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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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三页旧事 (2)

那天——就是我被打伤的那天,我回到家,我年轻漂亮的妈妈在推开门的一刹那看到了满脸伤口的我,美丽的眼睛顿时溢满晶莹的泪水。她将我抱在怀里,泪水落在我的脸上,我的伤口隐隐作痛——知道吗,朝颜社长,在不了解小葵的家境之前,我一直以为全世界的妈妈都会像我的妈妈一样善良美丽,关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小葵的妈妈却像是一个机器人——她的大脑中像是被输入了指令,每天在意的只是自己是否会因为言语不恰当而遭到丈夫的打骂——她根本没有能力再顾及小葵的死活……

还有我英俊的爸爸——他将我搂在怀中,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孩子,回来就好,有爸爸在,别怕,别怕……然后他把我抱回房间,将我轻轻地放在床上,生怕弄疼了我的伤口。他用最小的力气亲吻我的额头说,宝贝,做个好梦。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小葵,她是不是永远都得不到父亲慈爱的亲吻——我简直想把我的爸爸妈妈与她分享。

朝颜社长,你根本不了解小葵的难处,她甚至没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这些年我之所以总陪在她身旁,就是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其实,所有了解小葵身世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保护她——所以朝颜社长你答应我不要再强迫她了行吗——求求你……

倘若说最初对童年往事的叙述是与朝颜做的一笔交易,那么刚才所说的这番话便是交易过后无任何条件的馈赠。也许她想到过停止,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倾吐——不,是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呼喊。她不断地讲不断地说,终于在说完“求求你”之后蹲在地上,双手插进亚麻色短发之中,小声地哭泣起来。

朝颜的心软了,目光温柔下来,语气缓和地说,你别哭了……我答应你。

周浅浅抬起头,不顾仍旧在脸上恣意流淌的眼泪,努力露出笑容连连说道,谢谢,谢谢你……

然后她起身,擦了擦眼泪,向朝颜客气地点了一下头,我要走了,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葵。再见,朝颜社长,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诺言。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朝颜打开窗户,一阵风仿佛已在窗外等待了许久,遏制不住地吹进来,扬起朝颜额前的长发。他的双臂支撑在窗台上,夜色夹杂着树木的芬芳气息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微凉,微凉。天空之上是闪亮的星斗,一颗一颗,明亮得让人忍不住掉泪。

周浅浅正经过。

她在庞大的黑暗之中奔跑,她的心中在此刻必定已经溢满了芬芳甜美的快乐。

朝颜静静地望着周浅浅逐渐消失的身影,又想起刚才她说的那番话,还有她的哭泣,眼睛忽然模糊起来。

我终于明白木小葵的画为什么那么自由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那么热爱凡·高了——凡·高救赎了她羸弱的灵魂,将她从家庭暴力的阴影之中解脱出来——我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对所有的事物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了。原来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她试图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方式保护自己。实际上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画作时,我就该明白她是个奇特的女孩,正如我在那个夕阳之下,从她的身后叫住她时便能够看出她的眼中有一抹阴郁。可是为什么我却一直不明白拥有这种性格的人是不能够用独断使之屈服的呢?为什么我一直不明白呢?

我真是个傻瓜。彻头彻尾的傻瓜。

此时此刻的我多么想要立刻冲到她的面前,告诉她其实坚强与冷漠是不需要做给别人看的,一如我们根本无须掩饰自己脆弱的情绪。可是——可是我根本不可以因此向她屈服。我依然有我倔犟的骄傲。

那夜,我锁上了画室的门,背起书包走下楼。我来到学校后面的那片湖边席地而坐,长久地沐浴在月光之中。草丛中甚至能够听到秋虫们的奏鸣曲,唧唧咕咕,难道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吗?月光倾城,如霜一般落在平静的湖面之上,远处连绵不绝的山也只能留下一个模糊的黛色轮廓。波光粼粼的湖面能够映射出所有的事物,可是我却不敢走到它的面前——

我怕当我走近它时,它会映出我的邪恶与冷漠。

我想,也许周浅浅方才所说的一句话是对的:任何一个了解木小葵身世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保护她。

难道也包括我吗?

上帝,我到底怎么了?

再见面已是数月后,秋天在大片落叶的欢送之中悄然离去。校园之中堆积着厚厚的叶子的尸体。每天清早都会有清洁工人将它们扫到一起烧掉,毫不留情。大学的管理毕竟不像高中那么严格,于是由于赖床而逃课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有些顶着“美术生”的头衔进了大学却什么也不想学的女生,便可以在此时堂而皇之地随大流。她们每天心安理得地睡到自然醒,趿着拖鞋去盥洗室慢悠悠地洗脸刷牙,顶着各色的面膜回到宿舍,打开电脑,聊聊天、上上网、玩玩游戏……三万分之一的生命就这么毫无意义地悄然而逝。

基础课结束后的那个中午,木小葵戴着一顶白色的滑雪帽,身着藏蓝色宽大的毛衣,背着画板从教室快步走出。斜斜的刘海从帽子中只露出一点点,遮住了右眼。她看上去仿佛比几个月之前还要憔悴不少。她低垂着头,心无杂念安稳地走着,仍旧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曾经在夏天遮蔽了整个林荫道的梧桐树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直直地刺向天空。

这样苍颓的景致,除却她,还有谁忍心观望?

也许,还有他。

他本身便是有异于常人的男孩。他的才华,他的性格,都令人难以捉摸。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漆黑而微卷的头发在苍白的季节中更加醒目,额前的刘海越来越长,或许最终将会阻断通往他内心的路径。他独自坐在林荫道中的石凳上,伸开两条长长的腿,双目直直地望着前方一处未名的风景。寒风猎猎地刮过,所有的树木都因寒冷而颤抖。他双臂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脸上忽然露出莫名所以的笑容。

他忽然起身,站在林荫道的正中间。路的尽头,她向着这边走来。

她走到他的面前。

他叫住她。

她抬起头。

木小葵蓦地发现,几个月未见的朝颜脸上没了以往的冷漠,相反在嘴角挂着一抹温存的笑容。

好久不见。

木小葵看着地面,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着朝颜,脱口而出,你不冷吗?

刚才一阵风刮过来,的确有些冷,朝颜搓了搓手,继续说道,不过冬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我总希望能够与它靠得近些,再近些。他又把手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气,大团大团的白色气体在空中扩散,模糊了他英俊的脸。在这片模糊之中,木小葵听到他说,陪我走走,怎么样?

他转身欲行。

木小葵凝视着他清癯的背影,跟上前去。

他们依旧来到学校后面的那座矮山上,曾经在夏天沉默遮盖了整座山头的枫树如今已呈颓败之势,红叶不多,绿叶更少,或许一场雪以后,这里就会变得一片荒芜寂静。寒冷仿佛在行走之中被逐渐驱散,空气中弥漫着干净的缄默。

这些天,我一直在画决赛作品。朝颜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木小葵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可是我对它们并不满意,撕撕画画已经不下一百次。朝颜继续说道。

依旧是那声淡淡的应答。

朝颜忽然驻足,转过脸望着木小葵,认真地说道,也许——也许是我错了。

木小葵也停住脚步,转身以一种难以相信的表情望着朝颜。

是我错了,虽然我这次参赛是为了染染姐姐,可是也……也不该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木小葵浅灰色的双眸中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你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小葵,朝颜轻声叫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的画风那么奔放而狂野,用的色彩那么自由,因为你没有压力,也没有任何人强加给你目标。你热爱凡·高,因为凡·高拯救了你的身体和你的灵魂,你诚心皈依于他,因此绘画于你而言是生命之中最为圣洁的部分。而我,自以为没有亵渎美术的我实际上才是最为卑劣的,尽管我当年没有考美院的原因是我怕将美术——我生命中最神圣的部分变成用以谋生的手段,可如今的我还是把它渐渐当做工具而不自知。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你脱俗,我不及你。

你怎么知道我这么多?木小葵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很多。

朝颜没有回答,仍旧兀自说道,请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头脑发热的状态之下说出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我现在试图调出优雅而高贵的颜色,可是调出的色彩就像一群被捆绑住小手小脚的孩子,那么拘谨——我需要你,真的。我真心诚意地需要你帮我完成这幅作品,只有你才能弥补我调色拘谨的缺憾——你一定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说罢,他的身子竟然呈九十度,给木小葵深深地鞠了一躬,重复道,你一定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画室中,朝颜端坐在画板的正前方,木小葵坐在朝颜的身旁。

你说究竟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主题才好?朝颜用征询的语气问木小葵。

我不太清楚。木小葵轻声答道。

朝颜不再说话,陷入沉思,恍然间,时光倒流,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

一群深褐色的飞鸟缓缓地飞过,远处模糊的建筑以一种安静绵长的姿态驻足。那些沧海桑田的拥有终于成为了古老墙壁上无法言语的寂寞申诉,那些亘古不变的等候终于石化成了房顶不断开放又不断枯萎的白色花朵。田野寂静开阔,大片的芦苇在风中摇摆,湖水清澈碧绿。一个女孩站在这一片摇曳的芦苇丛中,裙子的颜色犹如苇花。

朝颜的眼神变得游离,许久才转过头,问在一旁沉默无语的木小葵,你觉得画芦苇怎么样?还有——望天的女孩。

芦苇?女孩?也许是因为朝颜的想法太出乎自己的预料,也许因为朝颜的想法勾起了自己对远逝童年的回忆,木小葵的声音微微颤抖,而破碎在空气之中的尾音完全是印证周浅浅那番话是否真实的最好凭证。

静默了一瞬,木小葵低声说,稍等,我来调色。

这次朝颜一改往日直接上色的方式,先用4B的铅笔在对开的画布上勾勒出一个大体轮廓——近景是一个白裙子的女孩,中景是一片淡黄色的芦苇,远处是沉默高远的苍蓝色天空,一片云都没有。将芦苇丛作为重点刻画对象,作为近景的女孩只需画出背影即可。

这种构图,你觉得如何?朝颜转身询问正在调色的木小葵。

效果应该会不错,木小葵歪着头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朝颜的构图,一边点头一边问,把蓝天处理成纯粹的蓝色会不会显得有点空了?

要不,加几朵浮云?朝颜试探性地问道。

不好不好,木小葵连连摇头,这样太俗气了。

反正这片天空也要留到最后处理,到时候再说好了。朝颜笑起来。

朝颜将木小葵调出的颜色迅速刷在画布的中间部分,颜色非常黏稠,芦苇的神韵跃然纸上。坐在一旁的木小葵忽然起身,站到了不远的地方,眯起眼睛。当她看画的时候,朝颜握笔的双手自然下垂,一动不动。

真好!木小葵轻柔的声音之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欣喜,朝颜你已经把心放得非常平了。

少年转过头,脸上露出笑容。知道吗,前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要在画室里过夜,通常一画就是一个通宵,结果还是不尽人意。没想到有你的帮忙我竟会这么有灵感——小葵,看来今后我是离不开你了。

今天就到这里,我明天再来。面对朝颜这样一句充斥着若有若无的暧昧的话,木小葵选择了回避。她转身拉开门,你也休息一会儿吧。离开之前,她如是说。

朝颜目送着木小葵走下楼梯,忽然将手拢在嘴巴上,喂——明天——要早些来知道吗?

木小葵的身影在楼梯转角处消失不见。

朝颜将视线移回了刚刚起笔的画作,荡漾在脸上的温暖笑容仍旧久久不散。他起身张开双臂,将这幅画轻轻环在怀中,宛若环住自己深爱的姑娘。

从朝颜阴冷的画室走出,迎面吹来的一阵寒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仰起头,梧桐树的叶子几乎快要掉光,灰色的干枯树桠凛冽地刺破天空。秋天仿佛才刚刚过去,怎么冬天就已经变得这么深了呢?木小葵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思索这个问题,继而抬了抬嘴角,准备快步向前走去,却忽然看到在教学楼的转角处伫立着一个瘦高的女孩,亚麻色短发,单薄的身躯在凛冽的风中瑟瑟发抖——是周浅浅。

木小葵在距离周浅浅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下,她的眼神在与她交会的刹那忽然变得有些不自在,是的。不自在。因为她从未见过周浅浅如此哀怨犀利的神情。沉默了一秒钟,木小葵小声问,浅浅,你怎么在这里?

周浅浅没有回答,快步走进了教学楼。木小葵赶紧追上去拽住周浅浅的袖子,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找他算账,他答应过我不再为难你!周浅浅用力甩开木小葵。

他没有强迫我。木小葵愤怒地低声说道。

周浅浅转头望着木小葵,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朝颜没有强迫我!木小葵提高声音,侧脸在寒冷而明媚的阳光之中闪闪发光,犹如一个玻璃娃娃。去朝颜的画室——是我自己情愿的。她的声音又低下来,其中夹杂着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喜悦,却被周浅浅敏锐地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