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念头一旦出现,便立刻在我的脑海中充斥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我这两年来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想家,尽管我还是有顾虑的。前阵子因为高利贷的事情,惊动了我的父母。尽管现在那事情已经糊里糊涂的平息,但我不知道回去该怎么跟他们解释。
我害怕他们担心,我不能给他们更富足的生活,不能把我成功的喜悦带给他们分享,却让他们担忧,我觉得这是我的罪过。
当然,我又想到了三荒子。曾在前两次回去的时候,在心里暗地的嘲笑他。像他说的大话,笑他竟然在这小山村里开了如此小一家饭馆。我觉得这对一个厨师来说,是一种堕落。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他并不是一个成功的厨师。凭他的手艺看来,充其量在一些小的饭馆贴灶了而已。
而如今我却想着回家了,回到家之后我能干什么呢?我的手艺又哪里有用武之地?难道我也要像三荒子那样,随便开一家小饭馆来了却残生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未来,也不是我心甘情愿的未来。
可现在我又能怎么办呢?
在这个城市里,我已经丢进了脸面,我已经没有能力重新站起来了。阻碍我爬起来的并不是钱,而是我的自尊与自信已经彻底的粉碎。
现在回头想想,我才真切的醒悟,真正毁掉我的自信与自尊的,并不是霍宇,也不是金枝,更不能怪我的命运,而真真切切的只是我自己。
说这些已经没有用处了,回家已留在这个城市是个两难的选择。可最终我只能选择回家。
前两次回家算是衣锦还乡,每次都带上了金枝。我已经习惯了家乡人那羡慕的目光和背后的夸赞。可这次我却不能带着金枝回去。因为我不能在我最低谷的时候把她带回去,难道让她跟我一起,在那个穷乡僻壤里,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
如果那样的话,一定还会遭到霍宇的阻挠和奚落。
回家的计划慢慢的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悄悄的翻出了我之前的箱子,找到了几件很久没有穿过的衣服,还有那本厚厚的菜谱。
意外的发现,里面夹着16块1毛钱,这是当初霍宇发给我的工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这当成一种耻辱,一种羞辱。于是我一直把它夹在这个书本里,激励自己,一直希望着有一天我功成名就,拿出这16块1毛钱来,甩在霍宇的面前。
而如今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又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还有个四五十块,加上这16块1毛钱,应该够我回乡的车费了。没想到当初认为的屈辱,竟然在最后派上了用场。
在一个太阳落山的傍晚,我提着口袋悄悄的离开了家。当时距离金枝下班回来,也只不过个把小时了。
我并不是喜欢夜晚,而是讨厌白天。我讨厌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感觉,我会觉得阳光会穿透我的衣服,穿透我的皮肤,讲我的卑微,公之于众。
我甚至觉得在白天的时候,只要走上大街,所有人都会在看我,都会对我指指点点,甚至背地里嘲笑。
夜晚对我来说,是一种保护。忽然想起上学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看到一句话——“黑夜是我的保护色”。
其实那出自一首情诗,而此刻拿出来用来形容我,却再恰当不过。我好似一直蜷缩在黑夜里的胆小的老鼠,拖着那个口袋,那个我当初来到这个城市里的唯一家当,悄悄的离开这个城市。那个口袋,仍是我唯一的家当。
而实际上我失去的却更多。
回乡的车在凌晨2点,这大半夜我要找一个地方暂且安身。口袋里的钱并不多,我只买了一瓶矿泉水,便躲到了候车室外面的一个角落。
之所以没有躲到候车室里,我是担心金枝下班回来之后,发现我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应该会想到来这里找我。
现在已是深秋,初冬就在眼前了。
夜晚的风特别的冷,嗖嗖的钻进了我的衣襟,我打着寒颤,浑身蜷缩在一起。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这个城市果然是无情的,如今我已经就要离开了,他仍旧不肯给我一丁点儿的温暖。
我不知道金枝是否来找过我,因为我竟然在这寒冷中昏昏沉沉的睡去,就在那个角落里睡去。
我又做了一场梦,梦中我仍旧穿着古代的衣服,站在一座高高的山顶。与往常的梦不同,之前我经常梦到,我是武功盖世的大侠,山下是那些膜拜我的人们。他们五体投地,顶手叩礼。我在山顶放声大笑,笑声传遍了这个江湖的每一个角落。
而如今,我却被绑在一颗粗壮的树桩上,任凭山顶的风嗖嗖的抽打着我的身体。山下的人们抬头望着我,他们都撇着嘴,每个人都露出轻蔑的眼神。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我无法再接受这样的嘲笑。
于是我使劲的扭动身体,轰隆隆一声,那木桩被折断,我的身子向后一挺,便跌入了后面的无尽深渊。
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片轻薄的叶子,摇摇晃晃的向下飘落。耳边响起复杂的声音,有呼呼的风声、有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的动静。有人在放声大哭,有人在哈哈大笑。叮叮当当的锅勺相撞,乒乒乓乓的刀俎相击。
那是厨房里的动静,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声音连成了葱花和油渍的味道,已经渗透进了我的骨髓。而如今对我来说,这声音都是嘲笑,都是讥讽。
我甚至在梦里盼着能够赶紧坠到崖底,赶紧将我摔个粉身碎骨,赶紧让我的思想和肉身从这个世界上剥离。
可最终连这场梦都没随了我的愿望,我呼的一下醒来,这才发现浑身上下早已冻得僵硬。用手扶着墙壁,咬着牙努力的爬起身来,抬头看看火车站顶上的大个的钟表,离我回家的那趟车发车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我艰难的提着包裹,踏上了回家的列车,车门关闭的一瞬间,我也闭上了眼睛。我知道这一刻,我成功的梦彻底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