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达武从怀中摸出钱包来,数了五块钱钞票,交给松子道:“你今日就把柴米油盐酱醋茶,都酌量办些来,从今日起,我就实行住在这里,做你的丈夫了。”松子喜孜孜的接了,问道:“你的行李不去搬来吗?”何达武想了想道:“我的行李,迟早去搬都没要紧,且在这里过了今夜再说。”松子道:“我就去向房主说一声,等歇房主若来问你,你就说是我的丈夫,才从中国来的。行李还在火车站,没有带来。”何达武点头问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们出钱住房子,还要受房主人的干涉吗?”松子道:“他并不是干涉,往后你自然知道的。”何达武道:“你去说罢,说了快去买东西,要预备弄晚饭了。”松子收了五块钱”高高兴兴的出去了。
何达武立起身,推开柜子一看,上层堆着两条大格子花的棉被,缀了几个补子在上面,棉被上两个枕头。一个男人用的,一个女人用的。何达武心想:松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用得着男子的枕头?这东西只怕有些不贞节。她来时,我倒要质问质问她。再看下层,一口中国半旧皮箱,没有上锁,弯腰揭开一看,几件破烂单和服,看花纹是男子着的,一个书包,一个便当盒,都撂在烂和服上面。拿起书包,就箱盖解开,只见一本七八分厚,粘贴像片的本子,一本寸来厚的洋装书,书面上印着“绘图改良多妻鉴”七个粉字。何达武也不知道多妻鉴是本什么书,翻开第一页,见是一个戏台上小生模样的像,上写西门庆三字,心想:西门庆是武松杀嫂那本戏里面的人,怎么有像在这本书上?再揭第二页,果然一个拿刀的武小生,上写武二郎。第三页是两个女像,一个小孩子,写着潘金莲,吴月娘、孝哥。何达武心里明白,这必是一本《水浒》,便懒得再往下看,放下这本书,拿起像片本子来,翻开一看,喜得打跌道:“哈哈,原来是一本照的春宫像。”一男一女,各形各色的都有。正看的高兴,房门开了,吓得何达武连忙将本子折起来,回头看进来了一个中年妇人,向何达武问道:“你就是何先生吗?”何达武关了柜门,点头应是。那妇人并不客气,走到火炉边坐了说道:“何先生是松子君的什么人?”何达武道:“松子是我的女人,我回中国很久了,今日才来,行李还在火车站。”妇人道:“我是这里的房主,你是她的丈夫,在这里住下,就没要紧,若不是她的丈夫,偶然在这里住一夜两夜,那我这里有规矩的。”何达武道:“你这里有什么规矩?
我不知道。”妇人道:“住一夜要一夜的手数料,这就是规矩。”何达武道:“一夜要多少呢?”妇人伸着一个手指道:“每夜一元。”何达武道:“怎么谓之手数料?”妇人道:“秘密****是警察署不许可的,警察若知道了,就要来拿的。拿着了,我做房主的受连累,没有钱给我,我怎么肯负责任?”何达武道:“松子平日在这房里****,每夜都有一块钱给你吗?”妇人正要逞口而出的答应不错。忽然一想,觉得不妥,这人和松子既是夫妇,说出来了,不是要闹乱子的吗?随即摇了摇头道:“松子君住在这里,规矩得很,出都不大出去。”妇人说完,起身告辞去了。
何达武心想:松子既在渡边女学校教家政,怎么书包里包着一本春宫?我虽没进过日本的学校,照理想总没有女学校在讲堂上教春宫的。这事情有些跷蹊,松子大约因老周没钱给她,也秘密****起来。好在我没有真心娶他,又不花多少钱,乐得学他们伟人的样子,讨个临时姨太太。不一会松子回来了,领着几个商店里的小伙,送米的,送柴炭的,送油盐小菜的,松子一一安置好了,向何达武笑道:“我办得几样很好的中国料理老郑是极恭维我,说比中国料理店的厨子还办得有味。骂幸枝不聪明,老学不会。”何达武笑道:“你办得来中国料理很好,将来带你回国去便当些。”松子道:“你就同到厨房里去,帮我洗锅洗碗,多久没用它了,灰尘厚的很。”
何达武道:“你做我的姨太太,以后说话不要你呀你的,人家听了,说你不懂规矩还在其次,定要说我不行,对小老婆没有教育。”松子笑道:“不喊你,喊什么呢?”何达武正色道:“你做姨太太,姨太太规矩都不懂得吗?你此刻叫我,暂且叫老爷;将来回国,再改口叫大人。自己人不叫出去,外人怎么肯叫呢?这关于本老爷的面子,最要紧的。你要晓得,我中国讨姨太太的人,都是有身分的,做大官的。我在日本不过和学生差不多,在中国的地位,说出来吓你一跳,你知道我有多大呢?”松子道:“不知道老爷有多大?”何达武将身子摆了两摆,撑着大指头道:“和督军差不多一般儿大,比县知事大的多。”松子道:“我不知道中国的官名,拿日本的官阶比给我听,我就知道了。”何达武想了一想说道:“拿你日本的官儿比我吗?要皇宫内的官员,才能和我比大小,以外的都不及我。”松子吐着舌头,半晌问道:“老周在中国也是做大官么?”何达武道:“他在中国,虽也是大官,但比我还要小一点儿。你嫁他,那里赶的上嫁我。不过我此时把我的官衔都说给你听,你却不要拿着去向他人说,我是不愿意给人家知道的。
因你此后是我的姨太太了,始终瞒不了你,才说给你听。”松子道:“做大官,是很有名誉的事,为什么倒不能给人知道呢?”何达武连连摇头道:“这关系大的很,你们女子哪里知道。
我们中国人越是做了大官,纠缠的人越多,不是找着我借钱,就是缠着我荐事。我在国内住在衙门里,外面有号房,有守卫的兵卒,人家来找我的,我说不见就不见,所以不怕人家知道。
此刻单身到日本来了,住在这种小房子里面,外人若知道我是大官,必不断的有人来禀安禀见。一来没有地方给人家坐;二来要借钱要求事的向我开口,答应他们罢,应酬不了许多,待不答应他们罢,他们见我容易赏见,必定每日跑来缠扰不休,因此不如瞒着的干净。”
松子只有耳朵能听,那有脑筋能判断,以为何达武说的千真万确,当下欢喜得什么似的,连洗锅洗碗的事,都觉得是贱役,不敢开口教何达武下厨房帮忙。添了些炭在火炉里,给何达武烤,自己下厨房弄饭菜去了,何达武因在吉原游廊睡了一夜,觉身上不洁净,抽空去浴堂洗了个澡,回来与松子同用了晚膳。
松子见何达武洋服口袋里鼓着很大的一包,伸手摸着问道:“这里面很软的,是一包什么东西?”何达武低头一望,笑道:“呵呵,我倒忘记了,这是一个极好看的蝴蝶结儿。我昨夜在京桥,和艺妓万龙住了一夜,她从头上取下来送我作纪念的。你用鼻孔嗅着试试看,有多香呢。不是日本第一个有名的艺妓,哪来的这种漂亮结儿。松子接过来一看,那蝴蝶上两个眼睛,是两颗川豆大的珍珠,竟是十光十圆的。松子的眼界虽不宽,珍珠却见过,勉强分得出假真。看那两颗珠子,至少也得值六七十元,疑心果是万龙的东西。问何达武道:“老爷真和万龙同睡过吗?”何达武得意笑道:“不同睡过,她怎肯送这纪念品给我。这东西虽不值钱,她对我亲热的心思,总算借这东西表示出来了。”松子道:“我听说万龙是身价很高的妓女,轻易不肯接客的,是有这个话没有呢?”何达武点头道:“她的身价再高没有了。我若不是来往的次数多,加以资格对劲,她对我也不会有这么好。她说定要嫁我,我因为她是今当艺妓出身的,讨到家来怕她受不来约束。并且她那声名太大了,忽然从良,风声必闹的很大,新闻上都免不了要登载的。我的名誉要紧,不能因一个艺妓,使名誉大受损失,因此不敢答应她。她从手上脱出个四五钱重的赤金戒指来,要给我带在手上,作个纪念。我说这赤金戒指是值钱的东西,给我做纪念不好,人家不知道的见了,还说我贪图你的财物。你要给我的纪念,那怕一文钱不值的都好。她就从头上取下这结儿来,纳入我洋服袋里。刚才你不问我,我倒要忘记了。此后我有了你,也用不着再去她那里了,这结儿就赏给你,也作个纪念罢。”
松子听了,喜出望外,连忙叩头道谢,什袭收了。何达武粗心浮气,哪知道这结儿值钱。昨日随便拿着揣入怀中,无非一时高兴,知道是陈蒿和周撰从本乡座回旅馆,安排携手入阳台的时候,恐结儿压皱了,随手取下,纳在抽屉里面,走时忘记戴上。何达武想借着这结儿为开玩笑的资料,怕周撰洗脸回房看见,所以不暇细看。何达武不认识珍珠,便细看也不知道。
及至把陈蒿接来,将开玩笑的事又忘记了。此时为图松子欢喜,一出口就赏给她了。这一夜和松子睡了,俨然新婚一般,就只被褥破旧不堪,不免减杀多少兴味。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