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留东外史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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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美教员骤结知音友 丑下女偏有至诚心(1)

第七集书中,正写到熊义因为和秦次珠决裂了,独自一人在山间散步,遇见一个吹尺八的女子,因为作者要歇一憩,因此停止了。此刻第八集书开场,免不得就此接续下去。

话说熊义走到那女子跟前点头行礼,那女子不慌不忙的,起身回答了一鞠躬。熊义开口说道:“我独自在这山里闲步,正苦岑寂,忽听了这清扬的尺八声,使我欣然忘归,寻声而来,幸遇女士。不知女士尊居在哪里?因何有这般情兴,也是独自一个在这里吹尺八?”那女子望着熊义,笑了一笑答道:“我就住在这山后。因饭后散步,发见这块又平整又光洁的白石,就坐下来,胡乱吹一会,见笑得很。听先生说话,好像是中国人,也住在这近处吗?”熊义点头。问姓名,那女于答道:“我姓鸠山,名安子,在女子美术学校教音乐。学校里有两个贵国的女学生,我听她的说话的声调,和先生差不多,因此知道先生是中国人。”

熊义见鸠山安子说话声音嘹亮,没一些寻常女子见了面生男人羞羞怯怯之态;月光底下虽辨不出容颜美恶,但听声音娇媚,看体态轻盈,知道决不是个粗野女子,心里高兴,想不到无意中有这般遇合。笑着问道:“尊府还有何人,与人合住吗?”鸠山安子答道:“我一个人,分租了一间房子。房主人是我同乡,六十宋岁的一个老妈妈。我和她两家合雇了个下女。”

熊义更加欢喜道:“女士是东京府人么?”鸠山安子摇头道:“原籍是九州人,因在东京有职务,才住在东京。每年暑假回原籍一次,年假日子不多,往返不易,便懒得回去。”熊义道:“女士原籍还有很多的亲族么?”安子道:“亲族就只父亲,在九州学校里担任了教务,一个兄弟,在大阪实业工厂当工徒,以外没有人了。”熊义道:“此去转过山嘴,便是舍下。这里太冷,想邀女士屈尊到舍下坐坐,女士不嫌唐突么?”安子笑着摇头。熊义道:“舍下并没多人,就只一个朋友和一个下女。”安子仍是踌躇不肯答应,熊义道:“女士既不肯赏光,我就同去女士家拜望。不知有没有不便之处?”安子连道:“很好,没有不便。”说时,让熊义前走。熊义说不识路径,安子遂上前引道。一路笑谈着,不觉走到一所小小的房子跟前,安子说:“到了。”伸手去栅栏门里抽去了铁闩。里面听得推门铃响,发出一种极苍老的声音问:“是谁呢?”安子随口应了一句,让熊义脱了皮靴,径引到楼上。放下尺八,双手捧了个又大又厚的缩缅蒲团,送给熊义坐;从房角上搬出个紫檀壳红铜火炉来;用火箸在灰中掏出几点红炭,生了一炉火。跑到楼口叫下女,熊义忙说不要客气。安子叫了下女进房,在橱里拿出把小九谷烧茶壶,两个九谷烧茶杯,向下女说道:“拿到自来水跟前洗涤干净,再用干净手巾揩擦过拿上来。这里有蒸馏水,烧开一壶拿来,我自己冲茶,不要你动手。我的开水壶,楼底下老妈妈没拿着用么?”下女道:“先生的壶,我另放在一处,怎得拿给老妈妈用!”安子点头道:“快拿去洗罢,仔细点,不要碰坏了。”下女两手去接茶盘,两眼望着熊义,安子生气骂道:“你两只眼怎么,害了病吗?”下女被骂得红了脸,接了茶盘,低着头向外就走。安子喊道:“你这东西,真像是害了神经病的,蒸馏水如何不拿去?”下女又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七八寸高的玻璃瓶,里面贮着大半瓶冰清玉洁的蒸馏水,下女一手提着,一手托着茶盘,下楼去了。安子才挨着火炉坐下,对熊义笑道:“在东京这般人物荟萃的地方,雇不着一个略如人意的下女。说起来,倒像我性情乖僻。其实我极不愿意苛派下人,只是下等人中绝少脑筋明晰的。”

熊义进门即见房中陈设虽没什么贵重物品,却极精致,不染纤尘。四壁悬着大小长短不一、无数的锦囊,大概尽是乐器。

在电光下,见安子长裾曳地,足穿白袜,如银似雪;头上绾着西式发髻,在外面被风吹散了些,覆垂在两颊上;没些儿脂粉,脸上皮肤,莹洁如玉;长眉秀目,风致天然,便知道是一个极爱好的女子。看她年龄,虽在三十左右,风韵尤在秦次珠之上。

当下听她说下等人中少头脑明晰的,也笑答道:“便是上等社会中人,头脑明晰的尚少,何况他们下等人?自不易得个尽如人意的。”

安子到此时,才问熊义的姓名职务。熊义存心转安子的念头,自然夸张身世,说是中国的大员,来日本游历的。因贪着日本交通便利,起居安适,就住下来,不愿回国做官。安子看熊义的容貌举动,也不像商人,也不是学生,装模作样,倒是像个做官的,心里也未免有些欣羡。谈到身世,原来安子二十岁上,嫁了个在文部省当差姓菊池的。不到五年,菊池害痨瘵死了,遗下的产业,也有四五千块钱。安子生性奢侈,二三年工夫,花了个干净。还亏得曾在音乐学校毕了业,菊池又是个日本有名善吹尺八的,安子得了他的传授,才能在美术学校教音乐,每月得五六十元薪水,供给生活。在菊池家没有生育。

妇人守节,在日本是罕有闻见的事,因此安子对人仍是称母家的姓,不待说是存心再醮。当夜两人说得异常投合,到十二点钟,熊义才作辞回家。

次日,用过早饭,熊义怕秦家又有人来叫他去,急忙换了套时新衣服,跑到安子家来。昨夜望着熊义出神的下女,出来应门。一见熊义,笑得两眼没缝,连忙说请上楼去坐。熊义只道安子在家,喜孜孜脱了皮靴,下女在前引道,熊义跟着上楼。

只见房中空空,并不见安子在内。熊义正待问下女,你主人到哪里去了。下女见熊义已经进房,顺手即将房门推关,从书案底下拖出昨夜熊义坐的那大蒲团来,笑吟吟送到熊义面前道:“请先生坐坐,我主人就要回家的。”熊义一面就座,一面说道:“你主人嘱咐了你,我来了,教我坐着等的吗?”下女且不答话,拈了枝雪茄烟,递给熊义;擦着洋火,凑近身来。熊义刚伸着身子去吸,那洋火已熄了,以为下女必会再擦上一根;等了一会,下女还伸着手,拈着那半断没烧尽的洋火,动也不动。熊义心里诧异,抬头看下女,两眼和钉住了一般,望着自己的脸。熊义老在花丛的人,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掉过脸见火炉里有烧燃了的炭,也不理她,自低头就炭火上吸;暗自好笑,这种嘴脸,也向人做出这个样子来,真是俗语说的“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了。下女见熊义掉过脸去,也挨过这边来,借着拨火,双膝就火炉旁边跪下,膝盖挨紧熊义的大腿。熊义连忙避开问道:“你怎知道你主人就要回的,教我坐在这里等呢?”下女涎着脸笑道:“我主人照例是这么时候回来,因此教先生等。”熊义道:“这么时候,是什么时候,此刻还不到十点钟,你主人到哪里去了?”下女望着熊义的脸半晌道:“先生昨夜和我主人谈了那么久,还不知道她到哪里去吗?”熊义点头道:“呵,上课去了。那如何就得回来?我走了,她回来的时节,你说我夜里再来。”用手按着火炉,待要立起身,下女拖住衣袖道:“请再坐坐。我主人今日只有八至十两点钟的课。先生若走了,她回家又得骂我。”熊义问道:“你主人因这一般的事体骂过你么?这里常有男朋友来往么?”下女摇头道:“没有骂过。我主人没男朋友往来。不过,我主人脾气不好,无一日不骂我几遍。但是她有一宗好处,骂我是骂我,喜欢我的时候,仍是很喜欢我,随便吃点什么,给我吃。她最爱好,半旧的衣服,就嫌穿在身上不好看,整套的送给我穿。先生看我身上穿的这件棉衣和这件羽织,不都是很贵重的绸子吗?我煮饭扫地,穿了两个多月,还有这么新。我有个亲眷,在质店里当伙计,前日我教他估价,他说好质六块钱,若是卖掉,到万世桥,也可卖十块钱。”

熊义见下女呆头呆脑的样子,说出这些话来,忍不住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