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责备我的,虽是好话,但我既不想在尘世求生活了,别人也不能用我,我也无须用人。与木石居,与鹿豕游,用不着这种机心了。”伏焱见林巨章语气中,还带着护短的意味,便不再说了。拿着不相关的话,谈了一会。
林巨章受了这两日的刺激,心意虽然灰懒,但他素来是个热中事业的人,好色又出自他的天性,所以一方面说要捐弃一切,找月霞上人剃度;一方面见了那窥帘女郎,禁不住尘心又砰砰的跳动。此时心里又转念到那女郎身上去了,望着伏焱问道:“你这里今日有什么聚会吗?我们来的时候,见从这屋里出来了一大群的人。”
伏焱道:“老曾的太太,今日四十整寿。几个平日来往亲密的朋友知道了,都跑来吵着要多弄些料理吃。老曾极力推托,说怕外间误会,当作又会议什么,风声传出去,新闻记者也来了,侦探也来了,在此地又住不安宁。那些朋友说不要紧,都担任替他保险。他推托不了,才办了些料理。大家正在开始吃喝,果然来了个有侦探嫌疑的人,吓得老曾慌了手脚。由我出来向那人说了原由,敷衍出去了。老曾至此刻,心里只怕还是不安的。”林巨章道:“那有侦探嫌疑的人是谁?怎么消息就得的这么快?”伏焱笑道:“那人你木认识。老曾的神经过敏,定说他有侦探嫌疑,其实没有说得上口的凭据,并且是时常到老曾家里来的,今日偶然遇着了。在老曾这种多疑的人看着,便以为是有意来侦探。”林巨章道:“那人不是姓周么?”伏焱道:“你怎么知道?这就奇了。”
林巨章遂将找错了人家,遇着姓周的话,说了一遍,道:
“因听他说才从曾家来,所以我猜是姓周的。那姓周的是个怎样的为人,老曾如何会疑心到侦探上去咧?”伏焱望了望章四爷笑道:“那人与章先生同乡,也不认识他吗?”章四爷摇头笑道:“湖南人在这里的同乡太多,我见过面认识的很少。我正有些诧异,他见了我,目不转睛的在我周身打量,此刻听说他有侦探的嫌疑,倒也有几分像是个侦探。”伏焱道:“他这侦探嫌疑的头衔,很来得奇怪。他也没做过类于侦探的事,也没交过做侦探的人,然而老曾加上他这个头衔,他并不能说是冤枉。因为他近来姘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是个唯一崇拜袁世凯的人,常对人说,现在中国的人物,男子就只袁世凯,女子就只她自己。”章四爷笑道:“这句笑话,我曾听人说过。那女子不是姓陈吗?是我湖南女留学生中有名的尤物,向她求婚的最多。我因自己的年老了,不敢存这妄念,故不曾瞻仰过她的颜色。这样说起来,连那姓周的,我都知道了,叫周卜先。
怪道那么油头粉脸。”伏焱点头笑道:“一点不差,就是他两个。我说章先生一定知道,他两个的声名,在湖南留学界都很大。”
林巨章道:“他两个已成了夫妇么?”章四爷笑道:“什么夫妇,一时的姘头罢了。周卜先家里现放着个老婆,听说岳州还有一个,此地又有个日本女子。”林巨章跳起来道:“这还了得!姓周的若不是用哄骗手段,我能断定,那女子决不嫁他!难道向那女子求婚的,便没一个及得这姓周的?”伏焱笑道:“你刚才还说要找月霞上人剃度,此刻就犯了个‘嗔’字,再说下去,只怕连‘痴’字都要犯了。”章四爷也笑道:“他此时没‘痴’,在周卜先家里已‘痴’过了。我不给他一个当头棒喝,难说这时候不尚木立在那生垣旁边呢!”
林巨章听了,顿觉不好意思,坐下来说:“章四爷真是瞎说。我那时是疑心她支吾,不肯说实话。像你这般罗织人罪,怪不得人家打量你几眼,你就证实人家像侦探呢!”章四爷哈哈笑道:“你就是害了这‘疑’字上的病,不是‘疑’字上加病,又如何得成‘痴’呢!”
伏焱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向林巨章说道:“不必你替那陈女士说不平的话。他同乡的,近来因这事唱不平的论调,要开同乡会研究的,已有不少的人呢。”林巨章道:“这种事,不是同乡会的力量所能办的。”章四爷道:“他两个都是公费,同乡会的力量,可以将他们的公费呈请撤销,为什么不能办?”林巨章道:“是吗,充其量,撤销公费而已。对于陈女士之受骗,没方法使她觉悟。专撤销他们的公费,反足使陈女士废学,而于这种不正当的结合,仍一点不能发生阻止或妨碍的效力。”伏焱道:“反对这事的一多,其中自然有设法使陈女士觉悟的人,何必要你这世外的人鳃鳃过虑呢?”林巨章道:“我觉得年轻的女子,如奇花异草,大家应该维护她,不使她横受摧折。她年轻,阅历不到,上了人家的当,我们能够提醒她,叫她回头,也是一件盛德之事。就是已出家的和尚,不开口便说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吗?”伏焱和章四爷都望着林巨章笑,不做声。林巨章也自觉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谈了会闲话,便同章四爷告辞归家。章四爷自回四谷。
林巨章归到家中,见陆凤娇搬走了,叫下女问了会走的情形。检查衣服及零星物件,凡不是她自己应用的,都不曾移动。
一个人坐在房中,眼看着冷清清的气象,不由得心中凄楚,独自掉了回泪。左思右想,仍以回上海找月霞和尚为妥。夜间张修龄回来,林巨章也不提当票的事,只说自己要回上海,教他搬往别处去住。张修龄看林巨章待自己的词色,大不如前,心虚的人,早疑到是那当票被人抄着了。回房开箱一看,只急得瞪着两眼,翻恨自己为什么怕施山鸣见了笑话,不将当票放在身上。难道他就知道我身上有当票,伸手来搜吗?这真是合该事情要败露,才有此事鬼迷了头的举动。这一夜,林巨章在里面房气恼,张修龄便在外面房悔恨,一般的难受到天明。张修龄无颜再向林巨章告辞,悄悄卷了铺盖,搬到神田甲子馆住了。
林巨章起床,即叫下女把房东找来,退了房子。也不管陆凤娇和张修龄的下落,匆匆忙忙收束了家务,趁熊野丸回上海去了。
此事已了,作者且慢慢的将周撰骗娶陈蒿女士的故事写来。
话说住在神田竹之汤的柳梦菇,历来和周撰交厚,在岳镇守使衙门同事的时候,柳梦菇就很肯替周撰帮忙。周撰娶过定儿之后,手中没了钱,在岳州住不下了,也是柳梦菇替他设法,才从省中运动了一名公费,重到日本来留学。自去年与郑绍畋互闹醋意,解散了贷家,他是运动进了联队,和樱井松子断绝了。在联队里,受了大半年的清苦,心里尚有些不能忘情岳州的定儿,请假回湖南一趟,想将定儿带到日本来。不料翁家夫妇因年老只有一个女儿,要留在跟前陪伴终身,不肯给他带去,只得又独自来到东京。这回却只在联队里挂了个衔,不愿再到里面去受那清苦了。终日在外面,和几个同走欢喜嫖赌吃喝的,在一块儿鬼混。同乡中有个姓何名叫达武的,本是一个当兵出身的人,辛亥年,在一个伟人跟前充一名护兵。那伟人喜他年轻,生得聪明,说话伶牙利齿,夜间无事的时候,教他认识了几个字。他在伟人跟前,很能忠诚自效,伟人有心想提拔他,问他的志愿是要当兵,还是要读书,若愿意读书,现在省政府正派送大帮学生去日本留学,好趁此把何达武三个字加进去。
何达武听说有公费送去东洋留学,哪里还愿意当兵呢?立时向伟人磕了个头,求伟人栽培。伟人不费一点气力,只动一动嘴,“何达武”三个字便加入了留学生的名册。与那些考一次又考一次,受几场试验,经几番剔选的没奥援学生,受同等的待遇,送到日本来了。这何达武因不是个读书人,不大和那班考送的说得来。只周撰要拉他凑成四个脚,好叉麻雀,常和他说笑说笑。他便对周撰很亲热。周撰同郑绍畋组织贷家,专一引诱新来的牌赌。这何达武算一个最肯报效的,同场的赌友,因他这个配脚是永远不告退的,哪怕同赌的更换了几班人,他总能接续下去,几日几夜,也不见他说一声精神来不及,就替他取个绰号,叫“何铁脚”。不知道细底的人,听了他这绰号,又见他是个武人样子,都以为他练过把势,双脚和铁一般坚硬。他自己也不便说明给人听。叫来叫去,有些好事的,更见神见鬼的,附会些故事出来,俨然这“何铁脚”是个最会把势的“何铁脚”了。大亡命客中,每因意见不合,有须用武力解决的时候,帮闲的,居然有把他请了去壮声威的。他运气好,却没一次真动手,被人识破。
他有姑表兄,姓李,名镜泓,也是在长沙运动了公费,夫妻两个,并一个小姨子,都在日本留学。这李镜泓年纪有三十四岁了。二十岁以前,还在乡下种田,因见废了科举,左邻右舍的青年都纷纷进学校读书,他也跟着在警察传习所毕了业,充当了一会巡长。他的妻子,姓陈,名毓,倒是个读了点书的女学生。姊妹两个同在周南女学校毕了业。妹子陈蒿,更生得姿容绝艳,丰韵天然。陈、李两家,本系旧亲,陈毓十七岁的时候,李镜泓正在警察厅当巡长,常在陈家往来。见陈毓生得齐整,托人说合。陈毓的父母也不知道一个巡长有多大的前程,但见他时常穿着金丝绾袖的衣服,戴着金线盘边的帽子,腰挂长。刀,带着跟随的警卒,很像个有些声势的新式官员模样,便应许了这么亲事。过门之后,夫妻也还相得。这次遇了送学生出东洋的机会,陈毓极力耸恿丈夫四处运动,先补了名字,她姊妹两个才上了个呈文到教育司,说愿与考送的男学生受同等试验。教育司批准了,考试起来,两个成绩都很好,同时取录了。两个的声名,登时传遍了长沙,没人不称羡。本章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