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钟他的混蛋劲儿就上来了,一把拉住我手,死死攥住。
我气炸了,“放开!你要不要脸!”
“不要!”
我奋力挣扎,他死死不撒手,一副任你千条计我有老主意的表情。一怒之下我拉着他的手冲着路边的铁栏杆没头没脑地砸下去。这一下势大力沉,只听闷闷地“咚”地一声响,十几米长的栏杆都跟着微微颤动。
杨琼的手背应声红肿起来,高高地凸起三道紫色的伤痕。
他面无表情,仍握牢我手腕不放。
我拎起他的手作势再砸,他一脸无所谓,好像我砸的是别人的手。
我看着那三道扎眼的伤痕,到底手软了,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底气全无地问,“你到底是要怎么着?”
他不说话,抬手想把我脸上的眼泪擦掉,结果适得其反——不擦还好,他一擦,我忽然觉得心酸委屈,越发哭成一个喷泉。
杨琼一改之前的冷静,面对眼泪他变得笨拙而手足无措,除了不停地说“别哭了”,他什么都做不了。
我越哭越委屈,抽噎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杨琼木在一边看了很久,忽然松开手,试着抱我。
久违的青草味道扑面而来,但是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他以前不管做什么,都是大摇大摆,不闻不问的架势。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倒让我觉得生疏了。
我推开他。
他看着我,眼底黑沉沉的,全是悲哀。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我转身想要走,他不让,一把把我揽进怀里,霸道又粗鲁。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纯平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也这样抱她?
这么一想,立刻觉得心头堵得厉害。
我挣脱他的手臂跑出去,杨琼在后面大声喊我,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酒店,门口的十字路口上有长长的车队经过,泪眼模糊的我猝不及防间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近在咫尺的明晃晃的车灯。
腰眼上沉重一击,一股很大的力量将我撞向公路另一边。
急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响声,司机的咒骂,血腥味。
好多血。好冷。
寒风四起。
我爱你,可是我不敢说/我怕说了,马上就会死去/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
初恋的男孩子曾经小心地用圆珠笔把这首小诗抄在桌子上。那是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我们被这首小诗感动的泪流满面。
谁想竟会一语成谶。
车祸后我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听力,我把头发放下来,挡住左脸上的疤痕,还有耳朵上的助听器。
我只剩下一只耳朵,却保住了一条命。
不知道这是上天对我的垂怜还是折磨。
我无法在这里继续生活,一草一木都能让我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夜。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往事滚滚而来,无法阻挡,我只能像鸵鸟一样,深深地把头扎进沙子里。
讽刺的是,为了平息校内车队违章驾驶的风波,学校给了我一个交换生的名额。
这一次,我是真的离开,不再回来。
我到M大读MPA,六门课从周一到周五排得满满的,光是听课每天至少都要占半天,课下更是要花大量的时间做作业,team projects,小组讨论。初来的几周内还是感觉上课听得很吃力,讨论也常常力不从心,只好晚上少睡觉拼命地用功。学校里有很多专为我这样新来的国际学生组织的活动。同学们去那些个或拥挤或冷清的午餐会、烧烤会,我总是沉默,间或礼节性地微笑一下,然后默默走开。
这个大学是韦君推荐的,因为和他将要去的W大在同一个城市,韦君实在帮了我大忙,注册,拿选课单,办ID,拿医疗卡,到留学生办公室交I-20,护照的复印件,还有社安号……都是他陪我办的。我和三个华裔女生合租一套拥挤的顶楼公寓,天花板是斜的。据说此处对好房子的标准是看不到邻居的屋顶。而我在屋里不但能看到邻居的屋顶,还能看到他们晚上吃什么。
我准备重新开始生活,将要修的二十一门课是我的新起点。我爸提前退休了,和我妈一起出去旅游了几次,我妈养了条狗,小狗很乖,甚至还配合着我妈在国际长途里叫了几声,做狗好过做人,因为没有就业升学的压力,不用装天才,只要吃得胖胖的再加上不随地大小便就深得我爸妈的喜爱,他们在电话里谈论狗的时间比关心我的时间还长。我爸甚至试图和我聊聊中美关系,我苦笑了两声,没有接话茬。
M大的校园很美,略显空旷。可惜我很少有心情去欣赏。
这里物价太高,半奖实在不够支撑生活,要不是有从前一点私蓄傍身,我早捉襟见肘的了。系里的外国留学生很多,有限的几个TA位置已经被占满。老师要不了那么多助教,我只得找了一家叫“喜盈门”的中餐馆打工。
每天下了课就跑过去,双手托满脏盘碗,开门用脚踹,从早到晚地流汗,一双鞋一个月已穿得爆缝,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渍。
整个人就像一条抹布。
韦君来看我,吓了一大跳,他建议我们合租,可以省一点生活费。
“会好看一点。”他说。
再好看有什么用?累了一天往床上一躺还不是一只美丽的死猪?
或许平淡才是生活的真谛。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有时我做着梦,会迷迷糊糊地回到过去。
我妈说:“韦君这孩子不错,你早点定下来也好,有个人照顾你我们也放心。”
嫁人?呵呵,以前一直在风头浪尖上奔走,真没想到自己也有偃旗息鼓的一天,嫁吧,嫁谁没关系。隐约记得看过一篇小说里写一个女子,“张三嫁得,李四也嫁得,年老嫁得,年少也嫁得。”不过她是为钱,我是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只青蛙待在井底太久了,连抬头的欲望都没有了。
韦君比我混得好,他的公寓里有独立的厨卫和阳台。
我的房东是个吝啬刻薄的犹太人,他的口头禅是“你们的房租还不够付物业公司的管理费呢。”
韦君是个好孩子,可是还是少了点什么。不怪他,是我的问题。
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你说什么?”韦君惴惴不安地问。
“没什么。”我拍拍他肩膀。
有时我看着他会觉得伤感,前尘如梦。我知道他和从前的女友还有联系,我甚至听过他在长途电话里海誓山盟,但是我们从来不揭破对方。
我们几乎生活在一起,彼此隐瞒欺骗的同时彼此尊重,也许这样最好。生活中总有太多的假象和欺骗,要想活下去,不但要学会撒谎,还要学会相信谎言。如果做不到,那么留给自己回味的,只能是深深的无奈和凄凉。
他很聪明,从不会追究我心里怎么想,自己很快就睡熟。我就着明亮的月光,请求上帝或者是佛祖的原谅,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看《香草的天空》时我看到卡梅隆问汤姆·克鲁斯,“一晚上四次不是爱是什么?”
是啊,我告诉自己,这就够了,爱情是人类麻痹自己的鸦片。而我已是不再相信南瓜会变成马车的灰姑娘。
我们之间没有爱,只有一夜四次。在韦君看来,这或许不足以成就一段爱情,但足以成就一段婚姻。所以他大胆地向我求婚了。
我没有接受他的戒指,我坦白地告诉他,我这辈子不打算结婚。
韦君是个聪明宽容的男孩子,他再没有来找过我。他消失在人群之中,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很小的时候我读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只居住在城市里的狼,城市生活危机四伏,充满冒险和挑战,但它一直没有回到草原上去,因为它爱上了一个生活在城市中的小孩子。
这只狼在城市里只活了三年就死掉了。
我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只勇敢的狼还是只愚蠢的狼,但我总也忘不了这只狼,有时我们会有一些特殊的理想,这理想在别人看来也许古怪,但在我们自己看来,它值得坚持。
那次车祸后,我在医院住了很久,回家后才收到了那个厚厚的牛皮纸包裹。
杨琼的父亲在儿子死后迅速现出了老相,他一言不发地把杨琼留给我的东西寄了过来,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如此雅量。我不敢去看他,但在心里,我对他的感激就像我对他的内疚一样深。
包裹外面写着我的名字,黑色的碳素墨水,是杨琼的手笔。他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给我,就失去了开口申辩的机会。
包裹里是一个厚厚的日记本。
我细细地翻看,他从前最讨厌作文课,一个人的生活有多孤寂?把历来沉默寡言的杨琼生生逼成了一个用文字和自己说话的人。
从抬头的日期看,他从我们分手后,就陆陆续续写了这些,出国后写得尤其频繁。
“我4岁父母就离异了,17岁到科罗拉多,爸爸说出国就出国,就这么移民了。”
“既然注定没有结果,还不如我主动先把一切毁灭,我从来都没觉得那样做不对,虽然我现在真的好后悔。”
“刚来的时候非常孤独,没有朋友。在以前的学校里,我是篮球队长,有很多兄弟可以一起打球。到了科罗拉多就完全是另一个状态,每周去语言学校,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融入这个社会。”
“我学的是软件,很好的专业,但说实话也没什么激情。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提醒我,这不是一个属于我的地方。”
“在墙上贴了面国旗,每天都看得到,有莫名的亲切感。”
“经常想起她大笑时快乐的模样,但再也看不到了。经常怀疑自己做错了,可是覆水难收,我到底是成功地让她忘记了我,还是同时伤害了两个人?”
日记本的封底夹着许多旧照片,因为无数次的摩挲抚摸,照片的边缘已经微微破损。
大都是几年前我们念高中的时候拍的,旧时的我站在图书馆门口,苹果树花朵繁盛,远看仿佛粉白色的云朵,那时候,天正蓝,草正绿,我们都无忧无虑,神采飞扬。
还有一张,拍的是那面旗,他的新家陈设简单。室内摆设非黑即白,光很暗。隐约能看到他映在墙上的影子,长长暗暗的一条,落寞的味道扑面而来。
“想回国去看她,又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或许永不出现,才是对她好。”
“在纸杯厂打工,攒够钱就回国去找她,道歉。”
“又梦到过去的日子了。”
“回去看看也好。”
“钱攒的差不多了。”
“买机票了。”
最后一页,应该就是匆匆写于他来见我的火车上。那上面只有一句话:
“请你,原谅我。”
是的,我原谅你。
失眠的夜晚,我时常带着酒瓶在午夜时分偷偷溜到天台上,一边喝酒一边仰望星空,希望在灿烂星光中看见他的笑容,最后在星光中沉沉睡去。我一度曾想追随他而去,但后来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我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重逢。我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也可以看到我,我们相互支撑,不可分割,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带着我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