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东阳悄悄问熊义怎生和巡长商量,熊义摇头吐舌道:“险些儿被那奴才占了上风去!巡长横竖不关痛痒,说鲍阿根自是可恶,只是他有约婚的证据,又在西洋人那里当差,不能随便加以奸拐的罪名,若要认真办他,须得向法院里起诉,还得那小姐亲自到庭,不承认那些证据才行,况且男女的年龄相当,鲍阿根又只到过秦家一次,尚是那小姐亲笔写信招来的,诱奸的罪都怕不能成立。我听了,只得说于今并不求如何办他,但是我等的体面不能不顾,金器不能不收回。还对他说了许多感激图报的话,才答应还我们的金器,让我们出了署门之后,方放鲍阿根回去。这事干怪万怪,只怪得次珠太糊涂。”秦东阳恨道:“还有什么说得?完全是胡子娇养坏了。到了此刻,还咬着说他的女儿不曾成人,你看人家听了,好笑不好笑?”二人说话的声音小,马车行走的声又混住了,秦珍年老耳聋,全不听得。须臾到了大冢,秦东阳邀熊义同归家,熊义推说有客,先下车回去。秦东阳到家后,将一切情形告知秦珍,秦珍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成了人。深悔在上海的时候,不该带着女儿在堂子里吃酒叫局,胆子也弄大了,脸皮也弄厚了,才敢干出这等事来。想喊来教训一顿,又平常娇养得女儿性子不好,动不
动就碰头砸脑痛哭起来,自己又年老,懒得淘气。恨了一会,还是不说她的干净,只吩咐秦东阳留心择婿,赶紧嫁出门完事。
暂且放下。
再说熊义本是怕见秦次珠的面,故意推说有客。归到家里,凑巧真有个朋友来访他。这朋友姓萧名熙寿,保定府人,曾在南京和熊义同事,年龄三十多岁,生成一副铜筋铁骨,虽是自小读书,却终日喜使拳弄棒,等闲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民国元年,在南京留守府充当一名二等副官,与黄克强的镖师蒋焕棠最是投契,蒋焕棠极恭维他的拳棒了得。他见了日本打相扑的,练柔术的,他几次想飞入,显显自己的能为,只是不懂得日本话,没法去打,他今日走三崎座经过,见外面竖了几块广告牌子,写着“六国大竞技”五个大字,旁边注明英国、奥国、意国、葡国、美国力士团共十二人,来日本与柔术家大竞技。假三崎座的舞台,打一星期,萧熙寿看了纳闷道:“怎的没有个中国人在内?可惜蒋焕棠不曾来此。说不得,我一个人也得去和他们较量较量。打胜了,替中华民国争点面子;就打输了,又不是政府派送来的,只丢了我一个人的脸。但是我不懂日本话,此事须得去和熊义商量,要他替我去办交涉。”主意已定,即乘电车到大冢。
来至熊义家中,恰好熊义由警察署回来了。萧熙寿将来意说了,熊义笑问道:“你自料确有把握么?”萧熙寿道:、“我并不曾见着他们的本领,怎能说确有把握?不过他们柔术的手法,虽和蒙古传来的掼交差不多,但改良的地方不少,十分阴毒,伤人的手好像没有。我就敌不过他们,大约还可保得不至受伤。”熊义道:“你打算就在今晚去吗?”萧熙寿道:“他那广告下面填的日子是十一月十四日,连今日才打了两天。
我们今晚去,如打输了,也还有工夫去找能人复打。”熊义道:
“武术里面的事,我一些也不懂得。虽说得来几句日本话,一点规矩不晓,这交涉恐怕办不好。”萧熙寿道:“有何办不好?
只将我要和他们较量的意思说出,他们若是故意设这把戏骗看客钱的,必没有真实本领,不肯与我较量,若肯与我较量,我们是别国的人,不懂他们的规矩没要紧。我定要去,你知道我在此地没多朋友,你不替我办交涉,便去不成。”熊义被说得无法,也有心想去见识见识,便答应同去。萧熙寿就在熊家吃了晚饭。
此时正在十一月,天气寒冷,萧熙寿穿一件银灰色素缎面的灰鼠皮袍,青缎八团花的羊皮马褂。熊义觉得这种装束碍眼,教他换身洋服去,免得打输了的时候惹人注意。日本人轻薄,又素瞧中国人不起,见了这种服色,更要在后面指笑。萧熙寿道:“我正要惹人注意。穿洋服,他们不知道我是中国人,就打赢了,也没趣味,不用换罢。并且你的洋服太小,与我的身体不合。我们就去罢。”熊义只得同他乘电车到三崎町的三崎座来。只见那门首拥着一大堆的人,在那里买门票,熊义往怀中摸出钱包来,想挤进人丛中去买票。萧熙寿拉住他道:“我们是来和他较量的,买什么门票?”熊义道:“没有门票不能进去,他们哪知道我们是来较量的。不如先进去看他们打一会,你自己斟酌,可以上台,我再去办交涉,你说是么?”萧熙寿只得应是。熊义买了票,二人进场。即有招待的人过来,看了门票的等级,引到头等座位坐了。台上还没开幕,楼上楼下的看客已经挤得满满的,外面还络绎不绝的进来。只听得如雷一般的掌声,催促开幕。不多一会,台上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向看客行了鞠躬礼,登时楼上楼下上万的人寂静无声。萧、熊抬头看那人,穿着大礼服,躯于雄伟,精神完足,项下一部漆也似黑的胡须,飘然过腹。放开那又响又亮的声音说道:“
五国的力士团,慕我柔术家的名,不惮远涉重洋,前来研究。
尚武是我国的灵魂,柔术是尚武的神髓。这时候正是我柔术家逞精神,千载一时的机会,鄙人特召集江户健儿,一则酬答力士团远来的盛意,一则显我柔术家的身手。今日是开幕的第二日,诸君注意,替江户儿呐喊助威。”说完,笑逐颜开的,复鞠一躬,转身步入内台去了。楼上楼下的掌声,复拍得雷一般响。萧熙寿问熊义听说的什么,熊义译给他听。
台上已开了幕。东边比排立着两个西洋人,西边立着两个日本人,台中竖一块黑板,用粉笔写着比武的二人名字。西洋人赤膊着,只系了一条短裤,两手带着皮手套;日本人穿着柔术家的制服。两个评判的,都是礼服,手上托着一个表,看了看时刻,各牵着本国力士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台中间。力士与力士握了握手,评判的与评判的也握了握手。两个评判的同声喊了句:“好!”力士应声各退了两步。评判的复看了看手上的表,口中数着“一、二、三”!这“三”字才出口,那西洋力士,即向日本力士猛扑过来。日本力士躲闪不及,握拳对西洋力士迎击上去,西洋力士将身躯一偏,来拳恰伸到胁下,只用力一夹,日本力士的手便抽不出来。西洋力士身躯偏左,日本力士也跟着向左边倒,偏右,也跟着向右边倒。日本力士急得面孔通红,满座的看客哄起来吼着笑。萧、熊二人看那西洋评判的笑容满面,日本评判的很现出不安的神情,想喊停止比较,看看表,时间未到,非本人声明服输,西洋力士决不肯放松的。萧熙寿着急,向熊义说道:“那西洋人气力虽大,可惜太不灵便,是这般夹了敌人的手,只怕免不了终要上当。”话没说完,忽听得满座都狂叫起来。看台上时,日本力士的手早抽了出来,已将西洋力士按倒在地,两脚朝天,在那里一伸一缩。登时两个评判的互换了颜色,那叫好拍掌的声,震得人两耳都麻了。萧熙寿叹道:“这种笨蛋,如何几千里巴巴的来比武,不要把人都气死了!你就去替我办交涉罢,像这般蛮牛也似的能耐,大约三五个人还可以对付得下。”
熊义答应着,回头找了个招待员,向他说了要飞入的意思,请他去里面问,看许可不许可。招待员问共有几人要飞入,都是中国人么?熊义道:“只有一个。”指着萧熙寿给他看。招待员望着笑了笑,欣然跑向里面去了。不一会,跑回来笑向熊义道:“已禀明了院长,甚是欢迎。请二位进去谈话。”熊义点头,同萧熙寿跟着招待员走入内台。只见里面乱糟糟的,挤了一房的赤膊大汉。招待员引到一间小房内,开幕时演说的那胡子近火炉坐着,两旁立着两个穿柔术制服的汉子,在那里说话,见招待员引着二人进房,忙起身迎接。招待员指着胡子向萧、熊二人道:“这是小杉院长。”小杉不待二人行礼,走过来握手,很表示亲热的样子,说道:“得二位来飞入,我们力士团更增光了。”二人各拿出名片来,熊义谦逊说道:“我这朋友,平日醉心贵国的武士道,久有意瞻仰,难得今日这般盛会,一则专诚拜谒院长,一则见识见识,飞入的话却是不敢。”小杉请萧、熊二人坐了,陪坐着说道:“兄弟也曾在贵国北五省游历多年,领教的地方不少。贵国的武技,兄弟是佩服极了。不过今日的会,虽也是一般的角技,是和贵国比武比较起来,却是有许多不同。贵国比武,不限时间,只论胜负;不限手法,只求克敌。我们这种角技,但由双方同意,限定了时刻,或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在规定的时间以内无论败到什么田地,只要自己不承认服输,评判的不能评判他输了,以满足规定的时间为止,看最后之胜利属谁,便算谁胜利了。手法也有一定的限制,受伤致命的地方不许打,伤人致命的手不许用。即在败退的时候,用一毒手可以转败为胜,评判的不但不能承认他胜利,按受伤的轻重,也要责罚他。因为我们这种角技,没有侥幸占胜利的,更没有斗殴伤生的。萧先生如肯赐教,也得依敝会的规定。”熊义将小杉的话,一一译给萧熙寿听。
不知萧熙寿听了如何回答,下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