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藩也不再问,邀章四爷回到客厅里,自上楼去了。一会儿下来说道:“你在电话里说的话,公使已听明了。不过你那电,来得不大凑巧,正在江西的什么代表,闹了才退出去的时候,公使一肚皮的不高兴,你又提到飞机风潮几个字,因此才将听筒搁了,说听不清楚。此刻听我说学生不与民党相干,他心中也就没什么不快了。但是我自己的事,实在忙不了,在十号以前,决无工夫拜客,这便怎么办呢?可否请那位林先生屈尊到这里来?”章四爷踌躇道:“那就不知办得到办不到。”朱湘藩道:“他能来,公使必然优礼款待。”章四爷笑道:
“你没工夫去拜他,只怕十号,他倒得来你家道贺。”朱湘藩也笑道:“那如何敢当!”章四爷见他说话的神情很得意,料是想有人去凑热闹,即问肴町的番号。朱湘藩欣然扯下一页日记纸来,用铅笔写了,笑道:“本应奉迎喝杯水酒,因在客中,恐不周到,反见罪佳客。”
章四爷忙接了,又客气了几句,才作别。仍到中涩谷,把话告诉了林巨章,问林巨章的意思怎样。林巨章道:“我怎好就是这么跑到使馆里去?一则你在海子舆面前说的话太大,二则你今日不曾亲见着海子舆,我就是这么跑去,不说他看低了我,就是我也太看低了自己。四爷你说,是有些犯不着么?”
章四爷还没回答,忽见下女从里面出来,向林巨章道:“太太说有事,教我来请老爷进去。”林巨章拔起身就往里走。
进门即见陆凤娇立在门背后,用耳贴在壁上,听外面说话。见林巨章进来,一把拖到内室说道:“你定要人家来拜你,你就不能先去拜人家的吗?你是求人,人又不求你,你如何也要拿架子?你这糊涂蛋,真要把我急死了。”林巨章也急道:“我们男子在外说话,偏要你管些什么?我难道就不明白是去求人?”陆凤娇把手一摔,怒道:“照你说,难道是我管错了吗?
你的事,是不应该我来管的,你看我可是愿意多管闲事的人!
你还向我发急,胡说狗屁是这么乱放。”林巨章道:“好,好,罢了,有人客在这里,不要是这么闹,有话等歇再说。”说着转身待向外面走。陆凤娇复一把拖住道:“你走向哪里去?话不说清就走,没这般容易!你在外面去和人谈天快活,说些呕人的话,教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慢慢的呕你的气,你倒想得好。
我没这么呆,你不和我说清,看我肯放你去!”林巨章只得又赔笑道:“什么话教我说清呢?”
陆凤娇扭转身坐着不睬,林巨章道:“我此刻心里正烦得难过,你不要专一寻着我闹小孩子脾气罢!”陆凤娇翻转身,猛然向林巨章脸上一口啐道:“谁是小孩子,谁教你讨我这小孩子来的?我不曾扭着要嫁你。我生成是这种小孩子脾气,你才知道吗?我不是小孩子脾气,也不跟着你在此受罪了。你自己放明白些,有第二个小孩子,肯来管你的闲事么?”一面说,一面哭着数道:“只怪我自己不好,鬼迷了心肝,专是做好不讨好的,也骂不怕,斥不怕。我于今明白你的用心了,你不要站在这里,心里烦得难过。你出去陪客开心罢,我没有话说了。”说完,往床上一倒,双手掩面而哭。林巨章怎舍得就走,凑拢去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最明白事理的。我岂不知是求人的事,不应等人先来拜我。但是现在的社会,一般人的眼光最是势利不过,越是求人的事,越要自己抬高身价,人越肯应你的要求。你一卑躬折节的向人开口,人家便把你看得一文不值了。这是应世的一种手段,非此不行的。你脑筋素来明晰的,如何也不明这道理?你平常喜欢看《三国演义》,诸葛孔明不是要等刘先主三顾茅庐,才肯出来吗?”
陆凤娇本待不理,听说到《三国演义》,她最是欢迎看这部书的,并最是崇拜诸葛孔明的,便放下手,伸出脸来问道:“你配得上比诸葛孔明吗?他本是不想出山的,刘先主去求他,自应三顾茅庐呢。你做梦么,也想有人来求你吗?这话真说得好笑!”林巨章笑道:“你怎么知道诸葛孔明本是不想出山的?”陆凤娇道:“我懒和你这不通的武人说。你要问我怎么知道,你去看他的出师表,就知道了。”林巨章笑道:“我本是不通的武人,我倒不明白,诸葛孔明既是没有出山的心思,那征南蛮时,火热藤甲兵及葫芦谷烧司马懿父子的那些火药柜子,早预备了好好的干什么?迷陆逊的那八阵图,早布好在那里干什么?木牛流马,早造好模型干什么?”陆凤娇气得坐起
来,冷笑道:“你这武东西,真不通得可恶。小说上故神其说,以见得孔明和神仙一样,说都是他早预备好了的。既是早预备了这么多东西,当日刘先主求了他出山的时候,怎的不见说,陪嫁一般的搬了许多大红柜子来?你读书是这么读的,怪道想比诸葛孔明,也望人家来三顾茅庐!”林巨章笑道:“我只要你不生气了,比有人来三顾茅庐,还要快活。你不要生气了罢,我去和章四爷商量。我先去拜海子舆,于身分上没有妨碍。我决听你的话,先去拜他便了。”陆凤娇道:“你去不去,****什么车!你不要我管,我就不管。你去你去,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
林巨章又敷衍了一会才出来,只见张修龄、周克珂都在客厅,陪着章四爷说笑。林巨章问张修龄道:“你去哪里,整日不见你的影子?”张修龄笑道:“我今日原没打算出来。吃过早饭,到理发店去理发。正在剃面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见外面进来个人,穿一身青洋服,戴一顶鸟打帽子,手中提一个小提包,猛然望去,就像在中国贩卖仁丹牙粉的东洋小鬼。再仔细一看,这人好生面熟。那时我正剃着面,不敢动。这人也是来理发的,我剃了面,回头一看,果是熟人。巨老,你道是谁?
就是我四川很负一点文名的,姓乐名艺南,为人最是滑稽得有趣。”林巨章道:“我听说过这人的名字,却不曾见过。怎的滑稽得有趣?”张修龄道:“他也是泸州人,他家离我家不远,从小就彼此厮熟。光绪末年,到这里来留学,我也不知他在哪个学校上课。近来见着他几次,他总是提着那个小提包,我也没问过他,提包里提着什么。今日在理发店遇着他,定要拉我到他家去坐。问他家住在哪里,他说就距此不远,我便跟着他走。约莫走了五六里,我说你说距此不远,怎的还没走到?他说就在前面,是没多远。于是又走够四五里,我两只脚走痛了,即停了步,问还有多远,他用手指着前面道:‘那边房屋多的地方就是了。’我看不到一里路,只得又跟着走。转了一个弯,那房屋多的地方,已不见了,两脚越走越痛,看他竟是没事人一般。又足走了五六里,我发急起来,站住问他:‘你无端是这么骗我瞎跑做什么?既有这样远,如何不坐电车?’他倒笑嘻嘻的对我说:‘你看哪里有电车给你坐?你想坐电车,得再走一会,包你有电车坐,并且连火车都有。’我说:‘你不是邀我到你家去的吗?难道没坐过电车,要跑到这里来?你快说你家在哪里,我里衣都汗透了,不能再走路。’他说:‘我若知道你这么不能走路,也不邀你来了。你欢喜坐马车么?坐马车去好不好?’我听了,心想:日本的马车最贵,他当学生的,能有多少钱?要我坐马车,莫不是他存心想敲我?我本没打算出外,又没多带钱,便望着他笑。他说:‘马车就来了,你走不动,就在这是上车罢。’说话时,听得马蹄声响,转眼便见一辆马车来了,我看那马车的式样,好像船篷一般,有七八尺长,两边开着几窗眼,见里面坐满了的下等小鬼,四个又粗又笨的木轮,烂泥糊满了。那匹马身上,也被泥糊得看毛色不清,车重了,拉不动,躬着背,低着头,走一步,向前栽一步。乐艺南拉着我上车,我说就是这样马车吗?这如何能坐呢!他也不由我说,死拉着我,从车后面跳上去。我还没立住脚,那车子走得颠了两下,我的这颗头,便撞钟似的,只管在那车篷上撞得生痛,我高声喊:‘使不得,使不得!我不坐了。’弄得满车的下等小鬼,都笑起来。乐艺南向一个小鬼说了几句好话,那小鬼让出一点坐位来,纳着我坐了,才免得撞碰。然行走的时候,震动得五脏六腑都不安宁,几番要吐了出来,口里不住的埋怨。他说:‘你不要埋怨,你是有晕船的毛病,不打紧,我这里有的是药,给点你吃了,保你安然无事。’我想他身边如何带了晕船的药?望着他蹲下去,打开了那个小提包,摸出一个纸包来,从中取了一颗黄豆大的丸药,要我张口。我说给我看是什么药?他说:‘决不会毒害你,且吃了再说给你听。
’我只得张口接了。他叫我用唾沫咽下去,可是作怪,一刹时心里果然服帖了,也不想吐了。问他是什么药,这般灵验,我倒得多买些,预备将来飘海时用。他说:‘我的药多得很,灵得很,这车上不好说,等到家再说给你听。’”
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