告,卑职有一事不明,张作霖陈兵豫北,张宗昌进逼石、保,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他们到底扮演什么角色?我们堂堂联军,为什么要听命张胡子?他算老几?”
他的问话有预谋,有准备,而且触及敏感问题,会场气氛立刻紧张起来。人们一阵窃窃私语。因为以靳云鹗为首的军人政客,一直反对吴佩孚的“联奉倒冯”政策,所以时而向吴佩孚发难。吴佩孚知道高汝桐不怀好意,想发作,被坐在一旁的张其锽制止。
王维城是吴佩孚的嫡系,绵里藏针地反击道:“高师长的发问没有道理,他扮演什么角色那谁知道,我正想向你请教呢。至于反攻武汉是我们自己的事,不存在谁听谁的问题。我关心的倒是,反攻武汉大帅喊了一个多月,可有人背后另搞一套,就是不动真格的,这倒应该问个为什么。”
几句话说得高汝桐颇为尴尬,任应岐马上反击:“王维城,你把话说清楚,谁在另搞一套?你不说出来今天没完!”
李振亚马上响应:“问得好!你倒不另搞一套,为什么也不动真格的?有能耐你去打呀,没人挡着你!”
王为蔚也是亲吴的,马上拉横车:“你放屁,反攻武汉是大家的事,一个人能行吗?!”
李振亚匪性不改:“我×你姥姥,你才放屁呢!”
王为蔚骂道:“我×你妈!”
“住口!”吴佩孚一拍桌子,吼道,“出言不逊,成何体统?这还叫军队吗?一群乌合之众!”
曹锟赶忙圆场:“哈哈,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咱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亲如兄弟,千万别伤和气。”
这里正吵闹,贴身副官薛进走进来,在吴佩孚耳畔低语几句。吴佩孚睁大眼睛半晌不语,许久,才气急败坏地说:“争吧,吵吧,咬吧!没有多少日子了。武昌丢了,陈嘉谟、刘玉春被俘了!”
“大帅三天三夜没出屋啦!”“大帅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啦!”“武昌城丢了,直系完了”……
这些话像瘟疫般可怕地传播着,像石头般沉重地压在人们心上。现在,不管是敌人、朋友还是自己人,都在关心着吴佩孚的命运,都知道武昌城一丢,吴佩孚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吴佩孚的心在流血,将士们的心在哭泣。
三天前,当侥幸逃出城的郑宾诚,哭诉完武昌城陷落经过后,吴佩孚心痛病犯了,头晕眼花,心如猫抓,呼吸困难。过去,他身体一向健康,意志坚强,从无这病那病。甚至两年前,把几十万军队丢在榆关战场,自己带着两千名残兵败将逃回洛阳时,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悲观失望过。现在,他的心冷了,精神垮了。垮就垮在谁是可信赖的人,谁能帮他重振雄风?想起这些,他对刘玉春的怀念、惋惜之情更加无法言书!
刘玉春,直隶玉田县人。父母早亡,成了孤儿。从小打架斗殴,寻衅滋事,乡亲们嫌他惹是生非,一齐凑了盘缠送他投了军。不久,部队保送他上了东北讲武堂,毕业后分配到李长泰的第8师当哨官、管带。
1917年张勋复辟,第8师在马厂誓师讨逆。刘玉春凭着一股子蛮劲,出生入死,打得十分出色。张勋倒台后,他升任团长,不久升任旅长。1923年随师长王汝勤入川,因受其排挤而去职。吴佩孚知道他是个重义气的汉子,把他招到洛阳,委以营务处长职务。1924年直奉战争中,他率部分处室人员冲锋陷阵。他抱着轻机枪杀了五进五出,打得敌人鬼哭狼嚎,终于掩护总部安全撤离。他身上穿了三四个窟窿,硬是不下火线,博得“常山赵子龙”的美誉。1925年吴佩孚东山再起后,把皖系分子王汝勤赶走,刘玉春当了师长。吴佩孚的知遇之恩令刘玉春没齿难忘,他发誓效忠吴佩孚……
这次吴佩孚退出武汉前泪涟涟地对他说:“好兄弟,你如能守城半个月,我定能带兵打回来!”谁知,武昌一别竟成永诀。刘玉春面对几倍于己的强敌,苦苦守了四十三天!官兵们连城里的猫、狗都吃光了,把战马都杀了,皮带、皮靴也未能幸免。刘玉春被俘后,北伐军副军长陈可钰劝他投降,他铿锵地说:“忠臣不事二主,我刘玉春活是玉帅的人,死是玉帅的鬼,开刀吧!”一使劲咬掉舌头,啐到陈可钰脸上。
虽然丢城是吴佩孚意料之中的事,但四十三天已是北洋守城史上的最高纪录,吴佩孚听到后心如刀绞般难过。当吴佩孚问到丁大全表现如何时,郑宾诚气急败坏地说:“大帅休再提他,他是个混进我军的奸细!党匪是通过他联络的,城门也是他开的。”这些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吴佩孚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丁大全追随自己多年,一向对自己俯首帖耳,竟是奸细!这世道真是坏透了。
现在,他把自己倒锁在房间里,把亲友部下拒之门外,眼前一本易经、一只古筝、六个制钱和一坛白酒。他对过去、未来、是非功过苦思冥想。头昏昏沉沉,疼得要裂开,思绪既模糊又混乱,只是喝酒,喝酒,借酒来麻痹自己。
“当,当”,叩门声。“大帅,我们是张其锽、蒋雁行、张方严,给我们开门吧,我们有事情请示。你不能折磨自己了,有许多大事等你拿主意呢!”
“当当”,又有人叩门。一个女人用高亢、朗快的东北腔喊:“子玉,开门呐,你得吃饭呐!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俺娘儿们依靠谁呀?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吃点东西吧,我求你了——聪聪,快叫爸爸。”
女儿稚嫩的童音,带着哭腔喊:“爸爸,好爸爸,开门吧,我想你,我……我给你……跪下啦。你不是常教导女儿要坚强吗?”孩子呜咽起来。
过了好久,门“哗啦”一声开了。吴佩孚衣冠不整,满脸憔悴。张其锽、张方严、蒋雁行、张佩兰、聪聪簇拥着进了房间。张佩兰叠被褥,聪聪嚷叫着:“臭死了,臭死了,快开窗!”
这时,厨师端来炒菜、馒头,摆了一大桌。
张佩兰、聪聪退席,吴佩孚几个人围着桌子,你一口,我一口,吃起酒菜来。吴佩孚还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还是那么豪爽洒脱。那种当今世界舍我其谁的傲气又在他身上复现,他又成了叱咤风云的英雄。
吴佩孚说:“算啦,愁也没用,还得往前混,不能认输。吴有办法,吴有办法,还得我吴佩孚有办法。”
张其锽恭维道:“是啊。陆放翁诗云‘胸次岂无医国策,囊中幸有济人方’嘛。当年我放着高官不做,千里迢迢投奔你,就是看中你的经天纬地之才。”
蒋雁行说:“我对前途悲观过、失望过,曾萌生散伙的念头。现在我发誓,打到只剩一兵一卒也不离开大帅半步!”
张方严慢条斯理地问:“大帅自禁三日,可有回天良策?何不宣示真意?”
吴佩孚忽而叹道:“唉,就怕‘晋侯徒有秦医缓,疾在膏肓救已迟’。不过,我还是说说,就教于众位兄弟。”说着,他喝了一口酒,抹抹嘴,捋捋袖子,“我觉得最大的困难是财政。常言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兵不会跟我们走,枪炮子弹没处来,要想反攻武汉是句空话。军队十几个月没发饷,至今没换装。为这事,我吃不好,睡不安……”
张方严说:“是啊,要是有钱,民国十三年不至于败那么惨。”
吴佩孚说:“怎么办?我们要从六个方面解决问题:一、派出得力人手去四处募捐,比如杨森、刘存厚、阎锡山……都可一试;二、凡属中央税收,一律截留,不再上缴;三、属地方的捐税,如田亩、牲畜、房产、屠宰等,都要提高税率,增加税种,比如车船票价、消费品、奢侈品等要大幅度提高,有些税要预征三年,强迫富豪巨贾认捐助饷……”
张方严担心地问:“连年混战,民不聊生,百姓对苛捐杂税早有嫌怨,再加会不会官逼民反?”
吴佩孚说:“谁不想有粉往脸上搽?可现在连命都不保了,还要脸吗?只要打好这一仗,把湖北、湖南收回来,一切都好;败了再好也不好。这是无奈之举呀。”
众将齐声说:“是啊,是啊,没有办法呀。”
吴佩孚接着说:“四、地方政府摊派。把河南几十个县分上中下三等,按等级摊派款项;五、我还想碰碰地富豪绅,按地亩摊派大户捐。种田一百亩的拿五十元,种田二百亩的拿一百元,以此类推。”
张方严心事重重地说:“这事可得谨慎呐。过去按人头纳税,穷人吃亏,富人沾光。要是按地亩纳税,富人又该造反了。民国十三年,李济臣当省长时,实行过此法,结果张全方联合士绅发通电弹劾你,为你在河南立足种下恶果。”
吴佩孚笑道:“哈哈,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最后一条,向外商开刀。河南辖境的中央煤矿公司、中原煤矿公司、英国烟草分公司、美孚洋油分公司等,一是给他们加税,一是向他们借款。他们不借就动硬的。”
接着,大家对吴佩孚的六条办法讨论补充,最后一致通过。吴佩孚把这事交张英华去办,组成强有力的筹款班子,让张其锽也参加进去。吴佩孚对军事做了部署:目前直系有军队二十万人,大致分三部分,真正听指挥的,有王维城部八千人,王为蔚部八千人,寇英杰两万人,于学忠一万五千人,共约五万人。听靳云鹗指挥的有高汝桐、阎曰仁、任应岐、郭振才、马文德、李振亚、徐寿椿、田维勤,不下十万人;站中间立场的有魏益三、张治公、米振标、贾万兴、马吉第等六七万人。吴佩孚的策略是分化瓦解靳派,争取中立派。此外,还要把着眼点放在现有军队之外,就是招募属于自己的军队。
张方严怕远水难解近渴。张其锽担心巴掌大的地方能招多少军队。吴佩孚认为,就目前看招是招不来的,只有采取一点铁腕——强征!凡十六岁到五十岁的男性都在应征之列,不愿当兵的可以花钱买兵,也可以交钱顶替。这样做虽不得民心,但顾不了许多。这事交张方严全权办理。
吴佩孚把众人带到大地图前,说:“河南地处中州,易为敌人集矢。假如敌人从四面夹击,我们不得已要突围出去。我要集中兵力杀出潼关,占领陕西,照冯玉祥开刀。能消灭他更好,不能消灭他就冲垮他,然后向山西、四川进军;或向甘、青、宁、蒙转移。那里地处边陲,无后顾之忧,有纵横回旋的余地。在那里休养生息,卧薪尝胆,待我兵精粮足之后,再问鼎中原。嘿嘿,你们看怎么样?”
众人兴奋雀跃,赞叹不已。吴佩孚回到座位上,接着说:“这是军事方面,其次是政治。今后,我们最大的政治是不要树敌太多,不要打击面过宽,要采取怀柔政策。对内要尽可能团结,我提出十六字复国方针:‘拯救中华,以身许国,团结同志,同舟共济’。我准备同靳云鹗和解,握手言和。其他人也要礼贤下士,多做团结争取工作。”
众口一词,都说大帅英明,复国有望。散会了,大家要走,吴佩孚又把大家叫住,卜上一卦。算过后,吴佩孚大声喊:“吉卦吉卦,复兴之兆啊!”
正在高兴之际,薛副官慌里慌张走来,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刘镇华逃亡到此,整个陕西全丢了,冯玉祥已打到潼关!
众人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
陕西省督理、镇嵩军总司令刘镇华,一见吴佩孚就扑通跪在地上,咧着大嘴哭起来:“大帅呀,我完了,成丧家之犬了,我的地盘儿全让冯玉祥夺走了,你得救我呀!呜呜……”
吴佩孚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信念之墙,瞬间坍塌了。他最讨厌哭哭啼啼的软骨头,立刻绷着脸说:“起来!哭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慢慢说。”
刘镇华哭声顿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黑塔般站在吴佩孚面前,吴佩孚嫌他碍眼,让他坐下。他伸出脏兮兮的大手,在那被密匝匝的络腮胡子围起的脸上抹了一把,使劲把屁股坐进太师椅里。
刘镇华是个吃里爬外、见利忘义的小人,素为吴佩孚所不喜。只因共同利益,让他们暂时结合在一起。
辛亥革命时期,刘镇华见清廷气数已尽,在河南组织民军,与清军为敌。后投靠袁世凯,改民军为镇嵩军,刘镇华任统领。1913年6月,孙中山和黄兴发动“二次革命”,反对袁世凯倒行逆施。刘镇华向袁世凯告密,无耻地出卖了结拜兄弟张钫、张凤翙等人。袁世凯死后,刘镇华又充当段祺瑞的走卒,与靖国军为敌。1920年,直系打败皖系,刘镇华又投靠吴佩孚。
刘镇华虽为吴佩孚的部下,但眼睛盯着河南地盘和更大权力。一方面吴佩孚对他不放心,想把这股祸水引开;另一方面刘镇华不愿久居吴佩孚的麾下,于是,吴佩孚派他到陕西“打天下”。不久,刘镇华当了陕西督理。
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段祺瑞鼓动刘镇华滋扰直系后方。因那时尚不分胜负,刘镇华不敢贸然行事。当他得知直系败北,吴佩孚只带两人回洛阳时,马上翻脸无情,派憨玉昆部出兵潼关,直逼洛阳。吴佩孚不得已含悲忍恨逃往郑州。刘镇华又赶尽杀绝,再次指示憨玉昆乘胜追击,把立脚未稳的吴佩孚赶到湖北……
当时,盯着河南这块肥肉的远非刘镇华一人。正当他为占领河南怡然自得时,冯玉祥的国民第一、二军开到河南。不管兵力、装备、军事素质,刘镇华都不是冯玉祥的对手,经过几次交锋,冯军就把刘军打得一败涂地。刘镇华率残部逃到山西运城避难。陕督一职被段祺瑞的亲信吴新田夺得,刘镇华鸡飞蛋打。
因吴佩孚与冯玉祥为敌,所以刘镇华也就成了吴佩孚的“盟友”。刘镇华被吴佩孚封为讨贼军陕甘总司令。
1926年8月,北伐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很快控制了长江流域,冯玉祥的国民军很快跟南方接上关系,由甘肃进入陕西,并向河南进军,刘镇华大败……
吴佩孚骂道:“你个笨蛋,有这么多人帮你,怎么连个陕西也守不住?”
刘镇华高声叫骂:“帮个屁,他们一个比一个滑头,哪个使真劲儿?冯玉祥人数比我多,装备比我好,五路大军十个师压在身上,谁受得了?再说,该死的老百姓也跟老子作对。”
吴佩孚说:“你不好好约束部队,到处烧杀抢掠,他们能不造你反吗?”
刘镇华辩解道:“开始我打得很好,今年4月15日把西安城铁桶般围起来,围了它三个师,结果冯玉祥带来八个师,连韩复榘、石友三、郑金升也都调转枪口打我,我受不了了。”
吴佩孚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现在冯玉祥打到哪里了?”
刘镇华说:“冯玉祥已接连占领潼关、灵宝、陕州、观音堂……我只剩柴云升三四千人,退到……渑池。”
吴佩孚捶着陕西地图说:“什么?你把陕西全丢了,把敌人引到我家门口?”
刘镇华嘟囔说:“那有啥办法,失败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吴佩孚失望、沮丧,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是啊,他现在既没有资格责备他,又没有能力支持他,着急发火有什么用?刘镇华的失败,只是恶劣局势的一部分,只是满盘皆输的开始,这说明冯玉祥染指河南的日子不远了。革命军的网口会越收越紧,严酷现实还在后头,像刘镇华这样真刀真枪跟敌人干的人已经不多了。想到此,他的火气消了,停住脚问:“你见到阎锡山了?”
刘镇华气愤地说:“见过。那老滑头辣椒尖蘸香油——又尖又滑。我跟他说,阎百帅,看在多年兄弟份儿上拉兄弟一把,我完蛋你也不好受,冯玉祥不会放过你。其实,他巴不得冯玉祥向中原发展,好给他腾地盘儿呢。不仅如此,他的两个旅部署在津渡、平陆一带,阎老西儿命他们,只许防守地界,不许与冯军交战。你看,他们不是勾连在一起啦。”
吴佩孚更感问题的严重性,他踱来踱去,半晌不语,许久才说:“这样吧,雪亚兄,我的处境你想必知道。但你放心,我绝不背叛朋友,更不改初衷。我今天就召开会议,抽出军队反攻潼关,给冯玉祥一点颜色看。你也别闲着,跑趟天津,找找张胡子,让他出兵帮你,怎么样?”
吴佩孚想把奉军引向陕西,减轻自己的压力。刘镇华知道找吴佩孚帮忙,是和尚庙里借梳子,于是站起来一抱拳说:“好吧大帅,后会有期,告辞了!”
干燥而寒冷的风呼呼地刮着,郑州上空黄沙漫天,天昏地暗。风不时摇撼着门窗,把严寒和沙砾从缝隙里塞进来,塞进来……
小会议室烟雾弥漫。吴佩孚再次召开军事会议,十几位高级将领出席。这次会议开得比以往更不景气。
连日来,吴佩孚被筹款、反攻、不听号令的部下搞得焦头烂额,眼睛布满红丝。他心力交瘁地介绍了危殆局势:冯玉祥已占领陕西全境,刘镇华几万大军土崩瓦解,潼关、陕州、平陆、观音堂已为敌人所据,离郑州只剩三四百里……他说:“我天天喊反攻,可倒好,前门未能拒狼,后门却进来虎。我是坐不住了,不知诸位怎么样?下面请干丞兄介绍一下前方战况。”
干丞即张治公,洛阳镇守使,负责豫西防务。他拿起教鞭在军用地图上指点着:“到今天——12月6日止,冯军已在潼关、平陆一线投入邓宝珊、刘郁芬、李云龙、宋哲元四个军,七八万人。我方军设三条防线防堵敌人:第一道沿黄河南岸布防,第二道沿陇海路布防,第三道在灵宝、卢氏、渑池布防。我军兵力有镇嵩军残部约两万人,有张治公部三万多人。兵力装备都不及冯军。今日凌晨四时已经交火。一个可怕的迹象是:冯军与红枪会频繁接触。红枪会有几万人马,原来是倾向我军的,但冯军对其首领施以小恩小惠,部分首领已开始动摇,曾发生过红枪会袭击镇嵩军事件。此外,据暗探报告,杨虎臣部已与南阳樊钟秀部联络,有国民军与樊匪勾结之说。若果如此,局势将更加复杂……”
张治公说完,吴佩孚站起来说:“弟兄们!我们已到生死存亡关头,再姑息观望下去,一切全完了。你们忍心看着直系江山化为乌有吗?不,死亡不属于我们,失败不属于我们!哪位将军肯出战,哪位?”
尽管吴佩孚慷慨陈词,但与会者大多麻木不仁,引不起一点共鸣。吴佩孚又气又急又悲,如乱箭穿心般难受。他赌气说:“好吧,既然你们不说话,那我自己去打潼关。参谋长拟电:吴佩孚将率部亲征,不久将赴洛阳督师……”
沉默一阵后,王维城说:“嘿嘿,这怎么好呢,这么多部将怎能让主帅亲征?”
王为蔚说:“是啊,这该让人家说直系没人了。”
田维勤说:“请大帅发令,我们一体服从便是。”说罢,瞟了一眼靳云鹗,靳云鹗愠怒地把视线避开。别的部将大多赤裸裸地站在靳云鹗一边;唯独田维勤既不远靳,又不远吴,与他们保持相同距离。
吴佩孚赌气地说:“那好,既然这样我就宣布:靳云鹗将军率部防守豫南,相机反攻武汉;晋升田维勤为讨贼联军副总司令,兼援陕军总司令;任命张治公为前敌总指挥;任命王维城、王为蔚、阎治堂为1,2,3路军司令。你们回去迅速调动军队,三日内开赴豫西前线。此外,给张作霖发电,请他派部自京绥线出包头,侧击冯军左路;给阎锡山发电,请他率部出茅津渡、太阳渡,袭击冯军右路;给北京政府发电,要求补充饷械……”
在座的人虽然不说话,但脑子没闲着。他们在考虑自己的出路,考虑如何保住自己的血本,以便在波诡云谲的乱局中待价而沽。因此,命令发布后,他们又故伎重演,要粮要饷要枪械,要交通后勤保障,使会议再度陷入僵局。
靳云鹗对吴佩孚有意冷落他十分不快,对吴佩孚有意拉拢田维勤妒火中烧。他绝不坐视不理,他要反击。他说:“本人说几句,自从去年十月大帅再起以来,为联冯还是联奉一直争论不休。虽然多数将领屡次直陈,希望大帅捐弃前嫌,与冯玉祥化敌为友,共同对付真正的敌人——张作霖。但大帅一直误信宵小,一错再错,致使人心向背,众叛亲离。现在,大敌当前,存亡所系,该是改弦易辙的时候了!”
靳云鹗手下的几个师长高声叫喊:“对,完全正确!”“不跟口蜜腹剑的张胡子做朋友!”“跟奉张决一死战!”曹锟大惊失色,吴佩孚脸色苍白,久未修剪的枯萎胡子微微颤抖,眼里闪着困兽犹斗的凶光……
靳云鹗为自己的讲话达到预期效果而得意,他接着说:“我始终认为,最危险的敌人是张作霖,而不是冯玉祥!张作霖从东面北面包围我们,就是想吃掉我们。说到‘赤祸’,本人一向深恶痛绝。但赤祸是谁?是共产党,是布尔什维克;不是国民军,更不是蒋介石、冯玉祥。我们不要执迷不悟了,应迅速跟冯玉祥结为一体,消灭奉张!这件大是大非的问题一旦解决,我无条件服从大帅;否则,恕我不恭了。”
他的亲信有的鼓掌,有的叫嚷,积极响应。靳云鹗为何敢公开与吴佩孚对抗?全凭三日前信阳的一次会议壮胆。这次会议,魏益三、田维勤以及靳云鹗派几个师长出席。到会者代表着河南百分之七十的军事力量。会上,靳云鹗、魏益三的代表介绍了赴武汉面见蒋介石、唐生智的经过。蒋介石已任命靳云鹗为国民革命军第27军军长,兼鄂豫边防督办。魏益三为第30军军长,任应岐为第12军军长。他们分析了河南和全国局势,公推靳云鹗为豫军首领,制定了夺取吴佩孚的军权,逼吴佩孚下野,公开加入国民军的计划。会上唯一的分歧是,靳云鹗想立即跟奉张公开决战,狠狠教训张胡子。魏益三则认为不要操之过急,等待时机,以免过多消耗实力。只有田维勤沉默寡言,主张既不靠蒋介石,又不靠张作霖,而是在豫西开辟地盘,宣布“保境安民”。
连日来,吴佩孚被兵败、四面受敌、众叛亲离之苦,苦苦地折磨着。而靳云鹗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他霍地站起来,凛若冰霜,斩钉截铁地说:“既定方针,不能更改!我还是总司令,还是我说了算。既然靳云鹗公开表示不再服从我,那好,我郑重宣布,从即日起,解除靳云鹗一切职务,回信阳后马上交割!”
仿佛晴天霹雳,大家都惊呆了。足足一两分钟,会场鸦雀无声。与会者如泥塑木雕,只有遥远而寂寥的风,发出时隐时现的哀鸣。靳云鹗那张雷公脸,苍白得像一块小孩尿布,讳莫如深的小眼睛眯觑着,嘴角凝结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许久,才似鸡打嗝似的奸笑两声,说:“嘿嘿,很好,多谢大帅关照!”说罢,夹起公文包离开会场。
风还在呼叫,寒气夹杂着风沙从缝隙里钻进来,砭蚀着人们的肌肤,使人一阵阵心痛。与会者紧锁愁眉,垂头丧气,心上压着沉重的大石头,空气使人窒息……
沉默了几分钟,吴佩孚声音沙哑、苍凉地说:“弟兄们,我……我……没有……办法呀!”
不管是倾向吴佩孚的,倾向靳云鹗的,还是持中间立场的,人们心里共同喧响着几个字:直系完了!
事情似乎办完了,可是突然,吴佩孚又有惊人之举,他大声宣布:“从今日起,我吴佩孚辞去本兼各职,我推举德高望重、久经考验的老帅出任讨贼联军总司令之职!”
人们再次惊呆了,因事关重大,事出突然,一时间竟闹不清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他们手在空中,但没人去拍;口半张着,但没人说话。许久,曹锟才从惊诧中醒过神来,一迭连声地说:“不行不行,吴子玉你疯了?怎么做出这种荒唐的决定?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吴佩孚高声说:“诸位弟兄,这是最佳选择,欢迎总司令训话!”吴佩孚带头鼓掌,掌声渐渐多起来,热烈起来。
曹锟气急败坏地说:“别鼓掌了,这、这断然不行!”说罢,拄着文明棍气咻咻地离开了会场。
月亮像一条小船,驰骋在广袤无垠的天空。吼叫一天的风栖息在山脚下、盆地里、丛林中。旅途劳顿的风沙,找到自己的归宿,沉沉地睡去。
吴佩孚在后院萧瑟的小花园里徘徊。他无法排解心中的苦闷与孤独,天地这样狭小,空气如此沉闷,黑暗像野兽的巨口,从四面八方合拢来,要把他吞掉。时已初冬,他穿得很少,但还是耐不住来自心中的燥热,他不得不把领口解开。他慢慢地徜徉着,身影幽灵般荡来荡去。
这时,张其锽一步三摇地走来,对吴佩孚说:“大帅,明天又有一批人离郑,临行前他们哭着要见你。”
吴佩孚悲叹地说:“唉,好一个‘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就这么完了?”
吴佩孚声音凄楚,痛苦异常。张其锽无言以慰。因为郑州经费紧张,难以维持“小朝廷”庞大开支,只好裁汰大部冗员。其中也不乏见吴佩孚大势已去,自己另谋出路的。吴佩孚凄怆地说:“走吧,告诉大家我对不起他们,无颜相见,请他们多多保重。”
张其锽又说:“老帅又来电话,让你去一趟,说有要事面谈。”
吴佩孚说:“告诉老帅,我今天心情不好,明天登门拜访。”
“吴子玉!”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你不见我我见你!”大家回头一看,是老态龙钟的曹锟站在面前。
曹锟的厚嘴唇哆哆嗦嗦,气咻咻地说:“吴子玉!我真没想到,时至今日,你还这么一意孤行!怎么,你真想破罐破摔了?这、这成何体统?!”
吴佩孚说:“不知老帅何以发这么大火?”
曹锟说:“你装什么糊涂?我问你,你为什么又把靳云鹗解职?”说着,浮肿的眼里装满泪水,最后,竟呜呜咽咽哭起来,“完了,直系完了,北洋完了!几十年的心血呀!”
吴佩孚心里并不轻松,他双手托头,坐在曹锟对面,一副沮丧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喔喔哝哝地说:“老帅呀,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我愿意这样做吗?”
曹锟说:“我认为部下的情绪你应该体谅,他们的意见你应该考虑。张作霖就那么好?冯玉祥就那么坏?怎么就不能调整一下策略呢?”
吴佩孚说:“老帅!怎么跟你说好呢?政策是政治生命,怎好朝令夕改?张作霖再坏也是北洋正统,他与‘赤祸’不共戴天,我们跟‘赤祸’势不两立,怎么能轻易改变信仰?再说,就算改过来就能祛困除危吗?有些事恐怕更难办呐。怕是我们一改,张作霖会立马吃掉我们。”
“有话可以慢慢说,干吗动不动就解职?这样部下的对立情绪会更大的。”
“你看不见这些日子我一再迁就吗?有些事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早先,靳云鹗跟孙传芳、冯玉祥勾结,想组织第三势力;近期,他又屡次贻误战机,逗留不进,在部队中制造麻烦;前不久,他又派参谋长安世才密赴武汉会见唐生智、蒋介石。这种吃里爬外的小人,留下他只会坏大事,过去的教训还少吗?”
说罢,吴佩孚心力交瘁,仰坐在太师椅上。曹锟一向拙口笨腮,被吴佩孚几句话说得无言以对。这时,薛进进门报告,吴佩孚冷冷地问:“什么事?”
薛进说:“张大帅来电……”
吴佩孚说:“念!”
……子玉吾兄大鉴:贵军反攻无期,敝军发动在即。敝军南下,决不计较地盘,务请吾弟向贵部解释。贵部如能团结内部定期反攻,无需敝军为助,亦可中止南下,所虑徘徊观望,坐误戎机。
曹锟像抓住个烧饼:“怎么样,怎么样?他是什么东西还不清楚吗?这是步步紧逼呀!”
吴佩孚紧皱双眉,踱步沉思,对薛进说:“记录。雨亭吾弟勋鉴:奉军入豫增援,将领主张尚不统一。当再事疏通,借图圆满。前敌虽紧迫,尚堪支持,勿劳过虑……去吧。”
薛进走后,吴佩孚回到座位上。曹锟口气略缓地说:“听老头子一句话吧,别再固执了!”
吴佩孚眨巴着一双眼睛不说话,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事也记不起来。曹锟见他不说话,突然说:“我劝你收回成命,与靳云鹗言归于好。”
吴佩孚不耐烦地说:“我主意已定,不好更改!”
“那好,你不是想下野吗?你把大权交给我,我决定把军政大权交给靳云鹗!”
“可以,我与他兵戎相见!”
“你……你……不可理喻!”说着,曹锟拿起文明棍倔乎乎地离去。
不一会儿,蒋雁行匆匆而入。吴佩孚正举着破水壶一口口渴酒,还不时从破军衣口袋里掏出一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见蒋雁行慌里慌张的样子,机械地笑道:“哈哈,宾臣,来两口儿吧。”
蒋雁行说:“大帅,出大事了!驻磁县的张汝清部,与南下奉军发生冲突,现在正在激战中!”
吴佩孚不以为然地说:“嘿嘿,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命令张汝清把他们狠狠揍回去!他想借道,老子还没同意呐。”
蒋雁行又说:“还有,靳云鹗撤职后回到信阳,任应岐、刘培绪发表通电,公开反对大帅,投降党军。阎曰仁、高汝桐宣布中立。”
听罢,吴佩孚的脸凛如磁铁。他紧闭双唇,紧蹙眉头,半晌不语。许久,才像排气的风箱,吐出一口恶气:“是疖子总要出脓的,怕也没用。以我的名义给寇英杰、田维勤发电,命他们立刻包围任、刘二部,迫其缴械投降,接受改编,待收拾叛军后再增援豫西。”
蒋雁行担心地说:“我所担心者不是靳云鹗,而是魏益三。在信阳他们住一所楼内,二人过从甚密,他一旦站在靳云鹗的一边,后果不堪设想。”
吴佩孚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是,魏益三是反叛奉张失败后逃过来的,奉张几次逼我将魏交给他,我都没同意。是我保护了他,他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蒋雁行说:“其实,田维勤也未必可靠,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两面派,未必愿意公开与靳云鹗决裂。寇英杰刚才来电话说,他奉命南下,田维勤的一营卫队挂车而行,车到许昌他命机车脱钩不进,说要去汝阳整顿军队。寇英杰继续南行至临颍,可他的车刚过,刘培绪即命人拆毁铁轨,突然向寇军袭击。武器给养全被刘培绪夺走,只有寇英杰等少数人大战得脱。这就是说,刘培绪的行为田维勤是预知的。”
吴佩孚紧锁双眉,走来走去,许久一言不发。蒋雁行恭敬地站在那里。过了两三分钟,吴佩孚忽然发现蒋雁行,说:“你去吧。”蒋雁行才离去。
眼看民国十六年(1927年)旧历新年快到了,但郑州古城到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没有一点年的味道。十几万人的大城市,听不见鞭炮声、锣鼓声和孩子的嬉戏声,看不见穿新衣、办年货的年轻人。目光所及,到处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人。因为,不是丈夫、儿子、父亲被抓壮丁、抓夫役,便是口粮、细软、金银财宝被抢。商店死气沉沉,冷冷清清……
全国各大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郑州惨极、乱极”,“开封商业萧条,前途危殆”,“货色已断,商家关门,生活日用品极缺”,“民生凋敝,百业不兴,兵匪作祟”的坏消息。连一向倾向吴佩孚的报纸也在接连刊登河南颓相。
新年前,前方、后方的军队机关,催粮、催饷、催枪、催弹的函电雪片般飞向总部。没钱不能打败叛军,没钱不能剿匪,没钱车轮不转,人马难行,搞得吴佩孚焦头烂额,长吁短叹。
这天,他又召开会议研究财政问题。张英华可怜巴巴地介绍说:自从部署筹款已来,已历时半月,赴川、黔、桂、鲁、京、津的十几位官员相继回郑。无奈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他们或哭穷,或装相,或顾左右而言他,所获无几。只有杨森、张宗昌还够朋友,没让空手而归。不过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至于中央税款,其实早已大部截留,已无油水可捞。这些年战乱频仍,征税已相当困难,该征的税种早征过了,连五年捐税也早已预征,向地方政府摊派一事也难进行……
吴佩孚的脸一红一白,屁股底下像坐着蒺藜,厉声问:“为什么?”
张英华只得照直说:“当前政局不稳,人心混乱,县长们忙着考虑自己的出路,心思没放在筹钱上。”
吴佩孚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拣几个滑头枪毙!”这只是一句气话。他即使想做也不敢做。因为这样会把大部分县令逼上梁山。现在是豆腐掉在灰堆上——打不得吹不得。
张英华继续介绍:“关于向外商借款一事略有起色。已借到硬币四十万,加上募捐来的款项共计五十五万。不过,这点款只够新军添装,旧军换装而已。老实说,让官兵过个像样年的钱都没有了。”
蒋雁行汇报征兵的事:“过去穷苦青壮年,尤其流氓、无赖、乞丐都争着当兵,为的是混碗饭吃。现在,征兵的一进村,他们就跑光了。改成强征后,利用集市、庙会抓兵,开始还好;后来,一有风吹草动,眨眼间人就逃得无影无踪。见到的都是瞎子、瘸子、老头子。一个多月才征了两个团,可转眼间跑了一半多。新兵跑,老兵也跑。问他们为啥跑,他们说一怕打仗,二怕欠饷。”
大家汇报完,吴佩孚说:“说来说去还是钱字,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诸位放心,我有锦囊妙计,不出三天定能筹到一笔巨款,让官兵过个好年……”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半信半疑。
这天中午,中州大饭店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常。小汽车、马车、大小轿车从不同方向涌向小广场。地富豪绅陆续走进旅社大门。广场四周放了明岗暗哨;旅社门前站着笑容可掬的接待人员。张其锽、白坚武等官员,不时向贵宾拱手致意。
大厅里熙熙攘攘,二十多张大饭桌坐满宾客。桌上铺着大白桌布,摆着杯盘碗箸。男女跑堂斟茶点烟招待客人。正面墙上高悬着“河南省暨郑州市知名人士除旧迎新联欢会”大会标。士绅们交头接耳,脸上露出狐疑、惊恐的神色。
十点钟,有人高呼:“吴大帅到!”
人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一阵脚步声后,身着戎装的吴佩孚,在张其锽等人的陪同下步入会场,吴佩孚拱手笑道:“诸位,久违了!吴某衷心地欢迎大家!”
“吴大帅好——!”
“哈哈,诸位请坐,请坐!”
大家坐好后,吴佩孚和蔼、自信,音调不高,但颇具穿透力地说:“佩孚自民国九年来到豫省,已历七载。承蒙河南父老乡亲厚爱,诸事得以周全。佩孚诚心实意感谢大家!多有不周之处,尚望诸公海涵。而今时局动荡,国事堪虞,赤祸狂蹶江南,冯逆陈兵豫西,一发千钧,时局紧迫。今大厦之将倾,当群力以协济,佩孚讨赤之心一如既往。我国战乱多年,苦兵已久,休战之愿,人心所同。然一方正历行赤俄化,以狠毒狠贪、不顾一切之政策,务期达到破坏旧有道德文化之目的。佩孚如果与之言和,无异于与虎谋皮。吾辈所从事之战争,谋求之事业,是继往开来,空前绝后之神圣行为,是根除异端邪说之壮举。吾辈应振作精神,面对现实,经过艰苦卓绝之努力,务期达到光明之坦途。今后,依靠仰仗父老兄弟,志士仁人和衷共济,共图救国大业!”
他的讲话博得全场热烈的掌声。吴佩孚一声令下:“来人,开宴!”
一声令下,侍从们端上一盘盘菜团子、老腌咸菜和没有油腥的大锅清汤。大家一看傻了眼,你瞅我,我看你,心里明白了大半。吴佩孚一拱手说:“诸位,请用餐!”说罢,自己先拿起一个菜团子,大口小口地吃着,又稀里呼噜喝清汤。他的幕僚也照章行事,把自己的一份吃下去。众人一看,谁敢违拗,也一个个拿起菜团子勉强吃起来。
吴佩孚语气沉重地说:“诸位,这些是不如你们的山珍海味好吃,可我们的官兵,就是这个也难以为继了,很快有断炊的危险。年关将近,官兵们连顿饺子都吃不上,有的部队至今没有冬装,苦啊……”说着,他扫了大家一眼,然后笑微微地继续说,“今天饭菜欠佳,照顾不周,诸位饭后请到后花园一游,以助雅兴。”
说罢,捷足先登,把困惑不解的众人引到后院。众人呈弧形站立,吴佩孚坐在一张椅子上,厉声说:“带上来!”
话音刚落,没等人们回过味来,十几名武警押解着十多名“犯人”,从后门走进来。犯人们一字排开站在北墙根。背后的牌子上分别写着“抗捐犯”、“抗税犯”、“赤色分子”、“扰乱治安犯”……法官宣读判决书后,一声令下,十几名刽子手快速跑到犯人前面,子弹上膛,乒乒乓乓一阵乱枪响过,十几个犯人倒在血泊里。地富豪绅们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哆嗦到一处,有的吓得当场昏倒。当他们你搀我扶再次回到大厅时,残羹剩饭已经撤走,换成笔墨纸砚。大厅内外站着荷枪实弹的大兵。吴佩孚不见了,白坚武向大家宣布:“诸位,大帅让我转告大家,对不起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二十万军队要吃饭,几千政府官员要工作,眼看年关将近,总得让他们过个年呐。谁都想有粉往脸上搽,都想施仁政,可总得先填饱肚子啊。对不起了,诸位要是识趣,就在认捐书上签个字,交够定额立刻回家;如其不然,只好委屈大家了……”
吴佩孚用这种饮鸩止渴的办法,筹得现款一百多万元,加上张英华、寇英杰四出求告的几十万,七拼八凑,总算勉强凑了二百多万。这些钱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军事集团来说虽是杯水车薪,但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钱一到手,吴佩孚立刻命令除叛军外,补发一月足饷,补发棉装,购买子弹;命田维勤、寇英杰率部围剿叛军;命王维城、王为蔚火速增援豫西。吴佩孚的军队像一台注了油的破机器,又转动起来。
神经高度紧张的吴佩孚多日来疲劳、忧恼、失眠,现在精神稍一放松,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床上呼呼大睡,一睡就是一昼夜。
这可急坏了部下,许多事等着他决策。蒋雁行知道事关重大,预先拍电报把齐燮元、寇英杰叫来。“唐生智增兵武胜关”,“奉军集结黄河北岸”,“国民军攻入豫西”……电报雪片般飞来,局势发生突变。
吴佩孚呼地坐起来,听到上述消息,睡意顿消,瞪着血红的眼睛瞅着众人。
蒋雁行说:“张治公来电:冯逆突破豫西防线向洛阳冲刺!”
吴佩孚问:“现在战事如何?”
蒋雁行拿起教鞭,在地图上指点着说:“一小时前的战报是这样的:今日凌晨五时,刘郁芬部突破第一道防线。邓宝珊部由北路逼近,前锋越过硖石驿向观音堂猛扑,上午九时逼近刘镇华的防线,双方展开肉搏战,阵地几易其手。憨玉昆、于振二部被迫退回观音堂,直接威胁观音堂北部的柴云升部……”
吴佩孚问:“奉张有何动作?”
蒋雁行说:“奉张来电:决定两路进击冯军,一路自京汉路转道西下,一路自京绥路进击包头,自榆林入陕抄冯逆后路。第一路要请示大帅后方定行止。”
吴佩孚又问:“红枪会、樊钟秀有何动静?”
蒋雁行说:“尚不知。”
吴佩孚大声说:“你该知道,别让他们打乱我军阵脚!一旦他们勾起手来,局面将无法收拾。你们这些人呐,多会儿学会全面考虑问题?”
虽然他态度粗暴,颐指气使,但在场的人无不叹服他思路敏捷,心思缜密。他的话常令人恍然大悟,禁不住嗟叹:“是啊,这么明显的问题,我怎么想不到?”
这时,吴佩孚倒背双手走来走去,一双精明犀利的眼睛,看着三个部下,歪着头问:“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齐燮元说:“谨遵大帅裁决。”
吴佩孚自信而果断地草拟四份急电分别给田维勤、王维城、刘镇华、徐寿椿,机要秘书将电文拿去分发。
吴佩孚命薛进把张英华、张方严叫来,开个临时会议。今天参加会议的都是吴佩孚的心腹,是联奉派。气氛融洽,说话随便。众人落座后,吴佩孚说:“我们研究一下豫南形势,你们谁说?”
寇英杰介绍:“上次解除靳职后,靳云鹗一回信阳就召开了一次聚餐会,他的十几个骨干参加,魏益三也到场了。会一直开到深夜。次日,有人就发表通电攻击大帅。有的矛头针对其他将领,并把郑州信阳间的铁路分段拆毁。任应岐还袭击我的列车,打死官兵,抢夺军用物资。刘培绪部围攻了王维城。当天有几处发生激战。他们勾结庞炳勋、樊钟秀、党军,准备采取一致行动。”
吴佩孚问:“魏益三有何行动?”
寇英杰说:“魏益三表面保持中立,暗中与他们勾结。”
吴佩孚说:“好,情况大致如此,下面说说对策吧。”
寇英杰主张武装平叛,兵力不够可以请奉军过河,先消灭异己,再与党军一决雌雄。
寇英杰话音刚落,张方严赶忙表示反对,再不能做亲痛仇快的事了。他提议:第一,把平叛限制在最低范围,枪口只对准少数死不改悔分子;第二,派说客去做调节工作,陈明利害,晓以大义;第三,要稳住、笼络中间派,别让他们转到反对派一边去,尤其多做魏益三的工作……
张方严的发言,大多数人表示赞同。吴佩孚也不愿把事情搞得复杂化,表示尽量和平解决,减少损失。他分析,靳云鹗不会站到前台反对他,只能在幕后煽动。靳云鹗有四个主力师,不一定都跟他铤而走险。最反动的是师长高汝桐、任应岐和旅长刘培绪。阎曰仁、徐寿椿比较老练。田维勤跟靳云鹗有矛盾,极愿靳云鹗垮台,由他自己取而代之,他也不会跟靳云鹗跑。此外,魏益三受过自己恩惠,不会公开反对自己,充其量是暗中附逆。基于上述三点,他决定一方面派说客,一方面对高汝桐、任应岐、刘培绪实行武装平叛,不能让犯上作乱者得逞。
他的分析得到众人首肯,可在派谁做说客上却犯了难。张方严威信素著,但他太接近吴佩孚;蒋雁行为人长厚,但与靳云鹗有隙;寇英杰锋芒毕露,遭众人集矢;田维勤太过圆滑,与靳云鹗等面和心不和……思来想去,决定派齐燮元、张英华二人前往。吴佩孚说:“我给魏益三、靳云鹗写两封亲笔信,你们再跑趟开封,请老帅也写两封信。告诉他们顾全大局,别做亲痛仇快的事情。小其不言的条件可以答应他们。”说着,握着他们的手,“二兄,拜托了,多多美言。直系分裂至此我心痛啊!在适当时候,我会请荐青出山的。”说着,表情很抑郁。
齐燮元感情深重地说:“放心吧玉帅,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吴佩孚说:“你们尽量说服魏益三来一趟郑州。”
吴佩孚打开文房四宝,振笔疾书写了两封信,文笔酣畅,字迹俊逸。
齐燮元、张英华走后,吴佩孚对寇英杰等人说:“靳云鹗、高汝桐在信阳,阎曰仁在确山,任应岐在驻马店,高寿椿在郾城,刘培绪在临颍,他们分布在三百多里的铁路线上。你们的兵多在他们周围。今晚,你们联络王维城、王为蔚,以一倍于他们的兵力,把任、高、刘包围起来,把他们吃掉。谁首先解决他们,他们的军队就归谁管辖。”
最后一句话颇具诱惑力,寇英杰坚决地说:“遵命!”
薛副官进来说:“报告大帅,张景惠来了。”
吴佩孚说:“他妈的,催命鬼!”
跟张景惠同来的是奉军军长许兰洲。
吴佩孚、张景惠、许兰洲、蒋雁行四人经过一阵寒暄,坐下来谈判。双方工作人员各自摊开纸笔做记录。刚才的火热气氛倏地不见了,各自脸绷得紧紧的,像竞技场上的斗士。吴佩孚问张景惠有何见教。
张景惠干笑几声,说:“哈哈,兄弟此番前来仍是旧话重提,奉军假道问题。”
吴佩孚作色道:“嗯,假道?这事多次讨论,一是部将抵触情绪甚大,二是我尚有反攻能力。现在谈此问题为时尚早吧。”
张景惠狡猾地问:“怎么玉帅,靳云鹗不是已经被解职了吗?”
吴佩孚的脸腾地红了,他最怕别人说他无能力御下,内部不团结。赶忙掩饰道:“哈哈,这点尽可放心,事权高度统一,内部精诚团结。看法少有分歧,乃人之常情。荐青早有‘归省老母,优游事外’的要求,我满足了他的愿望。”
张景惠奸笑道:“哈哈,任、刘二部公开叛乱,信阳之间枪声不断,大帅,这恐怕不是谣传吧?”
吴佩孚一时语塞,十分生气。蒋雁行说:“小有摩擦不足为奇,贵军这种事不是常有吗?”
许兰洲赶紧帮腔:“不对吧,怕是一场相当规模的动乱。”
吴佩孚气咻咻地说:“这没什么,我有足够力量清理内部,就像雨帅当年清除郭松龄那样。”
几句话说得张景惠一时无语。少顷,他另辟蹊径说:“至于‘为时尚早’,玉帅,不早了!武汉失守已近三月,南蒋西冯嚣张至极,难道等他们打到河南再考虑假道吗?直、奉既已合作,就该休戚与共,情同一体,一方有难,彼方支援,玉帅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吴佩孚笑道:“哈哈,叙五兄,支援是多方面的,不一定非越俎代庖嘛。你们若有诚意,可支援我饷械,只要给我二百万,我立刻反攻;给我三百万,我可一战而胜!”
张景惠说:“奉军虽不宽裕,但三五百万还拿得起,但只有你先发动,我方才好考虑嘛。”
吴佩孚知道这是一张空头支票,对方是想逼他发动,让党军消耗他的实力,然后乘机而歼之,好狠毒啊!他问:“这次谈判你们有具体方案吗?”
张景惠说:“还是过去的三条:一、请玉帅主持政治,反攻一事全权交给奉军;二、以上将军名义主持将军府工作;三、玉帅专事豫西防务,移驻洛阳,让出郑州。请玉帅任选其一。”
吴佩孚以三声冷笑回答张景惠的三条。他以揶揄的口吻说:“大路宽宽,岂止河南?你们可以绕道东海,西出晋陕,何必强人所难?”
张景惠、许兰洲来郑前,张作霖曾面授机宜:奉军入豫后,一路由陇海路向西监视吴军,防堵冯军;一路沿陇海路向东,监视鲁军,防止张宗昌居于突出地位。如果吴佩孚知趣交出河南,还则罢了;不然就迫使他打前站反攻武汉,奉军背后监视、推顶,让他跟国民军决战,待他们两败俱伤后,再一举收拾他们……想到这些,张景惠以强硬的口吻说:“目前我方再次召开蔡园会议,决定出兵豫省,不再等待,我方提出新三条供玉帅考虑。一、信阳关之贵军克日反攻武汉;二、玉帅专事豫西防务,豫省由奉方接防;三、奉军入豫后帮玉帅扩充实力。雨帅有意请张汉卿将军出任三军统帅,以子侄身份听命于玉帅。”
吴佩孚听出,不管新三条还是旧三条都是夺他权,占他地盘,置他于死地。吴佩孚这才意识到与奉张合作是个彻底错误!他又气、又急、又怒、又悲,突然,迸发出一阵狂笑,边笑边步履蹒跚地离开会场……
回到办公室,作战处长早拿着电报焦急地等他。他一看电报,上写:观音堂失守,渑池、新安告急!
连日来,国民军与吴军在观音堂激战,观音堂几易其手,形成残酷的拉锯战。房倒屋塌,树木断焚,军民死伤累累,尸骨暴露村野。开始,吴军寄望援军,谁知,援军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官兵精神垮了,瞬间全线崩溃。当晚仓皇东逃,一口气跑出三十多里,来到渑池。国民军乘胜追击,很快把渑池团团围住。次日凌晨发起总攻,战斗异常激烈。
与此同时,邓宝珊率兵一旅越过洛河,向新安县推进,与守军憨玉昆部激战一昼夜。李云龙部从左翼向渑池穿插,吴军急调张钫部防堵,但旋即被击溃。张治公又急调一旅迎敌,才顶住国民军攻势。现在,国民军不断增兵合围,距前沿阵地只有二三十里的洛阳城人心浮动,纷纷逃避。洛西铁路已被拆毁,交通陷于瘫痪……
吴佩孚看过战报,急得似热锅蚂蚁。他本想调王维城、王为蔚支援豫西,但任应岐、刘培绪公开叛乱,高汝桐、阎曰仁、马文德有附逆迹象。吴佩孚只好命寇英杰、田维勤、王维城、王为蔚合力平叛,待解决靳部后再支援豫西。现在,豫南未靖,豫西又出现危机;加上张作霖又追魂索命,这便如何是好?他正焦急不安,蒋雁行、张方严一前一后进屋。蒋雁行说:“大帅,张景惠还在等你,问会还开不开?”
吴佩孚没好气地说:“让他们滚!他们不是想要河南吗?让张学良小子来取好了,我等着他!”
张方严说:“大帅,还是不要把关系搞僵吧,不妨再敷衍他一下?”
吴佩孚赌气说:“要去你去,我不见他!”
张方严说:“那就还让宾臣兄去吧。”
吴佩孚气呼呼地说:“可以,我也提三条:一、奉军派五万人通过河南,配合我反攻武汉,协助刘镇华攻击冯军,但得听我指挥;二、奉军不许驻郑州,我也不离开郑州;三、我可担任后方防务。”
张方严击掌道:“好,绝妙的三条!”
蒋雁行说:“是不是电告刘镇华、张治公,让他们把预备队、机关人员组织起来,死死顶住,无论如何要保住豫西。同时给米振标发电,让他速调两旅驰援。开封离洛阳只有四五百里,两日可达。”
吴佩孚说:“好,我发给他子弹十万发。”
信阳,靳云鹗在开会,有魏益三、高汝桐、阎曰仁等十来个人参加。
高汝桐骂道:“他妈的,什么统帅,狗屁!对这种无情无义的小人讲什么策略?刀对刀枪对枪跟他干!”
刘培绪骂道:“我日他姥姥,他解除荐帅职务,我掀他吴佩孚的宝座!”
任应岐说:“论功劳,荐帅最大;论能力,荐帅最强。吴佩孚不把荐帅当人看,倒把寇三儿捧上天,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受够了!”
阎曰仁说:“我提议联络党军公开反吴,夺取郑州,软禁吴佩孚,把张胡子赶回老家去!”
任应岐补充道:“对,东联孙传芳、张宗昌,西联冯玉祥,南联樊钟秀、庞炳勋,来个三路夹击,先扫吴佩孚,后拿张作霖,让他们的合作见鬼去吧!”
高汝桐摩拳擦掌地说:“马上拟通电,二帅不便我来领衔!”大家积极响应:“算我一份儿。”
“行了!”靳云鹗不耐烦地说,“这种大事岂可儿戏?益三兄,你说吧。”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魏益三身上。他从到会起就闷头抽烟,低头沉思,没说一句话。魏益三老谋深算地说:“我与奉张不共戴天,我与荐青生死同心。我与玉帅意见相左,不赞成他的‘联奉倒冯’政策,所以才支持诸君行动。但这种支持只是道义上的。因为,政见不合不一定兵戎相见。我先后在蔡成勋、诸其祥、张作霖、冯玉祥手下为官,但我最佩服的是玉帅。在我最危难时,他收留我、保护我,我怎能恩将仇报,跟他大动干戈呢?诸君走什么路我不管,但我不能参与你们的行动,请诸君原谅。”
靳云鹗恭维道:“好,益三兄大仁大义,令人感佩!”
魏益三分析道:“当前,国内军事派别有蒋介石、冯玉祥、唐生智、张作霖、孙传芳、阎锡山、张宗昌等等不下十几伙,真是盘根错节,错综复杂。但权势最大者有三家:蒋介石、张作霖、吴佩孚。吴大帅式微,最后较量者只有蒋介石和张作霖。奉张我们信不过,我们的最后归宿是国民革命军。因此,诸君的选择我是赞同的,但不应急于求成,应隐忍待变而后行。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我没话好说。”
靳云鹗笑道:“哈哈,益三兄分析透彻,虑事甚周,非我辈可比。吴佩孚人不坏,只是被宵小包围,闭塞视听,干了不少蠢事。寇英杰、张其锽、白坚武都不是好东西,田维勤更是无耻小人!不管怎么说,吴佩孚是我的上司,是国内外有影响的人物,我不能公开跟他干。我们不妨策略一点,不直接反吴,先拿寇三儿开刀。再说,个人委屈事小,国家利益事大,不能把气撒在解职上。只有这样才可进可退,不致被动。”
高汝桐立刻响应:“对,荐帅退居幕后,我们干!”众人随声附和。
说到这里,一个参谋慌忙而入,在靳云鹗耳畔咕哝几句。靳云鹗先一愣,少顷说:“诸位,齐燮元、张英华来了,请诸位暂避一时,益三兄留步。”
他们走后,靳云鹗问魏益三:“他们此行何事?”
魏益三说:“当然是来做说客,是冲咱俩来的,肯定带了曹、吴亲笔信。只能跟他们绕圈子,还要加点眼泪。我去13师恭候,离你这个‘危险分子’远点儿。”
“哈哈,对对。”
靳云鹗走进接待室。张英华正坐在太师椅上抽烟沉思,齐燮元漫不经心地欣赏一幅《虎啸图》。靳云鹗来后,三个人不约而同伸出手,装腔作势地笑握寒暄。靳云鹗阴阳怪气地问:“二公来此有何贵干呐?”
齐燮元讷言道:“啊,是这样,我与月笙……呵,荐青兄还是先看看信吧。”
说着,把曹、吴的亲笔信递过去。靳云鹗戴上花镜,摇头晃脑,默默诵读。少顷,把眼镜一摘,信一放,捂着脸抽抽搭搭哭起来。开始饮泣,后来放了哭声:“我靳云鹗从民国六年追随大帅,已经十几年了。我一向忠心耿耿,忍辱负重。我缺了哪辈子阴德了,他这样对待我?民国九年直奉战争后,别人都加官晋级,独独没有我的份儿;民国十年湘鄂战后,连打了败仗的孙传芳、寇英杰都升了师长,反说我轻敌冒进;民国十一年直奉战争,我靳某在后方立了功,他又把我从授奖名单中抹掉;去年是我打下的河南地盘儿,到头来反不如寇三儿!他一次次无故解我职,我一次次顾全大局,听他摆布。我、我也是有脸有皮的人哪!呜呜……”
靳云鹗把陈芝麻烂谷子都抖搂出来,不给齐燮元、张英华插嘴的机会。他唠唠叨叨,哭哭咧咧半个多钟头才渐渐止住。齐燮元劝道:“荐青兄啊,你的丰功伟绩谁能抹杀?大帅办事是有些过分,可我们追随他多年,好歹也要维护他呀。”
“我哪点不维护他?正因为我太维护他,太顾全大局,他才一次次欺负我。”
“是啊,是啊,这还用说吗!不是荐青兄深明大义,忍辱负重,要换了别人早闹翻了。荐青兄就再宽容一次吧,咱直系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张英华插嘴说:“我们来时大帅说过,他这样做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说适当时候还得请仁兄出山。老实说,大帅有时脾气不好,但并不绝情,我们来时他掉泪了。”
靳云鹗一摆手说:“行了行了,饶了我吧。我还敢出山?我靳云鹗也忒厚脸皮了,人家一再踢我踹我,我干吗没囊倒气?我早就心灰意冷了,当个顺民百姓,从此不问政事!”
齐燮元说:“行了荐青兄,别说丧气话了,直系没你怎么行,怎么渡过难关?”
靳云鹗问:“你们要我做什么?”
齐燮元说:“这还用说吗,继续发挥影响,约束部下,服从玉帅,以大局为重。给他一点面子吧。眼下南有党军,北有奉军,西有冯军,东有鲁军,我们已四面楚歌,咱还能搞‘窝里反’吗?荐青兄,你说说部下吧。”
张英华恳切地说:“荐青兄,就帮玉帅一把吧,不然咱直系真完了,你忍心吗?”说着,声音哽咽了。
靳云鹗板起脸说:“你们这是什么话?好像搞分裂的是我。我怎么有权号令他们?再说,我已经是平头百姓了,他们怎么听我的?他们怎么做我既不知道,更不参与。你们放心,我靳云鹗伤天害理、鼠窃狗偷的事不干。我这就回老家,不掺和这些屌事!”说着,抬脚就走。
齐燮元上前拦住:“看看,又急了不是。谁说你叛乱了?连玉帅都没说过。你是他们顶头上司,说一说总可以吧?你是有影响的。”
靳云鹗想,何必跟他们饶舌?我支应他们一下,给他们台阶下。他说:“好吧,既然二公瞧得起我,不辞辛苦来了,我勉为其难吧。我一定尽力而为,说服他们服从玉帅。”
齐燮元、张英华二人拱手致谢,告别了靳云鹗。
齐燮元、张英华离开靳府,住进了旅馆。晚饭后,他们正想去拜访魏益三,突然,木制楼梯响起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军人跑来报告:“魏军长来看望二位长官!”
他二人赶紧起身相迎,在楼梯口碰见身披黄呢大衣、威风凛凛的魏益三。三人见面,握手寒暄。
魏益三说:“我是来请二公的,走吧,你们辛苦前来,哪能让你们住旅馆?咱们食宿在一起,以便促膝交谈嘛。”
盛情难却,齐燮元、张英华二人交换一下眼色。齐燮元说:“哈哈,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劳仁兄大驾?”
魏益三说:“哎,你们是我好友,又是大帅派来的,我怎能慢待?”
三个人说说笑笑走出旅社,坐进一辆“福特”牌轿车。在一卡车士兵保护下,来到城东一个小镇——中山铺。这里是第13师驻地。魏益三怕大权旁落,自兼第13师师长。他本来是跟靳云鹗住在一起的,为避嫌,昨天才搬来的,是专门做给齐燮元和张英华看的。
汽车一声笛声,在一座庄院门前停下。几十名团职以上军官在门两侧迎候。一支乐队吹吹打打,气氛颇为热烈。大院十分宽敞,两侧栽种着塔松、古槐,甬路两旁是修剪整齐的松墙。齐燮元、张英华二人在众将官陪同下进了大厅。厅里放着几张铺着白桌布、放着酒具的八仙桌。看得出一场盛宴备齐了。
吃喝完毕,已近午夜。魏益三屏退左右,把他们引入优雅的小客厅喝茶聊天。魏益三虔诚地说:“玉帅的信我已拜读,情真意切,感人至深。魏某能有今天,全仗玉帅关照。知遇之恩没齿难忘。直系出现今天的不幸局面,益三十分痛心。二位告诉玉帅,我魏益三一定说服荐青,劝说他的部下服从玉帅,绝不做有损直系、有损玉帅的事情。我即使粉身碎骨也难报玉帅知遇之恩。玉帅命我赴郑一谈,我定当尽速前往。”
说着,魏益三那双漂亮的眼睛轻轻一眨,骨碌碌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当这两颗泪珠达到预期效果时,他把头一扭迅速抹掉,羞赧一笑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齐燮元说:“益三兄的赤胆忠心二帅从不怀疑。临来时,玉帅还说益三兄是深明大义之人,他绝对信任你——据你估计荐青会铤而走险吗?”
魏益三叹道:“唉,这很难说呀。荐青城府很深,从来不说实话,对他我也摸不透啊。不过,他不至于做这种蠢事吧?”
张英华问:“在这件事上,他到底陷了多深?”
魏益三圆滑地说:“哎呀,这更不得而知了。自宣布解职后,他一直杜门谢客,连我都吃了他闭门羹。据我揣测是他部下干的,他未尝知道。”
齐燮元问:“你觉得说服他有把握吗?”
魏益三说:“平常我劝他顾全大局他还听得进去,这次他对玉帅积怨甚深,怕难说服。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齐燮元进一步试探:“假如出现对抗,你老兄态度至关重要噢。”
魏益三巧妙回答:“放心,我站在玉帅一边。”
齐燮元、张英华同声说:“好!益三兄果能如此,乃我辈造化!”
自从这次谈话后,一连几天,魏益三都陪着他们。他态度谦和而不做作,语言热切而不浮华,他质朴、坦诚、随和,使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绝非逢场作戏……
靳云鹗躲到鸡公山,再也没露面。
吴佩孚听到靳云鹗的情况后十分生气。他按照预先部署,命令寇英杰、田维勤对任应岐、阎曰仁全面围剿。一场无情的厮杀开始了。
几天来,一直惴惴不安、戎装未卸的吴佩孚,终于得到消息:阎曰仁在确山被寇英杰收编,任应岐在驻马店被田维勤收编。只有信阳高汝桐、临颍刘培绪还在与吴军对峙中……
吴佩孚听到消息跳起来,大声喊:“警卫,拿酒来!”警卫闻听也高兴异常,赶紧抱来酒坛往水壶里灌酒。吴佩孚对着壶口灌了一大口,一抹嘴说:“痛快呀!”
这时,司令部内一片欢腾,一扫过去沉闷的气氛。张方严、蒋雁行、张其锽、白坚武、杨云史都来了,轻轻松松,有说有笑。吴佩孚对恭立一旁的作战处长说:“电告弼臣、毅民,迅速调集重兵增援信阳、临颍,限二日内全歼!哈哈,喝酒!”
两三个小时后,又传来一个好消息。田维勤的参谋长任乃青坐飞机从前线赶来,奉寇、田之命向吴佩孚报告:高汝桐部土崩瓦解,刘培绪部大部缴械,刘仅率残部几百人逃往豫东。靳云鹗一看大势已去,急派参谋长朱振青向张万信师长接洽,接收改编,立即办理去职手续。党军企图帮助靳军挽回颓势,派部冲进柳林镇,以便接应,旋被士气正旺的张万信部击溃。樊钟秀乘机袭击吴军,被魏益三击溃。不仅如此,高汝桐、阎曰仁、徐寿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