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何达武走进房来,看见他们正在吃饭,便道:“你们就吃饭了吗?我肚子还一点不饿”。陈毓道:“你还是早起吃了那点面包儿吗?”何达武道:“可不是吗?到外面并没吃什么。”李镜泓笑道:“你平日饿得很,只见你跑到厨房里催要饭吃,今日却是奇怪,第一次听你说肚子不饿。”何达武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早起连牛乳都没吃,若不是看见你们在这里吃饭,并不知道已是午饭的时候了。也好,我也随便吃一点罢。”
何达武跟着吃了饭,见陈蒿的态度很冷淡,一个人在房里,拥着被卧睡了,不由得心里有些着慌,恐怕陈蒿变卦,见她关门睡着了,又不好进去问她,只得坐在自己房里静候,也想不出逼迫陈蒿践约的法子来。看看已敲过了四点钟,陈蒿还是高卧不起,把个何达武急得在房中乱转,不得计较。只睁着两眼,望了桌上的闹钟,咯吱咯吱一格一格的往五点钟的数目字上移走。想进房将陈蒿喊醒,见李镜泓夫妇都坐在房里看书。到陈蒿房里去,必打李镜泓房里经过,在平日,何达武也常进陈蒿的房,并不觉得李镜泓夫妇碍眼,此时心中怀着鬼胎,好像一给李镜泓夫妇看见进陈蒿的房,就会疑心是他勾引似的。好容易挨一刻,急一刻,挨到了五点钟,陈毓丢了书本下厨房,李镜泓也照例到厨房帮着弄饭。
何达武才趁这当儿,溜进陈蒿的房。只见陈蒿懒洋洋的,斜靠在一张躺椅上,手中拿着昨日周撰买给她的一个西洋小娃娃玩具,在那里反覆把弄。见何达武进来,也不动身。翻开眼睛望了一望,目光仍注在小娃娃身上去了。何达武忍不住问道:“去看大力士,你怎么到这时候还躺在这里,也不妆饰呢?”
陈蒿半晌将小娃娃放在桌上道:“我身体很觉得疲倦,横竖明夜还有得看,今晚不去了吧!”何达武一听这话,如冷水浇背,急得用手指着陈蒿乱嚷道:“你是马鹿,你是马鹿。以后我只叫你马鹿就是了。”陈蒿笑道:“我身体虽然觉得疲倦,只是已经答应了你和你同去,就今晚去看也使得。”何达武喜笑道:“这才像是你二姑娘说的话。”陈蒿道:“你且莫急,我本来可以今晚去看的,不过马鹿已被你叫过了,我还去看什么?索性连明晚都不去了。你要去,你一个人去,我不叫你马鹿就是了。”何达武连作揖带陪礼的说道:“这只怪我的嘴太快,你看我自己打我自己两个嘴巴,警戒他下次不再是这么逞口而出。”说着,拍拍一边脸上打了一个巴掌。陈蒿看了好笑道:“你又不是不认识本乡座,定要我同去做什么?这原是一种玩把戏,高兴便去,不高兴便不去。你是本乡座的案目吗?这么替他拉客。”何达武笑道:“我素不欢喜一个人进戏院子,这样难得遇着的大力士,又舍不得不去看。今晚无论怎么样,哪怕教我给你下跪,只要你肯同去,我就给你磕头。”陈蒿见他这么情急的样子,知道必是与周撰约好了,周撰在什么地方等候。登时握着一团尤云滞雨的心,立起身来,笑向何达武道:“你既哀求我,说不得身体疲倦也去走一遭。不过我有句话,要先说明,到本乡座之后,我若看了没趣味,或是我身体不能支持了,就要回来,你不能强拉着我坐在那里陪你。”何达武笑道:“我岂敢强拉着你陪我,只要到下本乡座,哪怕看十分钟,你说没趣,尽管先走。”陈蒿心里好笑,也不答话,收了小娃娃,坐下来对镜拢头。何达武这才把心放下,退出来,到厨房里催晚饭。
陈毓道:“你此时觉得饿了吗?”何达武道:“饿倒没有饿,早些吃了晚饭,好去看把戏。”李镜泓道:“真要去看吗?”何达武道:“我们昨夜看了那大力士,听说今晚更有好看的。
我也想看,二姑娘也想看,我就和她同去再看一回。”李镜泓低头切菜,不做声。陈毓叹道:“有什么更好看的,无非说那话骗人罢哪。老二也是小孩子一样,欢喜看这些东西。”李镜泓鼻孔里哼了一声,半晌说道:“小孩子倒不见得欢喜看这些东西。只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才有这么热心呢。”陈毓怕李镜泓再往下说出什么刺耳的话,自己面子上过不去,望着何达武说道:“你们要早些吃饭,就拿碗筷出去,把台子架起来,这里饭已熟了,只等菜,快的很。”
何达武答应道,捧了碗筷,到李镜泓房里,架起食台,已是电光亮了。何达武到陈蒿房里说道:“快些收拾,要吃饭了。”陈蒿已把头发刷得光溜溜的,樱桃小口上略略的点子点胭脂,两个眼泡儿上因昨夜欠了睡,两道浅红的圈儿围着,更觉得娇媚动人,脸上也薄施脂粉。何达武见了,一面涎垂三尺,一面暗想:老二自到日本来不曾见她施过脂粉,今日总算是周卜先有福,她无意中忽然会是这么修饰起来。陈蒿满脸堆笑的说道:“昨日买来的香粉,不知道好不好,特意打开来试一试。
还不错,比中国的强多了。你站出去罢,我要换衣。”
何达武即退出来,随手将房门带上,心想:她说换衣,我何不躲在门缝里,看看她的肉色。随将身体蹲下,睁开一只眼向门内张看,只见陈蒿从柜里拿出一大包衣服来,拣了几件颜色鲜艳的,一件一件提起来都用香水喷了,只罩在外面的一件银鼠袄儿没沾一滴香水在上面。喷好了香水,将身上的衣连贴肉的小褂都卸了下来。何达武就电光下见了那两条洁白晶莹的肩膀,和那娉婷婀娜的细腰,不禁春兴大发。自己暗恨道:我一般也是个男子,为什么就没有享受这种美人的幸福,住了一年多,到今日才能偷着看她一眼。周卜先才见面几日,偏有这大的福分,眼见得这雪白娇嫩的身躯,今晚得尽着周卜先一人揉擦唉。你看她还愁皮肤不香,拿香水倾在掌心里,满身擦遍了。
何达武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脚步响,连忙立起身退到房中间。原来李镜泓端了一桶饭进来,教何达武去厨房里端菜。何达武到厨房里,帮着陈毓把菜搬出来,都安排好了,只等陈蒿出来同吃。何达武一连在房门口催了几遍,陈蒿才推门出来。
何达武见她外面穿的仍是家常衣服,背电光坐了,胡乱吃了几口饭,嫌菜不好吃,把筷子放下,起身回房去了。何达武却匆匆吃了两碗,见已打过六点钟有好一会了,哪敢再吃,耽搁时刻?随即也放了碗筷。陈蒿已装饰停当,立在房门里面,趁李镜泓到厨房去了,才花枝招展的,开门出来,笑向陈毓说道:“姐姐我去了,请你听着门儿,我恐怕回得迟一点。”陈毓道:“你去罢,当心点儿,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陈蒿点着头,向外面走,何达武跟在后头,被一股香气冲得骨软筋酥。直走到停车场,陈蒿才回头问道:“我们坐电车去么?”何达武点头笑道:“顺遂极了,连等都不要等,恰好这一辆电车转头,又是开往本乡的,你上去罢。”陈蒿一手提起裙边,一手扶着铜柱,上了电车。车中已坐了二十来个日本人,见了陈蒿这种装饰,这种风韵,没一个不回头注目表示欣羡的。有两个年轻的日本人,见座位都满子,连忙立起身,拉着皮带,让出位子给陈蒿坐。陈蒿向那日人点了点头,即就让出的位子坐下。何达武见陈蒿旁边,还空着几寸地位,忙靠紧陈蒿,挤着坐了。两个年轻日人都横眉鼓眼,望了何达武几下,又不住的向何达武周身打量,以为是追随陈蒿想吊膀子的。及见二人谈起话来,就疑心是夫妇。同车人眼光中,都不免代陈蒿不平,这样花枝儿一般的人物,配一个这么粗恶的男子。何达武得紧靠着陈蒿坐了,心里却非常得意。电车开行时,一颠一簸,自己的臂膊在陈蒿的藕臂上揉擦得心痒难挠,只迷迷糊糊的坐着,领略这种滋味,也不顾同车人望着不平。车行如电,顷刻到了。亏得掌车的高声报着地名,被陈蒿听出来了,何达武才着了一惊,暗恨今日的电车怎么特别迅速,这般容易就到了,只得跟着陈蒿下车。这趟车坐的人极多,大半都是来本乡座看大力士的。拥挤了好一会,才挤到人稀的地方。
陈蒿正向前行走,忽觉有人在她衣袖上拉了一下。举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心心念念希望从屋上飞下来的周撰。
心理不由得就是一冲,脸上也不由得就红了。陈蒿明知道这来必遇着周撰,在这里见面自是意中事,却为何心也冲了,脸也红了呢?这种心理不特陈蒿为然,凡是欢喜偷情的女子,初次和情人幽会,都有这类现像发生。著书的却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闲话少说。当下周撰拉了陈蒿一把笑道:“我若早知道你今晚来看,早就应叫汽车去江户川等候。”陈蒿红着脸低头笑道:“你不知道我来,却怎的早在这里等候呢?”周撰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今晚看的人更多,我恐怕迟了,没有座位,已买了票在这里。此时业经开幕了,我们且进去看一会再说,我想你今晚总不能再照昨晚的样对付我。”说着携了陈蒿的手,向本乡座并肩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