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何不去青年会打听,总能探出些踪迹。想罢,交了一块钱给下女,教她买菜做零用,小心门户,我每日仍到这里来一次。
将两包衣服裁料收入柜中,出来乘电车来至神田青年会。从会员一览表内,寻了个同乡的会员,姓胡名壁的。抽出张名片来,交给门房去通报。见面之下,却是不曾会过的。
这胡璧虽是浙江人,十几岁就在英国留学,居西洋八九年,直至前月才回来,因此章筱荣不曾会过。寒暄几句之后,章筱荣即问他知道李苹卿的下落否?胡璧道:“李苹卿是我们会里的干事。我昨日在总干事房里坐,见他向总干事请假,说有个亲眷,在横滨中国会馆,病得厉害,有信来招他去看护。病好得快,三五日便回;若病得奄缠,或是死了,只怕还要运灵柩回籍,耽搁三五个月也不知道。总干事说杜威博士就要来日本了,会里欢迎他,须得人办事,不能请这么久的假,他点了点头就走。他走后总干事心里有些不高兴,说这人终日在外干些不道德的事。有一次还在隔壁上野馆,因争风吃醋,要拿手枪打人。我们青年会是个扶持人类道德的机关,会中有这种人,真是不幸的事。我听了总干事的话,才知道他是个不讲道德的人。你要问他的下落,他是到横滨去了。”章筱荣问道:“可能知他是一个人去,还是有人伴他同去的呢?”胡壁摇头道:“我和他没交情,不是在总干事房中遇着他,还不知他要去横滨。谁问他是个人是有人伴着?”说话时的神色,似乎怪章筱荣不应该是这般问,旋说旋拿了本书在手中,说完了,即低头看书。章筱荣是想详详细细的打听了,好去一把将张绣宝夺回来。胡壁哪里晓得?好像没头没脑的,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章筱荣再也坐不住,神智昏乱的起身出来,胡璧只略抬了抬身,并不远送。
章筱荣走出青年会,站在那石级上打主意,想就到横滨去。
忽记起李苹卿有手枪,在上野馆为争风险些打死人,这一去遇着了,怎保得他不拿手枪打我?听下女说是三个人,则是他又添了两个帮手。我要找帮手倒容易,同乡中有穷得精光的自费生,多给他们几十块钱,不愁不帮我。只是手枪这东西,听说要警察署的住居证明书并许可状,方能向猎枪店里去买,这许可状如何问警察署要得着?我们又住在本所这人烟稠密的地方,不能说是防家。独自站在石级上想来想去,不搬到乡村僻静之处,必买不到手枪。我此刻何不往早稻田大学背后一带荒凉地方去寻寻房子看,在那一带寻了房子立刻搬去,到警察署借口防家,料没不肯的。想罢,坐了乘人力车,拉到早稻田,开发了车钱,四处留意,看挂有贷家牌子没有。沿途看了几处,都不合式,径寻到青年分会旁边,才寻了一所小小的日本式房子,倒很精致。找着房主人,问了问租价,懒得争论,放了定钱,房主人将贷家牌子去了。
章筱荣看表已是午后两点钟,他自午前八点钟在家吃了点面包、牛乳出来,本打算在张绣宝家吃午饭的,因出了这乱子,直跑到这时候,才觉得腹中饥饿起来。恐料理店耽搁工夫,就在一家小牛乳店里,吃了些面包、牛乳充饥。急急忙忙归到家中,教一个下女在家帮着收拾行李,一个下女去告知房主人,因有紧要事故发生,立刻便要搬家,房金仍是缴足一个月,并不短少,要他派人来看房子并没损坏,回头顺便唤两乘小车来搬运行李。下女不知就里,问因什么事如此急急的搬家。章筱荣急得跺脚道:“你管我因什么事?我教你去说,你照样去说了便是。”下女听了,不敢再问,报丧一般的跑着去了。章器隽道:“又是什么鬼来了,住得好好的房子,这个月还住不到几日,白丢了一个月的房钱,劳神费力的搬什么?”章筱荣道:“你快收拾东西罢,不用啰唆了。我难道不晓得白丢房钱?莫说一个月,便是一年也要丢了。我自有道理,你不用管,若再在这房里多住一天,连我的命都没有了!你小孩子哪里知道?”章器隽见章筱荣说得这般慎重,又见他神色慌乱的样子,只道这房子要出什么毛病,便不再说。留学生家中,都没多少器皿的,一会儿拾夺好了。房主人来看过房屋,没得话说,即时搬向早稻田来。
次日到警察署,说了为防家要买手枪,请发给证明书许可状。警察照例派人调查家里的情形,见章筱荣家中像是有钱的,答应了。章筱荣拿了许可状,跑到猎枪店,买了杆勃郎林手枪带在身上。五十块钱一个,买了六个帮手。中有两个是湖南省宝庆人,一个叫谭先闾,一个叫刘应乾,都略懂一点拳脚,受大亡命客连带关系,跟随到日本。大亡命客却不肯出钱供养他,便专一帮着那些有钱的伟人,跑腿听零星差使,随事括削几文度日。最希望的是大伟人与大伟人闹意见,好平空捏出谣言来,不是这个大伟人要与那个大伟人为难,便是那个大伟人想刺杀这个大伟人,于是两边大伟人都要请他们来家里保护,出外跟随,他们就见神见鬼的。今日说那房角上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
在那里探头探脑,怀中还像插着很重的东西,大约离不了手枪炸弹,我们过去识破了他才走开了,明日又造一封匿名信,由邮局投来,说多少恐吓的话,大伟人生命何等贵重,怎敢教他们离开一步?他们的生活全是这般过度。
谭先啰、刘应乾二人,一晌都靠着几手拳脚,在陈军长、康少将门下吃喝。刘艺舟的戏班子到东京演戏的时候,谭、刘二人跟着混了些钱。直到于今,几个月全没生意上门。打听得章筱荣要找帮手,出得起价,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生怕不合式。章筱荣用人之际,岂有不合式的?当下中了选,颁发了五十元身价。那四个是章筱荣的同乡,身分和谭、刘一样,虽不会拳脚,身体却还壮实。发过身价,章筱荣将原由演说了,誓师一般的要他们同心协力:“找着张绣宝,务必努力夺回。李苹卿如敢抵抗,便活活的将他打死,有我姓章的负责,不与你等帮忙的相干。”六人同声应了遵命。谭先闿道:“此去既免不了有格斗的事,我等须随身带着应用的兵器,方不至临时受窘。”章筱荣听了踌躇道:“手枪我只得一杆,还费了无穷的手续。在此地如何找得出随身应用的兵器呢?”谭先闿道:“刀枪棍棒用不着,又要便于携带,又要不碍眼,我倒想出一种绝妙的兵器来了。”章筱荣欢喜,忙问是什么?谭先闿道:“花三块钱,到‘五十钱均一店’,去买六根簿记棒。只有尺来长,中间贯了铅,拿在手中和铁尺一样,非常称手。若在致命的地方给他一下,也够受的了。”大家听了都得意。章筱荣登时拿出三块钱来交给谭先闿,教他立刻去买。谭先闿飞也似的去了,须臾,汗流浃背的抱了六根簿记棒来。一人拿了一根,插在裤腰里,外面一点也看不出。
章筱荣领队,即时出发,乘火车到得横滨,在山下町日之出旅馆住下。次早章筱荣分派了,各人分头探访。自己到中国会馆,问李苹卿没人知道。至黄昏时候,六人先后回来,都没访出下落。章筱荣急得心里如火焚,越是想到张绣宝和李苹卿同睡时情景,越是难过,整夜不曾合眼。连访了三天,绝没访出一点踪影,心想:胡壁所说,必是李苹卿随意捏出事由,骗着总干事好请假的;不如且回东京去,或者他还在东京,即不然,消息也灵通一点。遂领着六人,复回东京来。此次费了五六百元钱,用了不计数的心血,没一些儿效果,章筱荣自是气闷。谭先闿等六人也无精打采,只得都以担任探访自矢,一有消息,便来报告。章筱荣没法,只索由他们去了。既没了张绣宝,本所的房屋用不着,即时退了。开发下女,将器用一切,都搬入新家来。章器隽免不得寻根觅蒂,大吵小闹几场,章筱荣免不得极力温慰一番,也就没事。
时光易逝,转瞬过了月余。一日,忽邮差送了封信来,封套上贴了无数纸条,系转了数次的。一看,还是写了本所的地名,认得是张绣宝的字,心中喜得只管砰砰的乱跳。忽忙抽出信来看时,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不知张绣宝信上写些什么,下文再宣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