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吃饭的台子,全是要用的时候,临时将四个台脚支架起来,用完了收拢,随意搁在什么所在,不占地方。周撰见碗筷都撤了,东家既没有下女,做客的不好不帮着收拾,即将食台收拢,塞在房角上。黎是韦不好说我还要吃腊肉,食台不要搬去,只好望着周撰,心里不免生气。暗想:我的意思,原不在吃肉,无非要和我意中人共桌而食,亲近片刻。此时他们都吃完了,我一个人吃着也没意思。正打算起身到厨房教陈蒿不要热肉了,何达武已把那盘吃不完的残肉,重新烧热,端了出来,并一双筷子,交给黎是韦道:“你净吃肉,还是要吃点饭?若要吃饭,我再去盛一碗来给你。”黎是韦道:“我晚饭已吃过了,不过一时高兴,想跟着你们尝尝腊肉的滋味。你们都吃完了,巴巴的热给我吃做什么呢?”何达武笑道:“你还跟我闹什么客气,快接着吃罢。”黎是韦只得接了。
陈蒿出来,见黎是韦端着一盘肉在手里,忍不住笑道:“谁把台子收了?端在手里怎么好吃?”周撰立在黎是韦背后,也望着好笑。黎是韦自觉难为情,将肉放在席子上道:“我肚里不饿,吃不下。”陈蒿道:“你自己坐下来要吃,害得我重新烧热,你又不吃了,不是拿人开心吗?”何达武也从旁说道:“二姑娘好意烧热了,你不吃,难道嫌脏吗?”黎是韦一想不错,不吃对不起陈蒿,仍将盘子端起来,拿筷子一片一片的夹了吃。陈蒿倚门框立着,抿住嘴笑。周撰轻轻走到何达武跟前,在他肩上拍了下道:“你不去盛碗饭来,这腊肉怪咸的,怎好就这么吃?”陈蒿接着说道:“我去盛来。我只顾自己吃饱了,倒忘了人家。”黎是韦忙说不要费事。陈蒿只作没听见,跑向厨房里,盛了一大碗饭来,亲手递给黎是韦。黎是韦本来吃不下,但因是陈蒿亲手盛给他的,觉得是很亲热的待遇,即时又把肉盘放下,伸手接了饭笑道:“女士的盛意,便吃不下,也得拼命吃了。”可怜他这种害色迷的人,对于他心爱的情意最为诚笃,哪里知道人家有意作弄他。竟把一大碗饭,一盘残肉都吃了。立起身来,伸了伸腰,摸了摸肚子笑道:“这碗饭盛的太结实,不是我人高肚皮大,也吃不了。”
陈蒿看了好笑,问道:“还能吃一大碗么?像你这样魁梧奇伟的大丈夫,必有过人的食量,才能做过人的事业。你看《唐书》上的薛仁贵,《史记》上的廉将军,一顿饭就得一斗米。
从古来的英雄,都是要会吃饭的,才可以做得,我因此最佩服会吃饭的人。有许多男子,文弱的和女人家差不多,每顿只能吃一碗半碗。那种男子,决不能有精神替国家做事,我是最看不起的。”黎是韦连说:“女士的见解不错。我自到日本来,吃饱了的时候很少,每日总得挨着几分饿。”陈蒿道:“这是怎么讲?因功课忙了,没工夫吃饱饭吗?”黎是韦摇头道:“不是。我到日本,就住在旅馆里。旅馆照例每顿只一小桶饭,极小的饭碗,恰好三碗,一些儿没有多的。不够的时候,教他添一碗,要五分钱。充我的量,每顿添五角钱,还不见得十分饱。算起来,一名公费,只勉强够添饭的钱。女士看我如何敢尽量吃?没法,只得挨挨饿罢了。”陈蒿大笑道:“既是这么,我家不要钱的饭,不妨吃个饱去。”说完,又跑到厨房里要添饭。李镜泓夫妇在厨房里洗碗,见陈蒿笑嘻嘻的,又来拿个大碗盛饭,问只管添饭做什么。陈蒿笑道:“我要灌满一个饭桶。”陈毓知道是拿着黎是韦开心,也笑道:“何苦这么使促狭,他是个老实人。”陈蒿已盛满了一碗饭,答道:“你说他老实,才不老实哩。”陈蒿端了饭到前面房里。黎是韦正手舞足蹈的,和何达武谈话。周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心里想着什么似的。
陈蒿笑向黎是韦道:“黎先生再吃了这一碗罢,以后肚皮饿了的时候,尽管来这里饱餐一顿。”黎是韦折转身,对陈蒿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道:“女士的厚意,我实在感谢。不过我此时已吃饱了,这碗饭留待下次再来叨扰罢。”陈蒿道:“哪有的话!在我跟前,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呢?”黎是韦又是一躬到地,说道:“我怎敢这么自外,在女士跟前说客气话!”
陈蒿道:“还说不是客气话!刚才你自己说,充你的量,每顿添五角钱,还不见得十分饱。五角钱的饭,有十小碗,难道才吃的那一碗饭,比十碗还多吗?不是客气是什么呢?呵,是了,你嫌没菜。但是没菜便吃不下饭,不是你这种少年英雄应有的举动。你接着罢,等我去寻点儿菜来。”黎是韦不由得不伸手接了。
陈蒿又待去厨房拿菜,黎是韦心想:我若不将这碗吃下去,须给她笑话我是因没菜,便吃不下饭。只要能得她的欢心,口腹就受点儿委屈,也说不得。连忙止住陈蒿道:“用不着去寻菜了。女士既定要我吃,这碗饭也没多少,做几口便吃完了。
我素来吃饭,是不讲究菜的。我们男子汉不比女子,为国家奔走的时间居多,像此刻中国这样乱世,我辈尤难免不在枪林弹雨中生活,何能长远坐在家中,图口腹的享受?此时不练成习惯,一旦受起清苦来,便觉为难了。”陈蒿不住的点头道:“这话一个字都不错,快吃罢,冷了不好吃。”说时望周撰笑着怒嘴,周撰也笑着点头。
李镜泓同陈毓把厨房清理好了,到前面房里来,见黎是韦正端着那大碗饭,大口大口的扒了吃,连嚼都不细嚼一下,竟像是饿苦了,抢饭吃一般,也忍不住都笑起来。陈毓问陈蒿道:“老二,你这是做什么?要人吃饭,又把台子收了。你看教黎先生是这么坐着吃,像个什么样儿?”陈蒿笑的转不过气来,拿手巾掩着口,极力忍住才没笑出声。一看食台在房角上,即拖了出来,支开四个台脚,送到黎是韦面前说道:“黎先生只管慢慢吃,不要哽了。”黎是韦塞满了一口的饭,也答话不出,翻着两眼下死劲的把饭往喉咙里咽。
周撰握着拳头,对何达武做手势,教他去替黎是韦捶背。
何达武真个走到黎是韦背后,用拳头捶了几下,笑道:“我看你跟这碗饭必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才这么拼命的要把他吃掉。”说得大家都放声大笑起来。黎是韦翻手将何达武推开道:“铁脚,你不要笑我,你能和我拼着吃么?我吃了这碗不算,看赌赛什么东西,一个一碗的吃,看毕竟谁的能耐大。”何达武摇头道:“我不敢。我是三四号的饭桶,怎么够得上和老大哥比赛?”黎是韦笑道:“你既不敢和我比赛,就不要小觑我。
我也知道你是斗筲之量,没有和我比赛的资格。替我快滚到那边去坐了,看我一气将这半碗饭吃完。”
何达武立在旁边,打算抢了饭碗,不教他吃了,忽听得门外铃声响,接连高声喊着“夕刊”,忙跑到门口,拿了份晚报进来。周撰道:“你们这里看晚报吗?”随即伸手接过来道:“不知道富士见楼的事情,这上面登载出来没有?”李镜泓道:“我们并没订看晚报,也没教送报的送报来。不知怎的,近来每晚必送一份来,从门缝里投进来,叫一声夕刊,就飞也似的跑了。我们就想追出去说不要,也来不及。已送了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他来要钱。好在我家本没订报,便看一份晚报也好。”周撰道:“日本送报的,常有这种事,先不要钱,送给人看。两三个月之后,才来问人家,看要改换他种报,或加送他种报么?人家看了两三个月,总不好意思说钱也不给,报也不看。这也是他们新闻家迎合人家心理,推广营业的一种法子。”陈毓笑道:“原来还是要钱的吗?我们又看不懂东文,白花钱干什么呢?明日我在门口等着,送来的时候,当面拒绝他。”
陈蒿道:“姐姐怎么忽然这么小气,你看不懂,只怪你初来的时候,就只学日语,不学日文。这一个多月送来的报,我哪一天没看?并且看报,日文日语都很容易进步。我此刻虽不能完全说看懂,一半是确能领会。”周撰道:“能领会一半就很好了。日本新闻,在留学生中寻完全看得懂的人,百个之中,恐怕不到三五个,普通都只能看个大意。至于语句的解剖,非中国文学有根底而又在日本多年,于日文日语都有充分研究的,断不能讲完全解释得明白。我来了这么多年,日本话虽不能说好,不认识我的日本人,也听不出我是中国人来。然而看日本的新闻,能澈底明了的,不过八成。小姐此时就能看懂一半,真是绝顶的天分。”周撰旋说旋将新闻翻开来,看了几眼,笑道:“有了,这标题‘可惊之情死’,一定就是我那旅馆里发现的事。”陈蒿起身将电灯拉下来,送到周撰面前。周撰就电光念道:“目下住在芝区某町某番地,前贵族院议员宫本雄奇氏之令娘菊子,与同町某番地寺西干物商之小僧笠原治一,宿有暗昧行为。近来宫本雄奇氏已为菊子择配,正在准备完婚手续。昨晚九时许,菊子忽然失踪。今晨得警署通报,始知与笠原投宿四谷区富士见楼旅馆,已为最惨酷之情死。死者各有遗书一通,为宫本雄奇氏藏去,无从探悉其内容。”再看以下,为访员询问旅馆下女之谈话,及死者之容态,周撰都是知道的。
至下女对周撰要讲不讲的秘密,新闻上也没有记载。随将两张新闻仔细看了一会,不过有几句半讥讽、半怜惜的评话,没紧要的登录了。便将新闻放下叹道:“身分不相称的恋爱,当然要弄到这么悲惨的结果。这一类的情死,在日本层见叠出。不知道怎么,这些小姐、少奶奶们,一点儿也不畏惧,仍是拼命的和下等人讲恋爱。一个个都睁着眼向死路上跑,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理!”黎是韦道:“报上载了什么事?给我看看。”陈蒿把电灯放了,看黎是韦那碗饭已吃了个精光。陈毓收了食台,拿碗向厨房洗去了。
本章完毕,做书人留下些关节,且待第九集再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