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章四爷和邹东瀛二人走出来,由草场石道上转到礼堂,看那里坛上,十字交叉悬着中日两面的国旗,一对烂银也似的蜡台,插着两支比臂膊还粗的朱红蜡烛,中间一个斗大的宣德铜炉,烧得香烟缭绕。昨日见着的那几对花圈,一个个都配了木架,站班似的,八字式排列两边。两张花梨木月弓形的桌子,接连花圈摆着,上面两个菜玉花盆,栽着两支珊瑚树,足有二尺多高,枝干繁密。邹东瀛指着问章四爷道:“你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么?”章四爷道:“什么来历?我不知道。像这般高大的珊瑚树,说得见笑,我还不曾见过呢。便是这两个盆子,一丝破绽没有,也不是易得之物。”邹东瀛笑道:“自然不是易得之物。上前年,北京拍卖清宫里的宝物,海子舆花了七千块钱,买了这两件,带到这里来,预备送他干老子大隈伯的寿礼。后来打听得有个留学生,带了一幅仇英的汉宫春晓图,有一丈二尺长、六尺多宽,大隈伯想买,因那学生索价太昂,要一万块钱,分文不能少。大隈伯鄙吝,不肯给那么多,交易不成。海子舆知道,连忙找着那学生,也不还价,就是一万块钱买了,送给大隈伯,喜得大隈伯一只脚跳起来。既送了那幅画,这两盆珊瑚树就留在使署里。湘藩大概是借了来撑场面的,海子舆决没这样贵重的礼物送属员。”章四爷道:“怪道这般夺目。七千块钱的代价……”
话没说完,忽见康女士同着两个女客,一个西装、一个日本擎,年龄都在二十左右,一路笑谈着,从左边房里出来,大约也是想看珊瑚树。两个女客抬头见了邹、章二人,即停了步,待转过身去,康女士笑着止住道:“这二位不是外人,我都认识的,没要紧。”一边说着,一边向邹、章二人行礼。指着西装的绍介道:“这位是福建的林女士。”又指着日本装的道:“这位是安徽许女士。”邹、章二人只得向这两个女士行礼。
两个女士经这一绍介,胆子就大了起来,不似见面时羞涩了,答了礼,也请问二人姓名。康女士也代说了。邹东瀛笑向康女士道:“我正找不着你,又不好进内室来寻,在这里遇着好极了。新房在哪里,请你引我们去瞧瞧好么?”康女士笑道:“你们男客,不去找男宾招待员,找我这女宾招待员干什么?我不知道新房在哪里。”章四爷笑道:“男宾招待员是些笨汉,哪里知道招待男客。贤者多劳,谁教你这女招待员,又和气,又能干,使我们男客,不因不由的都希望你来招待呢。”康女士耸着肩膊笑道:“像你这张会奉承人的嘴,可惜湘藩没请你来当招待员。”章四爷忙接着笑答道:“我若来当招待员,倒和你可以配成一对了。”康女士红了脸,轻轻的啐了一口道:“哪来的这般油嘴!是这么瞎说,看我可肯引你去瞧新房。”
邹东瀛道:“我没有瞎说,你非引我去瞧不可。”康女士将身一扭,也不答白,陪着两女士看珊瑚树。邹东瀛道:“你真不引我去么?”康女士回过脸来道:“是真不引你去,你便怎么呢?”邹东瀛装模做样的说道:“你若真不引我去,我就有对付你的办法。那时却不要怪我。”康女士掉转身来问道:“你说有什么对付我的办法?”邹东瀛摇头道:“那如何能说给你听。我又不是油嘴,又没有瞎说要和你配对,你何必不引我去,定要我用法子来对付,弄得你后悔不迭呢?”康女士偏着头,想了一会道:“我倒不信你有什么对付的法子,你就使出来我看。我不怕,也不后悔。”邹东瀛故意正色说道:“真不怕么?
真不后悔么?此刻客没到齐,等到行结婚式的时候,中外来宾都齐集在这礼堂里,那时再请你看我对付的法子!”康女士听说得这般慎重,心里毕竟有些放不下,笑着说道:“你不要恐吓我。”随用手指着方才从那里出来的房门说道:“走这房里进去,过一个丹墀,那房门框上悬着一对大彩球的,不就是新房吗?你们自己不会去看,要我来引?”章四爷拍手笑道:“到底怕恐吓,一恐吓就说出来了。你认真问他,看他可真有什么对付的法子?”邹东瀛也笑道:“怎么没有法子?”康女士道:“有什么法子,你说,你说!”邹东瀛道:“这不就是法子吗?若没有这法子,你肯爽爽利利的告诉我听么?”康女士又啐了口,仍掉转身去了。
邹东瀛同章四爷走那房里进去,果见一个大丹墀,丹墀内堆着一座假山,细看那假山上的楼台亭榭,穷极精巧,里面都安了极小的电泡。章四爷道:“看这假山的形势,不是日光吗?
山顶上还有个湖呢。”邹东瀛道:“怎么不是。这湖叫中禅寺湖。你看这湖边的西式楼房,不也挂着一块小招牌,写着蝇头大的‘茑屋旅馆’四个字吗?就是这几条瀑布,也和日光的一个模样。”两个人正在看得出神,猛听得假山背后有女子说笑的声音,杂着脚步的声音,看看近了,二人避让不及,只得仍低着头看山。那些女子见有男客,匆匆的都走出去了,二人才转过假山,只见一个月亮门,门上悬一块横额,写着“明月清虚之府”六个字,从额上用彩绸覆下来,一边垂着一个大球。
走进月亮门,房中铺着五六寸深的金丝绒毡,看那陈设的几案,是一个客厅的样式。章四爷道:“我们上了康女士的当了。这
哪里是新房,不是个女客厅么?这圆桌上还有吃剩了的烟茶呢。”邹东瀛四围看了看笑道:“没上当,新房还在里面。那大穿衣镜背后,不是有张门吗?这朱湘藩不知在哪里捞了一批冤枉钱,才能是这样的挥霍。”章四爷道:“还有哪里,怕不是我们大家的膏血!老袁不照顾他办飞机,我们今日恐怕没有这热闹看。”邹东瀛笑着点头,走近穿衣镜一看,只见一条猩红的暖帘,悬在那里,闪烁得人眼光不定,原来是大红素缎,用金线平了两条龙在上面,因此光彩射人。
邹东瀛正要撩门帘进去,忽听得里面还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忙停了手,退了两步,轻轻对章四爷道:“里面还有女客。
幸而没有鲁莽。”章四爷道:“可恶康国宾不引我们进来,难道就这么退出去吗?且莫管他什么女客,让我悄悄的撩开门帘看看。”蹑手蹑脚的走到房门口,撩开一线缝向里面张时,哪有一个人影!将头伸进去一看,哈哈笑道:“你活见鬼!还有女客在哪里呢?”门帘一撩,已跨进房去。邹东瀛跟进房,诧异说道:“分明听得有女人的声音在这里说话,怎的连影子也没有了?你看湘藩这东西多坏,这张床也不知是在哪里定造的,完全是一个诲淫的幌子。”章四爷看这床有五尺来宽,六尺多长,一块和床一般长大的玻璃砖大镜子,嵌在后面,照得人须眉毕现。镜框上面,雕刻着双凤朝阳的花样,那四只凤眼,及中间的太阳,都安着电泡。那垫褥下的钢丝绷,是一种富有弹力的,和汽车上的坐垫相仿。一头堆着一叠五花十色的被毯,一头堆着一叠绒枕,下面的和床宽仄一般,有五尺来长,上面一个小似一个,顶上的仅有七八寸长。章四爷笑道:“这枕头才是稀奇,夫妻两个怎用得着这么多?”邹东瀛大笑道:“你看尽是枕头的吗?”章四爷翻开看了看,也大笑起来。邹东瀛回头看见一张西洋螺旋椅,才坐下去,不觉哎呀一声。章四爷忙问怎么?邹东瀛攀着两边扶手,立起身来道:“你来尝尝这种滋味看。”章四爷看那椅,形式和平常睡椅差不多,只垫坐的地方,好像比平常略高些,望着发怔,不敢去坐。邹东瀛道:“野史上说隋炀帝有一种御处女的椅子,大约就是这一类东西。怪道康国宾不好意思引我们来看,原来湘藩这般不长进,新房里陈设这么些器具。”章四爷道:“你坐上去觉得怎么?
如何外面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奇异来?”邹东瀛道:“外面若看得出,也不为奇异了。你又不是处女,上去坐坐何妨呢。”章四爷出了一会神,有些不信,真个背过身,往下一坐,也禁不住哎呀一声,喊了出来;靠尾脊骨的地方往上一起,两脚不自主的,被底下伸出两个踏蹬一般的软东西抵住两个膝弯,高高的举起,往两边分开。章四爷穿着西装礼服,下衣紧小,被这一分,两股已裂开了寸多宽的缝,邹东瀛在旁看了这情形,笑得弯腰跌脚。章四爷骂道:“你还笑,不快拉我起来!”邹东瀛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两边扶手,做手势教他攀住往上挣。
章四爷攀着一用力,不料两腿更被举得高了,哪里挣得上来呢!
邹东瀛看了,更笑得捧住腹叫肚子痛,章四爷不敢再用力了,问道:“你刚才坐了,怎么上来的?不要只管笑,若有人来了,看着像个什么呢!”邹东瀛只得极力忍住笑,走近前看了看说道:“我刚才坐下去,就觉得不对,底下这两个东西还没伸出来,我已攀着扶手,立起身来。等我来用力按住这个东西,不教它往上举,你就好攀着扶手起来了。”果然一点力也不费,章四爷站了起来,跳离了那椅,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看那两个东西,仍缩入底下去了,走过去,踢了两脚骂道:“湘藩真是无赖!买了这种器具,还不知安着什么坏心呢。”邹东瀛道:“他没有隋炀帝那般势力,哪来的许多处女给他御?你刚才没见着你自己的模样,真是难看呢。”说着又笑。章四爷道:“
我如何没见着?这橱门上的镜子,不正对着这椅子吗?”邹东瀛看那镜子里面,真是显然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