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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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被你想起 (3)

抗拒内心的成长会令人变得幼稚。木小葵的回绝依旧是带刺的,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午后的阳光蜿蜒出一条未知的路线,无人能够提前预知它演变的走向,因此也无人能阻挡它前进的步伐。正如男孩朝颜。在学校其他女孩眼中,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呢——英俊、干净、对待陌生人冷淡而不乏礼貌,看得出教养很好,还有,形如鬼魅。

此时他右手持四开的木质画板,向着文学院教学楼的方向走去。阳光继续沿着墙壁一路奔跑。在满墙满院的爬墙虎中,一藤紫色的牵牛花显得愈发惹眼。秋天的雕琢令爬墙虎呈现出微微颓丧的神色,牵牛花却是独为了点缀这素色的秋而悄然盛开的。花瓣是一个向外张开的圆,最外部镶了一圈蓝紫色,愈往里紫色愈浅淡,最终在花蕊处变为一抹纯白。花粉是纯香的,随着风缓缓飘洒。像是得了花精灵的召唤,朝颜驻足观望,手在裤子上下意识地画着花朵的样子。静默片刻他向着一朵牵牛花走去,右手牵起花藤,俯下身,在牵牛花瓣上旁若无人地轻轻一吻。而牵牛花在被他亲吻之后,竟然仿佛变得羞涩不已。

正如向日葵别名望日莲一样,牵牛花也有一个名字,叫朝颜。吻过牵牛花,少年欲离开,忽然感到身旁出现了无数双瞄准自己的眼睛。那些目光无论开心、惊讶、激动还是陶醉,皆有如火一般炙热的内核。

他在吻花,多像古希腊美少年纳卡嗦斯。

你还真是文艺。

你才文艺,你全家都文艺。

如果我是那朵花该多幸福啊。

你应该姓花,单名一个痴。这名字一点儿都不委屈你。

……

这些话像是长了脚的爬墙虎,细细地爬进朝颜的耳朵。他假装没有听到,仍旧一副高贵的神情。

然而内心,却在一分一秒地发生着变化。

他原本以为,早已听惯了这些崇拜赞美的自己在遇到这些事时不会再有任何情绪波动。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些带着少女美好幻想与芬芳的句子依旧占据了他内心的部分位置——虽然小得就像是一粒干瘪的红豆,却无法忽略它的存在。从性别意识开始懵懂的那一刻起,他就生活在女孩们爱慕与仰视的目光之中。这像是一个泥潭,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脚彻底拔出,那些泥水总是沾在他的鞋上,干了以后就像强力胶一样黏着,刷也刷不掉。长此以往,他在对此失去兴趣的同时,又变得渐渐习惯这一切,这是一种微妙而复杂的错位。在女孩们的心中,他是一个已经被神话的存在,尽管他明白自己也有缺点,有软弱。然而在别人看来,他的优秀无人能及,他的世界里只有色彩和笔触、鲜花和荣誉,以及无数异性倾慕的目光,所以他也只能让自己日复一日地高贵下去。

可是我生活得真的幸福吗——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矮山上的场景。对于从未受过女孩拒绝的他而言,丁点的拒绝也将在他心中造成无法估量的耻辱。他回身张望那些依旧站在原地对他行注目礼的女孩,冲她们微笑着挥挥手,女孩们立刻捂着脸迅速跑开,洒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在朝颜听来因对比鲜明而愈显刺耳,他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木小葵,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这样。

他继续低着头向前走,一股陌生香水的气息忽然扑面而来。

朝颜社长,请稍等一下。一个穿粉红色外套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站在朝颜面前,她精心涂抹了粉色的眼影与银色的唇彩,做了锡纸烫的短发像方便面一样贴在她的头上。

你好。朝颜不动声色地露出了客气的笑容。总有几个大胆的人。他心想。

女孩子的脸红了一下,鼓足勇气,社长,我想要和你做个朋友,可以吗?

朝颜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容,说了声“对不起”。欲走。

你拒绝了这么多甘愿放下脸面跟你表白的漂亮女生——难道你没有喜欢的异性吗?女孩在他身后大声问。这句话犹如一阵狡猾的风,轻易捕捉到朝颜心中某些柔软的细节。他停下,背对着女孩,无神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流转的光彩。

我当然,会有。他闭上双目,身旁的一切在这一瞬都化作了尘土沙石。她是一个高贵的姑娘,她的脸是达·芬奇与拉斐尔共同完成的杰作,你可以想尽一切优美的辞藻赞美她,可到头来依旧认为自己的语言苍白乏善。她自我还是一个小男孩起就陪伴在我身边,在我成长的过程当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她那么温柔,阒静得像是无风时的湖水。哪怕偶尔冲你发怒,到头来心怀内疚的也是你自己。因为你会觉得在她生气时你就像一个刽子手一样亲手摧毁了这世间最美的杰作——虽然她的怒容也是美的。她与我有着相同的志趣,并甘愿为其奉献自己的一生……我心怀对她的爱,在匍匐与仰视中幸福地一日日度过。

女孩听得目瞪口呆,方便面一样的头发瞬间蔫了。朝颜社长,你说的不是人,是神吧?!

朝颜依旧闭着眼睛,睫毛轻轻抖动,似一个沉湎于睡梦不愿醒来的孩童。是的,她是神,她是我心中的希腊女神,她是我心中的凯瑟琳女伯爵。我今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同她携手且听风吟,一同用色彩将生活涂抹得五彩斑斓……与她在一起,我能收获到世间最充沛的幸福……他忽然睁开眼望着眼前的女孩,然后默然——他对她所讲的已经太多,泄露了太多本该缄口不谈任由在心中幸福膨胀的秘密。

女孩的目光中满是妒意,我能不能……代替她?

朝颜对女孩笑笑。他的笑容给人的感觉永远是和气的,从不因为得到了过多的宠爱而敷衍笑容——毕竟笑容,是他可以馈赠给这些无知少女的唯一礼物了。

恐怕没有可能了,对不起。说完这句话,朝颜径直向团委办公室走去。

团委办公室。朝颜坐在沙发里,左腿随意地搭在右腿上,眼睛望着窗外,看不出什么表情。一身黑衣黑裤的团委书记正坐在朝颜对面抽烟。他是朝颜的同系学长,曾经当过学生会主席,在朝颜入学那年研究生毕业留校。在朝颜的印象里,这位学长和自己有些相似,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类型,所以两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最让朝颜感到满意的是,自从这位学长当了团委书记以后,那些被强迫参加省级以下美术比赛的日子就彻底与自己告别了。用学长的话说,艺术系那么多人,留着也是留着,用不着你抛头露面。这句话正合朝颜的心意。

固执的女生其实并不少,但对你还这么固执的女生就太罕见了,莫非是你的个人魅力下降了?学长笑着问。

我来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学长。朝颜的脸一直沉着,这会影响到我参赛明白吗?

有这么严重吗?学长眉头微蹙,把头向前探了探,问道。

我缺助手。

艺术系那么多人,你偏偏要那个什么木小葵,你这不是较劲吗?

哪怕给我裁纸的都不该是个庸才。

说起参赛——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卡隆布兰加国际青年绘画比赛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你应该比我清楚。

缺少合适的助手,我没心情参赛,要不——参赛的事儿就算了吧。说完这句话,朝颜悄悄抬起头。学长的脸色果然变了,朝颜,你也太孩子气了,绝好的机会怎能为了这点小事儿轻易放弃?他想了想,忽然一拍脑袋,我想到办法了,你先认真筹备,别本末倒置。

那就谢谢你了,学长。朝颜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冲团委书记微微鞠了一躬。

下午的公修课上,几百人坐在一间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秋日的阳光容易令人昏昏欲睡,所以当讲台上的老师照本宣科时大多数人的头已经沉得抬不起来,除了木小葵。但她并不是在听课,而是盯着黑板发呆。她想起中午在自习教室吃完饭以后,在校园里散步消磨时间的自己看到宣传栏里张贴的优秀学生的名单。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忽然就看到了朝颜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衣,笑得一脸温暖,与平日里判若两人。木小葵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真是谜一样的男孩。

临近下课,喇叭里忽然传出广播,艺术设计系的木小葵同学,请速到团委。

太阳摇摇欲坠,仿佛即将沉入无边的黑暗梦境。

我不想参加美术社。站在团委书记面前的木小葵低着头,盯着眼前的一小块地面。年轻的团委书记坐在她面前,指间依旧夹着一根香烟。屋子里光线很暗,空气中弥漫着烟草气。他的身后是窗户,木小葵只能看到一个逆光的剪影。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感到书记并没有发怒,相反在以一种稳操胜券的神情微笑。

这并非商讨,而是命令——明白吗?

不,这没有可能。想起朝颜那张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木小葵的语气更加坚决。

美术社目前是全校最有名气的社团。

我知道。

它名气的获得全部因为朝颜。

这我也知道。

你不觉得和这样优秀的人在一起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吗?

我从不因别人的荣耀而纵容自己。

木小葵同学,我想你应该——

我真的不明白。木小葵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为什么你们都要强迫我加入美术社?是否参加社团活动决定权在我,不在你,也不在任何人。请你不要因为朝颜在学校的名气而纵容他。

是否参加社团活动的确取决于你。团委书记依旧不动声色,看你现在的表现,仿佛对大学生活已经适应得很好,以至于忘记了很多以前的事。比如——学院当年把你以第一名的专业成绩招收进来。对,我知道这是你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而且你大概还会说,其实你也拿到了美院的专业合格证。可是你也不想想,假如学院没有减免你部分的学杂费,凭你的家境,现在大概早就外出赚钱养家糊口了吧。

他边说边暗中观察木小葵的神色,见她似乎有妥协之势,心中暗喜,不禁放慢了语速。虽然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可毕竟我是老师,你是学生,学生听老师的话是天经地义的事。

木小葵一时语塞。

若你依旧拒绝,我将向学校提出恢复你的一切费用——一个学生不关心学校,那么学校也将不会再关心她。他终于使出了杀手锏。这句话无疑是木小葵最怕听到的。深重的耻辱感从她的心底腾起,像一条漫长的河流,顺着四肢流向身体的各个角落。她早该意识到,于学校而言自己扮演的始终是舞台剧中每当人们想起就会眼泪汪汪的悲情角色。

就这么决定!你现在快去北教三楼的画室,社长正在等你。

又是一个橘色的黄昏,酒红色的爬墙虎遮住了一整面墙。偶尔一阵风吹来,整面墙壁都像在翩翩起舞,跳着绚丽的华尔兹。太阳仿佛很遥远,暮色比牧师的布道还要冗长。朝颜坐在了一张静物桌上,从单肩包里随手抽出一本书,《莫奈画集》。一页页地翻过去,那些黏稠华美的色彩几乎要沾染到他干净的手指。

门口响起稀疏的夹杂着迟疑的脚步声,朝颜头也不抬,你终于来了。

木小葵扶着门框,半个身体都倚在上面。她冷冷地看着房间里的少年,他有着那么白皙的肌肤,犹如贝多芬《月光奏鸣曲》中描摹的意象一般清美,可为什么在这样美好的表面下却隐藏着这样令人生厌的灵魂——这的确是木小葵当时的真实想法,尽管这想法在不久以后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