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刻,到了使署,海子舆正更换了衣服,打算动身到朱家吃喜酒。一见朱湘藩进来,颓丧之气现于满面,即问这时候怎的还有工夫到这里来?海子舆这一句话,问得朱湘藩心里如利刀刺得一般的痛苦,两眼不由得扑簌簌流出泪来,悲声说道:“今日的事,公使若不能设法替参赞出气,参赞无面目见人了!
”说完,抽咽不止。海子舆惊问怎么?朱湘藩把亲迎时的情形说了。海子舆道:“这就是意外的奇变了。你不是曾对我说过,他父女没遇着你的时候,就立志想嫁个有钱有势的中国人吗?
你又说他父女非常欢迎你,往来了两个多月,亲密的了不得,没有丝毫障碍,怎的一旦变卦得这样快?这样离奇的事,你教我怎生替你出气呢?你本也信用他父女过份了些,一个证婚人没有,三千五千的送给他,连收据都不问他要一张。于今他不讲天良,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有什么法子向他理论?”朱湘藩道:“谁知他父女有这样刁恶!一个做小买卖的商人,有这般妄为的胆量!欺诈取财的事,每每没有证据。然法律上不能因没有充分证据,便概予驳斥,不许控告,也要看控告人与被控告人的身分说话。”海子舆道:“法庭自是这样,猜情度理,你若没得菊家许诺,定了今日结婚,你又没害神经病,无端准备种种的结婚手续做什么?他父女欺诈取财的罪,告到法庭,决没有什么办不了。不过我们在这里当外交官,一举一动,关系国家体面。就是我使署的一个火夫,也不能教日本的直达吏来传,也不能许他去法庭和人对质,受日本法庭的裁判。你是我使署的参赞,和一个小买卖商人起这种不体面的诉讼,纵不怕皇上见罪,他们学生知道了,又要闹出风潮来。”朱湘藩道:“然则参赞吃了这么大亏,就善罢甘休不成?那么使署的人员,听凭一个小买卖商人尽情欺负,便是图财害命,也要顾全国家体面,忍气不做声呢?”海子舆笑道:“你不要气急了,不讲情理。我使署如果出了图财害命的事,我自然知道向他政府交涉,没有容易让步的。你这事,难道也教我去向他政府交涉吗?”朱湘藩道:“我真不甘心!请公使把我的差撤了,我拿着平民的资格,去法庭控告,那就与国家体面无干了。好在我的行李数日前已搬出使署,只要公使说一句撤差,便不算是使署的人员了。”
海子舆笑道:“这点事,何用急得如此!我告你一个办法。
据我猜度,他父女必不是成心欺骗你。嫁你原是真心,但不知近几日内,你因忙碌没到她家去,她又姘上了个什么人,那个人的身分财力,必都在你之上,才容容易易将他父女的心翻转过去。若明说和你悔婚,料你决不承认,徒费唇舌,倒给你拿住了把柄。不如索性咬定了没有这么回事,横竖没有证婚人,便告到法庭,也是一件滑稽的婚姻案。”朱湘藩道:“公使猜度得一些不错。真假情形,我又不是个呆子,如何一点也看不出?当初要嫁我,确实没一些儿假意,今日高山雄尾忽然说他只一个女儿,早已嫁了人,是侯爵的未婚夫人,这话一两个月前从没听他父女提过。如真是什么侯爵的未婚夫人,岂肯那么倚门卖笑?”海子舆点头道:“知道是哪个倒了霉的侯爵,不知底细,偶然看上了她,赏了她一点颜色。在他父女的势利眼内,就看不上你了。你费几日工夫去调查,得着了实在消息,来报告我,再替你设法。只要真是贵族赏识了她,总有破坏的办法。如系下等人没有身份的,倒奈他不何。”
朱湘藩略有了些喜容,说道:“怎么贵族赏识了她,倒有办法呢?”海子舆道:“你还不知道日本贵族的性质吗?像他父女这种身分的人,不是设成骗局,怎得他们贵族垂青?调查实在了,你不妨直接去见他,揭破这事情的底蕴,你看他贵族的人,肯再和她往来吗?”朱湘藩道:“日本贵族就这么托大?京桥、日本桥的艺妓,不是一般的有贵族去嫖吗?商人比妓女总得高贵一点。”海子舆摇头道:“不然,艺妓是这种营业,身分随贵随贱,若是经我义父赏识的,寻常贵族去嫖她,还爱理不理呢。小买卖商人的女儿,哪里赶得上她,不过和秘密****差不多。那赏识她的贵族,若听说已经许了你的,决不会照顾她了。此刻你家里的客,不都在那里等着行婚礼吗?”
朱湘藩摇头叹道:“真教我没脸见人。一个个都发帖请了来,害得人家破费,一旦弄到这样,人家不骂我荒唐吗?”海子舆道:“你打算怎么去支吾那些客哩?”朱湘藩道:“我到菊家的时候,见高山雄尾的情形不对,以为是借题需索,那时就派了人回去,说改子夜间八点钟行结婚式,我于今实在不好意思回去。”海子舆道:“我替你打发个人去,只说新娘忽然得了急病,不能成礼,须等病好了,再择吉成亲。你就在这里,暂且不要回去。”朱湘藩道:“也只好如此。但是酒席都办好了,索性等他们吃过了酒席再说。不然,白教他们破费,连酒都没给他们吃一杯。”海子舆笑道:“你这一次的开销,大概花费得不少。”朱湘藩长叹了一声道:“连置办衣服器具及一应杂项,承公使的情,分给我的一万二千块钱,花完了一文不剩。前日还在中国药房林又怡那里,借了二千元,预备做今日的开销,幸还没动。这次飞机交涉,受尽了冯润林的气,受尽了众学生的气,还是公使肯格外成全,才得了这个数目。谁知受气得了来的,仍受气花了去。公使请替参赞想想,如何能就是这么肯甘心?”海子舆听了,也实在代他委屈,当时叫了个小使,告了一派支吾的话,教去朱家对招待员传说。朱湘藩就在使署纳闷。暂且放下,后文自有交待。
再说邹东瀛等到席散,归来大冢,已是夜静人稀。熊义拥着一个女子,美术学校的教员,名叫鸠山安子的,深入睡乡了。
前集书中,不是说熊义与秦次珠约了婚吗?何以此时又拥着一个日本女教员同睡哩?这其间有许多枝节,不是一言两语所能说完,且待我慢慢说来。
那次用早点的时候,邹东瀛不是看见熊义愁眉苦脸,端着牛乳只喝了两口,便放下来;问他为的什么,他只摇头不答应,长吁短叹的,回他自己房间去了吗?他毕竟是为了什么呢?原来秦次珠自鲍阿根闹过警察署,熊义节外生枝,说了鲍阿根多少坏话之后,心里对于鲍阿根,已不似从前那般热。熊义更放出研究有素的媚内手段来,两个的爱情,看看的要恢复原状了。
秦珍惟恐女儿再出花样,当面和熊义说,把女儿许配他,草草订了纸婚约。熊义想就在日本行了结婚式,好终日住作一块,便于约束。秦珍说:“我只这一个女儿,出阁不能不要风光一点。亲戚六眷,一个不在此地,你也是单身在此,连朋友都不多,婚礼过于草率,我于心不安。等国内大局略定了些的时候,我们到上海去,再行婚礼。”熊义不好勉强,只得答应。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秦次珠要买手套,教熊义同去三越吴服店。熊义本和秦次珠定了个口头契约,秦次珠无论要去什么地方,得教熊义同走,除父兄外,非得熊义许可,不能和别的男子说话,凡来往书信,须交熊义检阅。两个先定了这口头契约,才正式约婚的。这时秦次珠要买手套,只好陪着同去。在电车上,熊义非常注意,惟恐有鲍阿根同车,却好径到三越吴服店,并没见有鲍阿根的影子。此时的三越吴服店,正新建了极宏丽的楼房,生意比从前扩充了数倍,买货物的、看陈列品的,自朝至暮,总是摩肩接踵,比菊家商店还要拥挤得多。熊义带着秦次珠到第二层楼上,熊义因人多走不动,教秦次珠跟在后面,自己在前,用手分开众人,挤到专卖装饰品的所在,看宝笼内摆着各种各色的手套,回过头来,想指点给秦次珠看,只见许多日本男子,老的、少的、村的、俏的,团团围住自己,没一个是秦次珠。忙颠起脚,将两眼伸出日本矮鬼的头顶上,四处一望,只见人头纷纷乱动,有朝里的,有朝外的,也没看出谁是秦次珠。熊义着急起来,心里埋怨秦次珠何必定要到这新改门面拥挤不通的店里来买手套,于今挤散了,教我回哪里去寻找?侧着身体,仍向来路上,边走边向人丛中探望。直挤到楼梯口宽阔地方,只见秦次珠靠栏杆立着,也用眼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了熊义,即走过来埋怨道:“你只顾往前面挤,也不管把我丢在后头跟不上。我挤了会,挤不进去,懒得再挤了,索性退出来,拣宽阔地方立着,知道你不见了我,必寻到这里来。”熊义道:“手套哪里没好的买,你偏要跑这里来,却不能怪我。这回你在前面走罢,也用不着挤,只跟着他们,慢慢往前走就是了。买装饰类的所在,就在前面。”秦次珠摇头道:“不在这里买了。京桥、银座,多少洋货店,随便去哪家,都不似这般挤得人一身生痛。”熊义道:“不在这里买,我们就出去罢。”秦次珠点点头,让熊义先下楼,自己跟在后面。熊义和秦次珠闲谈着,一步一步下至楼底。偶回头往楼口上一望,觉得一个很面熟的脸,往栏杆里一缩,再赶着看时,已不见了,仿佛那脸,和鲍阿根十分相像。即时气往上冲,一转身三步作两步的往举上窜。秦次珠惊得脸上变了颜色,连喊:“又上去干什么?”熊义哪里肯睬!窜到楼口,立住脚,睁开两只铜铃眼,猫儿寻耗子一般。不知寻着了没有,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