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清晨,我的篮子里满装了东西。许多人在田野里忙着,牧场上停息着许多牛;地球的胸因喜米谷的成熟而扬起着。
大气中突然起了一阵颤动,天空似乎和我的前额接吻。我的心警醒起来,如清晨之跳出雾中。
我忘记了循原路走去。我离开原路走了几步,我看着我的熟悉的世界,而觉得奇异,好像一朵花,我以前所见的仅是它的蓓蕾。
我日常的智慧害了羞。我在这万物的仙国里飘游着。我那天清晨的失路,寻到我的永久的童年,可算是我生平最好的幸运。
50
“来,月亮,下来吻我爱的前额。”母亲这样说着,她把她的小女孩抱在膝上。那时,月亮如梦似的微笑着。夏天的微香在黑暗中偷偷地进来;夜鸟的歌声也从杧果林的阴影密蔽的寂静里送过来。在一个远处的村间,从一个农夫的笛里,吹来一阵悲哀音调的泉源。年轻的母亲坐在土阶上,孩子在她的膝上,她温柔地咿唔道:“来,月亮,下来吻我爱的前额。”她有时抬头看天上的光明,有时又低首看在她臂间的地上的光明。我诧异着月亮的恬静。
孩子笑着,学着她母亲的话:“来,月亮,下来。”母亲微笑着,明月照澈的夜也微笑着。我,做诗的人,这孩子的母亲的丈夫,隐在看不见的地方,凝视着这幅图画。
51
早秋的时节天上没有一片云。河水溢到岸沿来,冲刷着立在浅水边的倾侧的树的裸根。长而狭的路,如乡村的渴舌,没入河水中去。
我的心满盈盈的,我朝四周观望着,看着沉默的天空,流泛的河水,觉着快乐正在外面展延着,真朴如儿童脸上的微笑。
57
这个秋天是我的,因为她在我心头震撼着。她的闪耀的足铃在我的血管里丁零地响着,她的雾色的面纱,扰动着我的呼吸。我在所有我的梦中知道她的棕色头发的接触。她走出去,在颤抖的树叶上,那些树叶在我的生命的脉搏里跳舞;她的两眼从青的天空上微笑着,从我那里饮啜他们的光明。
歧路
12
我的心呀,紧紧地握住你的忠诚,天要黎明了。
“允诺”的种子已经深深地埋在土里,不久便要发芽了。
睡眠如一颗蓓蕾,将要向光开放它的心,沉静也将找到它的声音。
你的担负要变成你的赠赐,你的痛苦也将烛照你的道路,这日子是近了。
16
你黎明时走到我的门口,唱着歌;我被你从睡梦中惊醒。我很生气,你便悄悄地走开了。
你正午时走进门来,向我要水喝;我正在做事,我很恼怒,你便遭到斥责地走出去了。
你黄昏时,带了熊熊的火炬走进来。
我看你好像是一个恐怖者,我便把门关上了。
现在,在夜半的时候,我孤寂地坐在黑漆漆的房里,却要叫被我斥走的你回来了。
20
天色晦暝,雨淅沥地下着。
愤怒的电光从破碎的云幕里射下来。
森林如一只囚在笼中的狮子,失望地摇着鬃毛。
在这样的一天,在狂风呼呼地扑打他们的翼膀的中间,让我在你面前找到我的平安吧。
因为这忧郁的天空,已荫盖着我的孤独,使你与我的心的接触的意义更为深沉。
77
“旅客,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沿着林阴的路,在红色的黎明中,到海里沐浴去。”
“旅客,那个海在什么地方?”
“它在这个河的尽处,在黎明开朗为清晨的地方,在白昼没落为黄昏的地方。”
“旅客,同你一块儿来的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怎样去数他们。
“他们提着点亮了的灯,终夜在旅行着;他们经过陆与水,终日在歌唱着。”
“旅客,那个海有多远?”
“它有多远,正是我们所要问的。
“它的波涛的澎湃,涨泛到天上,当我们静止不言之时。它永远地似乎在近,却又在远。”
“旅客,日光是灼场的热。”
“是的,我们的旅路是长而艰难的。
“谁精神疲倦了便歌唱,谁心里懦怯了便歌唱。”
“旅客,如果黑夜包围了他们呢?”
“我们便将躺下去睡,直睡到新的清晨偕了它的歌声而照耀着,及海的呼唤在空中浮泛着时。”
世纪末日
这个世纪的最后的太阳,在西方的血红的云与嫉忌的旋风中落下去了。
各个国家的自私的赤裸裸的热情,沉醉于贪望之中,跟了钢铁的相触声与复仇的咆哮的歌声而跳舞着。
饥饿的国家,它自己会在自己的无耻的供养里暴烈地愤怒地烧灼起来。
因为它已把世界当做它的食物而舐着嚼着,一口气吞了下去。
它膨胀了,又膨胀了。
甚至在它的非圣洁的宴会中,天上突然落下武器,贯穿了它的粗大的心胸。
地平线上所现的红色的光,不是和平的曙光,我的祖国呀。
它是火葬的柴火的光,把那伟大的尸体——国家的自私的心——烧成了灰的,它已因自己的嗜欲过度而死去了。
你的清晨则正在东方的忍耐的黑暗之后等待着。乳白而且静寂。
留意着呀,印度。
带了你的信仰的祭礼给那个神圣的朝阳。让欢迎它的第一首颂歌在你的口里唱出。
“来吧,和平,你上帝自己的大痛苦的女儿。”
“带了你的惬意的宝藏,强毅的利剑。”
“与你的冠于前额的温和而来吧。”
不要羞馁,我的兄弟们呀,披着朴素的白袍,站在骄傲与威权之前。
让你的冠冕是谦虚的,你的自由是灵魂的自由。
天天建筑上帝的座位在你的贫穷的广漠的赤地上,而且要知道庞巨的东西并不是伟大的,骄傲的东西并不是永久的。
爱者之贻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呢?夏天的微风里杂着学者鼻烟的气味;人们不休地辩论那“油依赖着桶或是桶依赖着油”的问题;黄色的稿子对于逝水似的无价值的人生蹙着眉峰;你的市场是在这些地方么?我的歌叫道:唉,不是,不是。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呢?幸福的人住在云石的宫殿里,十分骄傲,十分肥胖。他的书放在架上,皮装金字,且有奴仆为之拂去尘埃,他们的洁白的纸上写着的是奉献于冥冥之神的;你的市场是在这个地方么?我的歌喘着气答道:不是,不是。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呢?青年学生,坐在那里,头低到书上,他的心飘荡在青年的梦境里;散文在书桌上巡掠着,诗歌则深藏在心里。你的市场是在这个地方么?你愿意在那种尘埃满布的无秩序中捉迷藏么?我的歌迟疑不决地沉静着。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呢?新妇在家里忙碌着,当她一得闲暇,便跑到卧室里去,急急地从她枕下取出一本小说,这书被婴儿粗忽地玩弄着,而且充满着她的头发香。你的市场是在这个地方么?我的歌叹息一声颤震着,意思未定。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呢?禽鸟的歌声,宏纤毕闻;溪流的潺湲,也能清晰地听到,世界的一切琴弦将他们的音乐倾注在两个翱翔的心上。你的市场是在这个地方么?我的歌突然地叫道:是的,是的。
昨夜我在花园里,献我的青春的白沫腾跳的酒给你。你举杯在唇边,开了两眼微笑着;而我掀起你的面纱,解开你的辫发,让你的沉默而甜柔的脸贴在我的胸前,明月的梦正泛溢在微睡的世界里。
今天在清露冷凝的黎明的静谧里,你走向大神的寺院去,沐过浴,穿着白色长袍,手里拿着满篮鲜花。我在这黎明的静谧里,在到寺院去的寂寞的路旁的树荫下面,头低垂着。
无题
静听,我的心。他的笛声,就是野花的气息的音乐,闪亮的树叶、光耀的流水的音乐,影子回响着蜜蜂之翼的音乐。
笛声从我朋友的唇上,偷走了微笑,把这微笑蔓延在我的生命上。
花环
我的花如乳、如蜜、如酒,我用一条金带把他们结成了一个花环。但他们逃避了我的注意,飞散开了,只有带子留着。
我的歌声如乳、如蜜、如酒,他们存在于我跳动的心的韵律里。但他们,这暇时的爱者,又展开翼膀,飞了开去,我的心在沉寂中跳动着。
我所爱的美人,如乳、如蜜、如酒,她的唇如早晨的玫瑰;她的眼如蜂一般的黑。我使我的心静静的,只怕惊动了她。但她却也如我的花、我的歌一样,逃避了我,只有我的爱情留着。
有许多次,春天在我们的房外敲着门,那时,我忙着做我的工,你也不曾答理他。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心里病着,而春天又来了,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叫他从门口回转身去。当他走来而欲以快乐的冠给我戴时,我们的门是闭着的,现在他来时所带的是忧愁的赠品,我却不能不开门让他走进来了。
(以上译诗原载20世纪20年代出版的
《小说月报》和《文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