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郑绍畋起身跟着何达武跑到东肥轩,只见黄老三、周之冕两人,立在黎是韦背后,黎是韦伏在书写上写字。周之冕回头见了郑绍畋道:“老郑你来得很好,这里写信去同乡会,还差几个名字,看你拉哪几个人进来。”郑绍畋道:“你这样说,我还摸不着头脑。你得从头说给我听。”周之冕笑道:“你连同乡会的章程都不知道吗?要会长开临时会议,须得十个负责的人,出名盖章,写信给会长,会长才能根据那信发传单,召集会议。我们于今反对周撰与陈蒿结婚的事,须开同乡会研究,已有人对林简青说过。林简青说这种会议,他会长不能负责,看是谁要开会,须照同乡会章程,有十人负责的请求书信,会长方能执行。我们此刻信已写好了,只要填名字进去,老黎的头名,你的二名,铁脚的三名,看你还拉哪几个进来?”
郑绍畋道:“只要几个人出名字,不容易的很吗?我念出来,你们写上去就是。有我负责任。”黎是韦道:“本人不愿意,不能胡乱拉出来的呢!”郑绍畋道:“你放心,我说负责任,决不会有人出来宣布窃名。”黎是韦即照郑绍畋说的,写上了七个。黄老三道:“你既负责,就得拿这信,找着各人盖上图章,方能有效。”郑绍畋踌蹰道:“这倒是个难题目,我说的这七个人,没几个有图章的。教他为这信临时去刻图章,
只怕他们不愿意。”黎是韦道:“图章没要紧,只要你真能负责任,我立刻替他们镌几颗图章就是。镌图章的刀子我都有,就只图章的材半,我这里只有三颗,还差四颗,得花钱去买来才行。”周之冕一眼望见书案上,有两条桃源石的压尺,黎是韦写字时,用他压纸的。即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不是现在的四颗图章材料吗?”黎是韦拍手笑道:“这事情真凑巧,我就动手刻起来罢。”原来黎是韦于金石学很有些研究,日本几家有名的印铺,都知道黎是韦的名字,常找到东肥轩来,跟黎是韦研究刀法。黎是韦不欢喜小鬼,不大肯镌给小鬼看,又不能用日本话解说出来,印铺因三番五次得不着益处,才不来了。
然而黎是韦镌的图章,拿给那几家印铺里去看,一望都能认识,说是黎刻。他手法极快,这类图章又不必镌得如何精美,只要大概望去是那几个字的模样,便可敷衍过去。因此不到一小时,七颗图章,方的、圆的、长方、椭圆各式俱备,都镌刻好了。
黎是韦细心,挑出些印泥来,略加颜料变成几种彩色,使人看不出是一种印泥印出来的。
这信发去之后,林简青接了,很有些替周撰担心,即时用他太太的名字,通了个信给陈蒿,教陈蒿设法疏通。陈蒿和周撰商议,周撰道:“你把黎是韦、郑绍畋一般人写给你的求婚信都拿出来,我同你去浅草,带给林简青看。即请林简青在会场上当众宣布,看他们有什么脸再登台说攻击我们的话。这班东西,谁耐烦去疏通。”陈蒿道:“我也早已定了这样的主意。”陈蒿当时检出那些信札,做一包提了,同周撰乘电车到浅草。
林简青已下课回来,夫妻二人正在研究开会时应持何种态度。周、陈二人进来,林太太忙起身迎着让坐,彼此寒暄已毕。
陈蒿笑向林简青夫妇道:“承孟姐写信来通知我,说黎是韦领衔,要求同乡会开会,研究我和卜先结婚的事。这事情实在离奇得很,不料他们因不遂自己的欲望,公然敢牵动同乡地出来,假公济私,以图泄忿。孟姐的好意,教我会前疏通。我想他们这班无耻之尤,要他们不反对,除非我有分身法,能化身十百千万,作肉身布施,使他们一个个都能遂其****,方不至再说反对的话。如其不能,凭口说疏通,是无效的。我想:同乡会是个公共结合的团体,无非为联络感情而设,并不是个政府的组织,有行使法律,处置会员的威权。无论我与卜先结婚有没有不合法的行动,即算犯了大法,应处死刑,也不是同乡会所能执行的。无瑕方可戮人,要议人非法,须先自立于不违法的地位。试问他们因我结婚的事,要求开同乡会处置,是不是法外的行动?况且他们都是为向我求婚不遂,一腔私忿,无处发泄,才想借同乡会来破坏。林先生是正派人,像这种不成理由的要求,似乎可以置之不理。湖南同乡在此的尚有四五百人,则湖南同乡会,是四五百人的同乡会,不是十个无赖子的同乡会。因十个人无理的请求,即发传单,牵动全局,未免小题大做。我今天到这里来,并不是林向先生及孟姐求情。我的愚见同乡会的一举一动,关系同乡体面正大,林先生既被推为会长,有主持会务之权,举动不能不审慎一点,免贻笑外人。黎是韦、郑绍畋一班人,向我求婚的信,我都带来了,请两位过目,看他们这开会的要求,是否有应允的价值。”说着,将那包艳书打开,检出黎、郑两人的来,送给林简青夫妇看。
林简青看黎是韦的是一封骈体文,郑绍畋的是一封英文,都写得缠绵艳丽,颇能动人。再看这些,也有写得好的,也有写得词句费解的,总之令人看了肉麻的居多。并都盖了图章,填明了住处。有几封连三代籍贯,及家中财产,本人职业,都写得十分详细。
林太太看了,不觉笑道:“这都只能怪二妹自己不好,不能怪人家。”陈蒿道:“怎么只能怪我呢,孟姐教我个个都答应嫁他吗?”林太太笑着摇头道:“那就真要将你撕开,每人吃唐僧肉一般的,一个吃一块,只怕还不够呢。我说怪你自己不好,是谁教你生得这么如花似玉,使男子一看了就涎垂三尺。
在周南女学的时候,你那时年纪还轻,不过十三四的人,隔壁明德学堂的男学生就找着你,纠缠不清。我那时就对你姐姐说,只怕不等到成人,求婚的就会应接不暇。你小时候就有一种脾气,最欢喜引得一般青年男子发狂,及到认真和你谈判,你又正言厉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同着你两姊妹在曾文正祠游观,你在柱头上拿石灰块子题诗的事么?那不只怪得你自己不好吗?”陈蒿望了林太太一眼笑道:“那小时候,懂得什么?旧事重提,真令人惭愧。”周撰忙问是什么事?
陈蒿回头向周撰脸上啐了一口道:“干你甚事,要你问。”周撰道:“你们说得,我为什么问不得哩?”林简青笑道:“这又只怪得孟珠不好,无端说得这么闪闪烁烁,连我都要问。”
林太太笑道:“一不是说不得的事,二不是问不得的事。我是偶然触发起来,想起好笑。周先生要是不放心,以为有什么不相干的事,我就懒得说。拿作闲谈的资料,便不妨说出来,也可见二妹小时候就不是一个老实人。这一大包的求婚书,亦非无因而至。”周撰道:“谁不放心!有什么不相干的事,小时候的行为,很有些令人听了开心的。嫂子请说罢!”
林太太道:“那年是宣统三年,我记得是三月初间,礼拜日学校里放假,由我发起邀二妹姊妹两个,到药王街镜蓉室照相馆,叫了一个照相的,去曾文正祠花园里照杨。那日既是礼拜,各学校的男学生到那无里游览的很多,我三人带着照相的一进园,就有两个穿明德学校制服的学生,年龄都不过十五六岁,跟在我们后面走,评头品足的,无话不说。二妹那时才十三岁,听那两个学生说话讨厌,就回头问他们,是哪个学堂的?
二妹的意思,本想问过他们的学籍,即责骂一顿。谁知那两个畜牲误会了,见二妹说话笑嘻嘻的,以为是有了好消息,立时现出那种轻骨头样子,真教人见了恶心。还对着二妹涎皮涎脸的,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二妹气他们不过,让他们走到切近,猛不防朝着两人脸上呸了两口,呸出无数的唾沫在那两人脸上。看那两个畜牲多无耻,真有娄师德唾面自干的本领,被喷了一脸的唾沫,不但不恼怒,反跟在后面,说这种香唾,是不容易得到脸上来的。我连忙教二妹再不要睬他。我们三人在那桥上照相,那两个东西就站在桥头,如痴如呆的望着。我们照过相下桥,回头见两人仍是跟着,二妹就从地下拾起一块壁上掉下来的石灰,在那回廊柱头上写了几句诗道:碧梧原是凤凰枝,梦想魂销亦太痴。
寄语郎君须自爱,临风漫作定情诗。
我当时就怪二妹不该写,二妹和小孩子一样,也不理会。
后来毕竟为那首诗,害得那两个东西颠颠倒倒,课也不上,每日只在周南女学门口徘徊。二妹倒和没事人一样,那里肯睬他们呢。足足的徘徊了上两个月,料道没有希望,才把那痴忘的念头断了。然而学校里,竟为这事,除了两人的名。除名后,每人还写了一封信给二妹,二妹也没理他。周先生看二妹小时候,是不是就调皮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