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小王子》上车,天色还早,车上空空荡荡。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插上MP3,耳朵里是傅佩嘉的《听小王子讲话》,随便翻开某一页,然后顺着断章开始往下阅读。
听他说话/说玫瑰花/还想念着他/昨天碰见狐狸抱怨日子没有变化
有点害怕那巴尔巴巨树再变化大/地球几十亿成人呀/只有我是真的了解他
女子的声音是慵懒而美好的,初次听的时候带着一点点缱绻,犹如一只蜷缩在沙发里的波斯猫,眼神幽蓝。可是当听到那句“地球几十亿成人呀/只有我是真的了解他”的时候,我的鼻子竟然莫名其妙地酸了起来,眼睛里顿时充溢苦苦涩涩的液体,模糊了眼前字迹。倘若公交车在此刻哪怕只轻微地颠簸一小下,它们就会迅速滴落。
傅佩嘉说,只有我是真的了解他。
可是,又有谁真正了解我呢?
我把这本小童话合上,可爱的封面顿时闯进视线。一个满头金发的小人儿站在一颗被夕阳染红的绿色星球上,挥动着几乎与自己一般高矮的铲子,周围是几朵娇滴滴的红色玫瑰。小男孩的黄色围巾随着风飘扬。在这幅图的上面,写着一句话: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王子,他住在一个只比自己大一点点的星球上,他很想要一个朋友……
他很想要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
方才的伤感由于这句话变得更加强烈。也许,秋天凄清的早晨总会带给人这样一种情绪吧。
也许,他的孤独感染了我的孤独,其实我和他一样,多么渴望能够遇到一个真正的朋友。
可是,我们都不能够。我们能做的,只是日复一日地孤独下去。
车慢慢停下了,我的眼泪也在刹那间掉下来。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灰绿色的车顶,把眼泪逼回去。然后又用双手拼命地揉了揉眼睛。
仿佛我根本就没有流泪,仿佛我从来都不曾孤独。
车门打开,一个男生慢悠悠地走了上来。他晃了晃,又晃了晃,最后,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我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封面上的小男孩上。我的小人儿。不要害怕,从今以后,夕阳满天的时候,我与你一同观望,好不好?可,他是个不会回答问题的奇怪的小人儿。此刻,封面上的他仿佛对我露出忧伤的笑容,目光也似乎注视着我的前方。于是,我重新揉了揉眼睛,抬起头,将目光移向对面的座位。
这时我看到了他。
坐在对面的男生头发略有些长。鼻子很挺,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他穿着中规中矩的校服衬衣,打着一条黑色的学生领带,黑色校裤旁边镶了一条银色的边——这这这——竟然是我们学校男生的统一校服!可是为什么我在学校从没见过这个不算难看甚至可以说是好看的男生呢?
他像我一样,手中捧着一本书。
蓝色的封面。我眯起近视的眼睛,上面似乎有一个小人儿,站在一颗星球上,旁边有几朵玫瑰花。最上面写着:中法文对照本。
啊小葵,他竟然也在看《小王子》。而且,而且是中法文对照本。
中法文对照哦。
于是那天,在公交车上,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往他那里看,一眼,又一眼。他终于觉察到了,抬起头,看到我手中橙色版本的《小王子》,顿时明白了一切。他冲我笑了笑,接着客气地点了点头,他的笑容羞涩纯净。
其实那一刻,我非常想与他说话,哪怕问一句“你也喜欢小王子吗”,可是我没有勇气。
不知为何,虽然是一个学校的,他竟然比我提前一站下车。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差点大喊“喂!下一站下才对呀”!
又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一站上车的人出奇的多,大概有十几个。于是公交车停的时间更加久了些,这样真
好,我就可以多注视他一会儿了。下车之后,他背着双肩包飞快地沿着墙走,瘦高的身影虽然那么单薄落寞,却让墙壁上即将枯萎的灰蒙蒙的爬墙虎重新流光溢彩起来。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心中仍旧在为刚才刹那间的抬头而窃喜。
他,应该也是喜欢《小王子》的吧。
安东·德·圣埃修伯里曾经说过,《小王子》这本书是给孩子们看的,无论是真正的小孩还是仍旧保持童心的成年人。那么,他也一定和我身边其他无聊的同学不同吧。我这样想着,竟然笑出声。公交车重新开动。而他穿着白衬衣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那一夜我莫名其妙地失眠了。盯着墙上的挂钟,开始幻想前面有一个催眠师,一块摆动的怀表在我的面前。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我终于眠去。梦里开满了茂盛的向日葵,成片成片地流淌。公交车从向日葵的身上碾压而去,地上顿时布满了向日葵蔫蔫的支离破碎的身体。男孩仍旧坐在我的对面,略带羞涩地读《小王子》,甚至痴迷得念出了声。在梦中,我异常清晰地听他念道:如果你驯养我,那该会多么美好啊!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也会喜欢听风在麦穗间吹拂的声音……然后他抬起头,望着我,枯萎的向日葵瞬间变成了清香朴素绿色的植物,空气中逐渐弥漫开眼泪一样的潮湿。下一刻他向我伸出了手,我的脸霎时开满了娇羞的绯红——我也伸出手,掌心冲着天空,手指微微握起。
然后我醒了。
冷冷清清的太阳散发着忧伤的光芒,犹如嘲笑我梦中的愚蠢。
又到了上学的时间。
在“七点四十五”街道重新看到那片向日葵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愧疚,这些纯净的花朵竟然在梦中成为了我心绪萌动的牺牲品。
从那天起,我开始在意他。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份在意就像是每年的早春一般悄然来临。
他每天都会穿白色的衬衣,打着规矩的领带,日日不变。皮肤很白,像常年不见阳光所致,头发却异常的黑。黑于黑墨,黑于我所见过的最黑的天。也许,在下过一场大雪之后,他的头发会在雪地中异常醒目。
真正让我惊喜的是,我发现——我们之间竟然有一些奇特的、说不清楚的联系。
比如——
我们几乎每天都会乘同一辆公交车。并且,我们初次见面时所坐的两个位置从来没有被别人占过。
我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翻阅我亲爱的橙色《小王子》,下一站他上车定然会坐在我对面的位置,翻阅着蓝色的《小王子》。
再比如——
我们的手表都戴在右手腕上,只不过我的是白色的MICKEY,他的是银色的SNOOPY。
每每从他的身上发现新的与我相似的细节,我都会在心中窃喜。虽然这些所谓的发现,都是我在数次“偷窥”中总结出来的。
小葵,你现在一定认为洛遥与班里那些跟踪暗恋对象的女孩子的界限愈发模糊了。
可自始至终我都认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与众不同的——也许你不懂。
实际上,我也不是很明白。
一天,我有意无意地向同学提起他,没想到同学竟大呼认识。原来他是学校与日本友好中学的交换生,会在我们学校交流学习两个星期。汉语说得不算流利,可是阅读汉语书已不成问题。小学时代曾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因此法语也不错。但不知为何,他的英语成绩却奇烂无比。
他不太喜欢和别人接触。同学补充着。
我知道,他总是形单影只。我接话道。然而,刚刚说出这句话来便后悔自己的多嘴,因为同学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夸张地问,哇,不会吧?你竟然也会留意一个男生哦。说罢“哈哈哈”大笑三声说不错不错,我过段时间会引荐你们认识的。我慌忙摆手说不要不要。面红耳赤,仓皇逃离。
那天夜晚十一点半,我还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细细回想着今天同学对我说的那番话,竟然感到有些忧伤。窗外的星星一闪一闪,它们是多么调皮啊,简直像是一个个对我挤眉弄眼的小姑娘。突然,我想起了小王子,他说过,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星星,但星星在不同人眼中意义不尽相同。对那些旅人而言,星星是他们的方向,而对其他的人来说,星星不过是天边会发光的小亮点而已……我又想起了他。他干净的脸,白色的衬衣,倏忽消失的身影……我猛地从床上坐起。
星星对每个人的意义是不尽相同的……那么……我更应该努力追寻天空中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
因为,星星承载着我的幸福!
我趿着拖鞋来到写字台旁边,扭开台灯。从左边第三个抽屉中抽出一张粉红色的信纸,它在台灯下散发出柔柔的暖暖的光。我仰起头,这些闪闪发光的小亮点儿们刹那间变成了一只只流淌清泉的泉眼,幸福的泉水汩汩而出,浸润了我的心和灵魂。我在台灯之下用黑色水笔写下了有生以来给男孩子的第一张字条。我将它折叠成心形。最为简单的样式。
将它放在台灯之下,透明而薄的纸隐隐透出我的字迹。那是我内心最为甜蜜的部分。
我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之后将它放在胸口。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它活了,它在跳动,它被我的情绪感染,之后又成功地感染了我,驱散了我的忧伤。它是一颗多么饱满而美好的小小心脏啊。
将它放在胸口,沉沉入睡。梦中,我又看到了我的小人儿,他一步步地走向我,笑着对我说,当你抚平你忧伤的时候,你就是我的朋友,你要跟我一起笑。
次日清早,我提前半小时走出家门。妈妈奇怪地问我,怎么今天走得这么早?
我在关门的瞬间故作平静地回答,学校今天有事。
当我到达车站的时候公交车刚刚到站。这次,我根本无暇顾及身旁的向日葵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是护好书包,飞奔上车——我绝不能迟到!我这样想着。由于时间很早,公交车比往常都空。不过我只坐了一站——坐到他平日上车的那一站——然后便下了车。
距离他平时上车的时间还有大约二十分钟。我略微松了一口气,开始环视四周。
这是一片非常寂静的居民区,甚至比我家所在的居民区还要寂静。秋天,几乎所有的植物都凋尽了,原本应给人以颓败衰落之感。可是,这里栽满了冬青树,蓊蓊郁郁,一片齐腰的绿色,让人感到一种柔和之美。晨练的老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偶尔看我一眼,不言不语。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像是书中那个忧伤不已的小人儿,在荒芜的撒哈拉沙漠中静静地等待幸福和爱的到来。
六点五十分,他颀长的身影终于映着晨光模模糊糊地出现了——我的心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突突地猛跳起来,脸红得发烫。
可我还是走向了他——我强迫自己必须这样做,为了幸福。
他的头一直低着,直到发现前面有人挡道,才缓缓地抬起头。
我终于可以直视他。
我所看到的他也不再是一个大体的轮廓,不再是一个表象——
他的瞳仁是深褐色的,晶莹剔透,像是一粒熠熠生辉的琥珀。然而其中暗藏的一抹低调华丽的忧伤却被我轻易看穿。看到我,他首先感到有些吃惊,继而又非常有礼貌地点头微笑。我忍住紧张害羞,双手递上那张心形的纸——那张承载着我内心最为柔软情感的纸。
他一愣,继而接过。我说,这是我的E-mail地址,你介意我与你交个朋友吗?
他微微地冲我笑着,笑容中有日本樱花的馨香,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的脸在他接过字条的一刹那定然红到了极致。知道吗,在那张写着我E-mail地址的心形信纸反面,我用水彩笔低眉顺眼地写了一句话:你介意我喜欢你吗?
他的名字叫做,冬泽井。
亲爱的小葵,你知道吗,初次听见这个名字,我竟然感到寒冷。冬泽。冬泽。念的时候,舌尖顶住上颚,仿佛能够抵御住因这个寒冷的名字而落下的雪。然后,再轻轻吐出“井……”,刹那间,整个人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
那一夜,我又梦到了他。梦到他站在最为寒冷的湖底,天光从湖水的上方缓缓飘落下来,他无助地仰起头,满脸哀伤。整个世界将因为他的哀伤而一片荒芜。
醒来之后,眼前清晰地出现了他的脸,他的眼睛。他透着隐隐雾水的双瞳。
我的心,竟然也隐隐约约地感到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