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他很觉抱歉。一则去给他道歉,一则去辞行。”章四爷道:“去高田马场,须坐对面来的电车,快走过那边去买票。”二人上了电车。
章四爷道,“你要去看伏焱,却邀我作伴,甚不妥当。他又是从你家赌气搬到高田马场的。”林巨章摇头道:“这有什么不妥当?我又不和他谈国事。难道我一个就要披发入山的人,还刺探他什么消息,去老袁跟前报功不成?”章四爷笑道:“莫说你不至这么无耻,便是我,又谁不知道是为生活?岂真个拿着二十多年革命党老资格,去老袁跟前当走狗。不过伏焱如何肯替我们设想,伏焱还好一点,我和他接近的次数很不少,还没什么崖岸。就是他同住的那位曾参谋,胆小如鼠,若听说我到了他家里,知道他的住处了,说不定明日就要搬家。他为人又多疑,见你和我同走,是不待说,认定你是我的同类。就是我两个在伏焱房里坐谈一回,连伏焱他都要防备了。那位曾参谋的性格,我深知道,他一有了疑心,任你如何解说,都是无效的。须得他自己慢慢观察你的行为,久而久之,自然解释了,方能上算。不然,他的疑心便一辈子也不能去掉。”林巨章道:“他是个这么性格的人,有谁能和他共事呢?”章四爷道:“他本来没干过什么事。在陆军部的时候,当个参谋,吃饭领薪水,是他的勤务。在湖南潭三婆婆跟前当个参谋长,事情也都是可做可不做的。然毕竟因性格不好,同事的不愿意他,都知道他胆小,弄了些吓人的金钱炮,打进了他的轿厅,和爆竹一般的响亮,把他轿子上的玻璃都惊碎了。他在内室仿佛听得响声,正要叫人去外面打听,门房已吓得气急败坏的,进来报说外面有人向轿厅里打炸弹。曾参谋一听这话,那颗芝麻般的胆,跟着轿子上的玻璃同时惊得粉碎。一面指挥跟随的护兵赶紧掩上大门,开枪抵御,一面打开五斗橱,将身躯往里面藏躲。”
林巨章笑道:“你这话未免形容过甚了,五斗橱如何能藏得下一个人呢?”章四爷道:“一个字都不曾冤枉形容他。我不把原因说给你听,你自然不相信五斗橱里面可以藏得下一个人。湖南四大金刚之内的康少将,你是认识的。”林巨章道:“怎么小认识!并有相当的交情。”章四爷道:“你没听他说过,从湖甬逃出来,在昌和轮船上,是躲在什么所在脱险的?”林巨章道:“没听他说过。”章四爷道:“就是躲在五斗橱内,到湖北才没人注意。”林巨章道:“五斗橱一连五个抽屉,怎么藏得下?”章四爷道:“好处就在一连五个抽屉。他把那抽屉的底板都去了,抽屉外面的锁,仍锁起来,撬开顶上的厚板,人从上面钻进去,再将顶板盖上。橱后穿几个窟窿吐气,每日吃些面包牛乳,仍从抽屉里送进去。那五斗橱在昌和轮船的买办室内,大小便都是那买办亲手用一个小瓦罐送进送出。
任凭侦查的厉害,你看如何查得出?曾参谋知道这个法子巧妙,卧室中早安排了这样一个没底的五斗橱,准备有警,即藏身橱内。”
林巨章笑道:“曾参谋胆小,我也曾听人闲谈过,以为不过是普通胆量,在军人中算是胆小的罢了。谁知竟是这么一个人。那次金钱炮响过之后,不待说是宣布特别戒严,在长沙城内,大索十日。”章四爷鼻孔里“扑嗤”笑了一声道,“他家里响了炸弹,还敢坐在长沙宣布特别戒严,大索十日,也不算是胆小了。他当时要钻入五斗橱,被跟随的护兵拖住,说刺客投了那个炸弹,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大人无须躲避,他才停了钻,回头问这话是真么。门房也在旁边帮着说刺客确是已跑得不知去向了,曾参谋方离开五斗橱。定一定神,挥手教在房里的人都出去,他一个人把房门关着,连他太太都不给知道,换了装束,悄悄的从后门溜出来,跑到三井洋行,办了个保险的交涉,就住在三井洋行。写了封信给谭三婆婆,辞参谋长的职务,又写了封信给他的本太,教他太太从速处理家务,立刻动身到汉口某旅馆等候。他自己就由三井洋行保险到了汉口。他对人还夸张他的机警,说有神出鬼没的应变之才呢!”
林巨章笑道:“这样的人,我们理他做甚!他搬家也好,疑心也好,横竖我们不和他拉交情。就是伏焱,我也不过在尘世一日,尽一日的人事,谁有心情和他长来往?你不要多心,你是因和我有交情,陪我同走,不是单独去瞧他。”章四爷点头笑道:“我既同上车来了,还有什么话说?像曾参谋这样的人,便一辈子不投诚,也不见得有人恭维他的节操。并且他就是想投诚,老袁还未必定肯收录呢。”林巨章笑道:“那却不然。他也是个陆军中将,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这样的资格,为什么还未必定肯收录?”章四爷道:“空空洞洞一个陆军中将,做得什么?光光一个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这种资格,在老袁眼睛里,看见不看见也是个问题。”二人在车中谈话,竟把站数忘了。猛然听得掌车的高声唱着“高田马场”,车外的号手也在外面来回的唱报,才将二人惊觉,慌忙下车。都说万幸不曾被他抱到目白去,又要赶电车回头,才讨厌呢。林巨章走前,章四爷走后,出了停车场。
林巨章回头计议道:“我不曾来过这里,又不知道番地,得多费点时间,遇着警察便问,大约住在这里的中国人不多,只怕还容易寻觅。”章四爷道:“没有找不着的道理。不过这市外的警察很少,即问他也未必知道。我有寻人家的绝妙方法,只须到这一带的米店,或青菜店、肉店去问,他们没有不知道的。因为市外的米店、肉店、青菜店都很少,又最欢喜做中国人的生意,中国人决没有从市内买这些食品来的。并且还有一层,最能使这三种店注意的,就是中国人欢喜记帐,这三种店大概都有本来往簿。我们去问他,翻出那簿来一看,比警察署造的册子还要明白。”林巨章笑道:“这方法果然绝妙。你看前面不就是一家青菜店吗?等我就去问他一声,看是怎样。”
林巨章走近青菜店门首,先脱帽行了个礼,才问道:“请问这高田马场住了很多的中国人家没有?”青菜店里,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店伙答道:“这附近就住了四五家。高田马场地方宽广得很,不知共有多少家。”林巨章问道:“这附近四五家中,有一所房子住两户人家的没有?”店伙连连点头道:“有一屋共住两户人家的,新搬来不久,并有家眷。”林巨章向章四爷笑道:“你这个绝妙的方法,此刻实验了。”章四爷也笑着问店伙道:“这人家是什么番地?”店伙道:“番地却记不大清。我这里有簿,待我查给先生看。”说着跑入里面,拿了本簿出来,翻开看了看道:“丰都摩郡,二百八十四番地。
从这里向东走,顺着路势转弯。上一个小坡,便看得见那所房子。”
二人听了,都很高兴,谢了店伙,照所说的方向走去。果然一上小坡,不到十多丈远近,就见一带森林,围绕着一所房子。林巨章笑道:“看这所房子外面的形势,很像有些邱壑,与普通日本式的房屋不同。可惜给曾参谋这个俗物住了,他那么胆小,住这种房子,夜间一定怕鬼。伏焱的胸襟虽雅尚一点,但也不是个有山林之志的人。并且他起床的时间过晏,山林清淑之气,一些也不能领略。”章四爷道:“不要批评了罢,防树林中有人听见,见面时难为情。”林巨章听了,举眼向树林中望去,果见一个中国装的女子,在树林里面走动。幸距离尚远,料没听得。
二人走近大门,看门柜上挂的木牌,写着二百八十四番地,即将大门推开。林巨章先跨进去,见大门内一个草坪,坪中间一条小麻绳,两头系在树枝上,数十条五花十色的小手帕悬在小麻绳上,如悬万国旗一般,不觉笑道:“这是一种什么装设?”章四爷道:“必是一个极爱好的女子,才有这么多很漂亮的小手帕,洗了悬在这上面晒干。你看,不还是潮的吗?”林巨章道:“伏焱的太太,我知道没这么爱好,并没这么奢华,准是曾参谋的太太了。刚才我们看见的,大约就是在这里晒手帕。”边说边走近廊檐,听里面寂静静,没一些儿声响。林巨章咳嗽了两声,也没人出来。章四爷道:“正面房屋,多半是不住人的。我们都是熟人,何妨从草坪转过左厢去?”林巨章点头道是,绕到左厢一看,有三尺来高的一带生垣,围着一个小小的花园,靠花园这方面的阶檐,都用香色的暖帘悬着,看不见里面的房屋。
林巨章道:“这倒布置得很雅。只是把阶檐都悬满了,教人从那里上去呢?不管他,我喊一声老伏看。”接着放开了喉咙,连喊了几声老伏。即听得里面推得门响,有很细碎的脚步声,渐响到切近。暖帘一起,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中国女子,从帘缝里露出半面,望着林巨章,用那极清脆的声音问道:“先生找谁呢?”林巨章一见这女子,不知怎的,立时把那厌恶尘世,要找月霞和尚剃度入山的念头,忘得一些影儿没有了。
耳里虽然听得是问自己的话,心里也明白是应答一句来找伏焱的,只苦于一时如被梦魔一般,四肢软得不能动,口里噤得不能说,两眼呆呆的对望着。
章四爷在后面看见,忙向前施礼说道:“伏先生在家没有?”那女子道:“什么伏先生!我这里不姓伏,二位找错了。”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