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道教立教的过程
道教为根据中国固有文化所创设之宗教,其立教的过程,追溯历史约可划分为十个演变时期。
(一)中国上古文化一统于“道”。乃原始观察自然的基本科学,与信仰天人一贯的宗教哲学混合时期。约当公元前四五千年,中国上古史所称的三皇五帝,以至黄帝轩辕氏的阶段,为道教学术思想之远古渊源所本。
(二)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开始发达,从此建立民族文化具体的规模;而以政治教化互为体用,是君道师道合一不分的时期。约当公元前二千二三百年开始,即唐尧、虞舜、夏禹三代,为道教学术思想的胚胎阶段。
(三)儒、道本不分家,天人、鬼神等宗教哲学思想萌芽的时期。约当公元前一千七八百年开始,自商汤至西周间,为道教学术思想的充实阶段。
(四)儒、道渐次分家,诸子百家的学说门庭分立,正逢东周的春秋、战国时期。约当公元前七百余年开始,是儒家与道家各立门户,后世道教与道家学术思想开始分野的阶段。
(五)诸子百家学术思想从繁入简,分而又合。神仙方士思想乘时兴起,配合顺天应人的天人信仰,帝王政权与天命攸关的思想大为鼎盛时期。约当公元前二百余年开始,自秦、汉以至汉末、三国期间,为道教学术思想的孕育阶段。
(六)汉末、魏、晋时期,神仙方士学术与道教宗教思想合流,约当公元一百余年开始,为道教的建立时期。
(七)南北朝时期,因佛教的输入,促使中华民族文化的自觉,遂欲建立自己的宗教,藉以抗拒外来的文化思想,约当公元二百年开始,为促成道教的成长时期。
(八)唐代开国,正式宣布道教为李唐时代的国教,约当公元六百年间开始,是为道教的扩张时期。
(九)宋代以后,历元、明、清三朝,约当公元九百年间开始,为道教的演变时期。
(十)二十世纪的现在,道教实已衰落之极,五百年而有王者兴,道教前途命运的兴衰,将视中国文化儒、释、道的三大主流是否真正合一,以及东西方文化的融会贯通情形而定。在未来的世纪中,或许会另外形成一光芒四射的人类宗教亦未可知,于此唯有期诸来哲。
第二节 道教学术思想的渊源
综观人类各民族文化与文明的起源,其初大半是从观察自然,认识宇宙事物的表面现象;由于对庶物的信仰崇拜,而建立人文的哲学思想,更进而确定精神文明的基础,诸如此类,几已成为世界人类文化发展的共通原则。但在世界所有各种民族中,唯有中华民族的远古文化,应当另作别论。我们从相传的古籍,与现在新获得的历史资料,可知上古的中华民族,一开始即孕育出良好的原始科学、哲学与宗教合一的文明;时间经历五千余年,空间纵横一万公里,直至二十世纪,与现代所谓科学时代的宗教、哲学相接触,吾人所能夸耀传统,温故而知新的,仍须仰仗上古以来列祖列宗所遗留的智慧结晶。无论现代有些中国人如何鄙弃自家故物,终有一日会翻然觉醒,开启自己的宝藏,并扩而充之,与世界各国民族共同互助研究,进于天下太平的局面。
列举世界科学发展的资料而言,诸如天文、数学、化学、物理等,无可否认的,应推中华民族发明得最早、历史最悠久。从现代人的观念而言,所可惜的是,我们往往刚有初步科学知识的发现,便立即与宗教、哲学互相混杂不分,故难与现代科学互争长短。至少在过去的事实是如此,当然,对未来尚不敢置喙,但因此也可以了解此种文化风格,正是中华民族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精神所在。
一、黄帝先后时期学术思想的初步规模
由天文学说的建立,发展为人文学术的初步雏形:
(一)从应用科学而言:以北斗七星来确定天体运行,与地球磁场的关系,并发明指南车。从日月行度、天文数字建立九章历算的先期数学。
(二)从理论科学而言:(1)以八卦、五行之说,归纳统摄万象,作为天地宇宙、人事、物理抽象理论的法则。(2)辨别日月行度,初步划分星、辰为二十八宿,以定历法,作为配合以农立国所需实用气象学的张本。(3)从效法天文、地理、物理的运动法则,创始生理、心理的无疾而先养生的学说,并为有病而求医药的医理学之根据。更由此而建立医药方伎的一砭、二针、三灸、四汤药;外加精神治疗与心理治疗的祝由、巫觋等方法。
(三)人文思想的发展,认识天地、神鬼,以及万物,皆一体同根,即所谓“道”的本原。
天的观念有二:(1)物理的天体,认识苍苍者之为天。(2)形而上理念境界的精神之天,是合物理之天,与精神境界之天而为一,乃后世道教天道观念的依据。
神的观念:从天之垂象所示,可与天地上下交通而谓之“神”,故“神”字从示从申。天有天的神,人有人的神,万物有万物的神,是为后世道教神道观念的根本。
鬼的观念:从而下堕即为鬼。鬼者归也,故“鬼”字从田而下行,凡神散归于地称谓“鬼”,为后世道教鬼道观念的滥觞。
人的观念:人秉天命而生,人的生命即天命,与天地鬼神上下通者即为神。散归于地,不能上下通者便为鬼。天地、神鬼皆以人为中心。
道的观念:能生万物而非万物之所生,能使神而神、鬼而鬼的即是道,归结来说:(1)形而上的全能本体谓之“道”。(2)形而下的事物法则亦谓之“道”。上古文化思想,以“道”之一字,上下交通,联系形上、形下的全环。后世道家与道教即渊源“道”字的观念而加以扩充,统摄天地、鬼神、物理、与人生的共通原则而立教。
故言道家或道教,都通称之谓“黄老之术”。其实,所谓黄帝的学术,并无专书可考,只如司马迁所说:“黄帝者,学者之共术也。”所谓“共术”,就是指中国文化的渊源,都裁定从黄帝时期开始,所以称黄帝的学术,即是代表中国文化原始渊源的总括概念而已。后世道教称黄帝学道于广成子,所谓“广成”这名号,有集其大成的意义。据此简要,大概就可了然中华民族在上古文化学术的渊源了。
二、三代(尧、舜、禹)时期天人合一思想的规模
读《尚书》翻开《尧典》,除了认识儒、道两家所称“先王”或“先圣”的政治哲学思想,皆秉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的精神之外,《尧典》所载帝尧为政的首先要务,就是“治历以明时”。所谓“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乃是建立一个天人之间,互相关联的天道观念,确定天文与历法的重要,以为顺天应人的政治基础。《舜典》所载帝舜就职的第一要务,便是继承帝尧未竟的事业,以积极发展天文的研究,所谓“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因此进而建立对天地、山川、神祇的尊敬,焚柴举燎,封禅四岳,从此建立天人关系的类似宗教信仰。同时在人文方面,定器物,制律、度、量、衡,作刑法以辅助政治教化的不足。及至大禹时代,社会文明渐趋进步,人心思想也愈趋复杂。所以在舜、禹禅让授受之际,即有如《大禹谟》所载:“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可爱非君,可畏非民”等告诫的记述。由此而知,三代文化自确定天、神、人三位一体的思想以后,后世儒家的天人合一学说,与道家人神同体的观念,以及道教的敬天、事神等宗教仪式的建立,都是基于中国上古三代文明而出发,若加以神格化,便形成为宗教思想,如加以人格化,便成中国的人文哲学,而且因此亦可了解中国文化何以特别注重人生哲学的根本原因之所自来。
三、夏、商、周三代文化的演变
自大禹以后,所称夏代的文明,由大禹治水,“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开始,继尧、舜时代以天文为为政治世的要务,渐已趋向发挥地理、物理的效用,而成为政治世的当务之急,对于山川形势的重视,已经超过天文观念的政治阶段。同时氏族世系与宗法社会的传统观念,也从此奠定基础。但毕竟还是朴实无华的古代文明状态,所以史称夏代的文化,为“尚忠”的阶段。“尚忠”就是朴实质直,简单诚笃的人文形态。但到商汤以后,虽仍承继三代以来的天、地、人的文化传统思想,却变为特别注重天神、鬼神的信仰,类似后世所谓的“神道设教”思想,用以辅助政治的不足,故史家称殷商的历史精神,即为有名的“尚鬼”阶段。后来春秋、战国时期的墨家思想,大抵是以夏、商文化思想为其主要的渊源。汉代以后,道教宗教部分天、人、神、鬼思想的建立,也是远承夏、商文化思想的源流。因在夏、商历史文明的过程中,已从尧、舜以来朴实的天文知识,渐次演变为理论的天文思想,从此建立抽象的天文数学符号,所谓十天干: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以及干支排比的甲子、乙丑……六十花甲;更有五行、八卦,与干支配合,附以天神的观念与名称,用来解释人事、物理等各种理论的法则,充满神秘的宗教意味,成为后来道家与道教所有学术思想的滥觞。周朝建国,对于上古以来的政治体制,礼乐教化等所有思想制度,一律加以整理与变革,文王、武王、周公父子兄弟三人,综罗上古文化思想,归纳成为一贯,极力建立以人为本位,由人而上通天文、下及地理、旁通物理的人文文化体系;《周易》的文言、象辞、爻辞等,即为周代文化思想最高原理的总汇,所以孔子推论三代以来的文明,特别赞许周代文明,为“郁郁乎文哉”!后世儒家思想学说之所以如此演进,受其影响至深。虽然如此,但称为文化思想的最高理则,仍然归纳谓之“道”,是以当时的“道”,并无门墙的纷争,亦无派别的树立。
四、周穆王西征与神仙故事的起源
周代文化思想,虽承接夏、商以来的传统,但已经过一番综合修正,所以特别注重人文文化,极力向作之君、作之师政教合一的途径努力,意欲达成以王道为政的标准。故除分封诸侯、建国自治以外,统领天下政权的周室天子,只想作到顺天应人,垂拱无为而治的君临天下。因此建“明堂”以示人文教化的规范,尊“宗庙”、祀“社稷”、重“封禅”以祀天而示天子的职责,表示只是上承天命,下临百姓,肩负沟通天人意志的责任而已。这种思想,在原则上,至少在武王姬发革命建国以来,一直影响西周达三四百年之久,其间已经摆脱夏、商以来信仰神天的传统,步入以人文文化为中心的良好规模。倘若真正了解周、秦以前,儒、道本不分家的传统,便可知周代的思想,尽是中国上古传统文化道家的天下。而在西周初期的一二百年间,也的确能达到极近升平世界的局面。然而人类的思想和欲望的追求,始终不能安于现实就得满足,或因变乱动荡而求解脱,或因天下太平而追寻高远,这是必然的趋势。周代虽经文化思想和政治的革命,力求摆脱鬼神的崇拜,但人生问题,毕竟是个大谜,所以玄秘之学,仍然可与人文思想并存而不悖,尤其在已极人间富贵之后,纵使百无所求,然而对于渺茫难凭的寿命,谁又不想力求把握?于是养生之说与求长生不老之方的思想,以及玄秘之学,自然奔流竞逐,仍旧隐约流行于各阶层社会之间,故在西周中叶,便有穆王求道的传说发生。《穆天子外传》所称穆王有八骏之马,可以日行万里,西至昆仑之巅而会见西池王母的传说,虽然后世学者多半疑作是伪造的文章,视为不经之谈。但衡之以情理,当归之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流传故事,要是一笔抹杀,未免有欠考虑。《竹书纪年》称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仑,见西王母,其年王母来朝,宾昭宫,似乎亦非凭空捏造,唯所谓王母也者,究竟是神或是人,事当另需研究。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昔日的事实,没有被列入当时经史之内!为了针对一般人喜欢引用证据,不肯透视内情的态度,不若以“多闻阙疑”、归档存查的方法来处理,较为公允。然或多或少,已由此可以察见西周文化中早已存有道家的神仙思想,应无疑问。换言之,由道家的思想,一变而为后来的道教思想,在周穆王时期,已经见其端倪。
第三节 道教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神仙方士
到了东周平王之世,王政不纲,原始封建政治的观念早已有所变动,诸侯渐竞霸业,时代趋势促使才智之士的思想奔放,形成文化思想的再度变革,致使传统一贯的道统分家。于是百家竞起,有的挟学术思想以游说诸侯,博取领导与权位;有的以讲授生徒,影响社会,造成风气,因此形成自春秋、战国以至秦、汉初期,达三四百年之久的学术自由风气。其间最著名的:后世所称道家的代表人物,及有著述的,如老子、列子、庄子、杨朱等;所称儒家的代表人物,如孔子、曾参、子思、孟子、荀子等,各有著述。他如以墨翟为中心代表的墨家;以孙子、吴起等辈为代表的兵家;以驺衍之流为代表的阴阳家;以申不害、韩非等人为代表的法家;以惠施、公孙龙之俦为代表的名家;擅长纵横捭阖、钩距长短之术的以鬼谷子为标榜,如苏秦、张仪等辈,也都能独树一帜,各执牛耳,而称为纵横家;甚之农、工、商、学、杂说等,亦皆有专长学说可以名家。犹如现代的学术分科,都可以专精一门而得博士以名家相类似。其实,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实际就是中国上古传统文化中道家一贯的分脉,司马迁著《史记》,自称祖述太史公的思想,以道家为主,应是指传统文化中儒、道并不分家的道家,但取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而已,其最明显而被后世人们所忽略的证据,在他所著述的《史记》的体例中可以见到,即他独以孔子传记列为世家,却将老、庄、申、韩合并作为列传,并对这四个人的生平,也只略记大意而已。后世的道家与道教,虽然推尊老、列、庄三子为教主,为真人,实际上,它是综罗了上古与三代文化思想,统摄周、秦以来的道家、墨家、阴阳家、兵家、杂家、医药、方伎等诸子百家之学,融合成为一个宗教而又异乎一般宗教的道教,可谓大有类同司马迁推崇传统道学的精神。
当春秋、战国期间,向来传统一贯的道学,已演变成各主所见、各立门户的情况,从此独树一帜以学术名家的风气得以开展。在高谈理论的各家学派之外,其专门从事天文、地理、医药、养生等的科学研究者,便在诸子百家以外,与杂家会合,自成流派。但在古代轻视自然科学的技术观念之下,一律受到鄙视,而名之谓“方伎之士”。其实,这类方伎之士,便是后世神仙思想的渊源,也就是后来道教中心思想的精粹。此辈以中国原始科学家见称的方伎之士,有的从研究宇宙人生问题着手,认为一个人可以用各种修炼方法,修到长生不老而变成神仙,最后进而与天地同休、日月同寿的境界,此等观念,便在北方燕、齐各国朝野之间,普遍流行。如齐威宣王与燕昭王,都有受到这种学说的影响,而使人入海远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之举,这些都是有史可征的先期神仙事实。有的如齐人驺衍,以阴阳五行的学说,研究天文,倡海内有九州之说,被人视为迂怪不经。又有燕人羡门之属,主以方术修炼金石,服之便成为神仙,使形销尸解,可以依比于鬼神的伎术,也都未能被当时社会所肯信,因此后来燕、齐之士,亦极少有能尽传其术的。大凡初期从事科学的研究者,必受世人的嗤笑与轻视,亦为古今中外一例的事实。然而当时流行于南方的玄秘思想,如列子、庄子等人,所提出的神人、真人、仙人的人格升华而成神化的学说,实早已受到方士神仙思想的影响。但在北方的方士道家,比较偏重丹药养生;南方的道家,却以精神超脱、养生适性为主;至于两者合流的神仙方术,实在秦、汉之后,故若推论道家神仙方士的学术,渐次演变为后世道教的雏形,当以周代中叶为合理的肇始时期。
一、秦汉时期的道家与神仙
到了秦始皇嬴政统一中国,不但在政治形态上一变周代以来的旧制,废封建、置郡县;在学术思想上,也力求统一,致使诸子百家学说,一齐都被扼杀,更谈不上有新的发展。但人生毕竟是渺茫难凭,虽然富有四海、威加宇内,但一遇到生前身后的问题,不免就有四顾彷徨之感,因此始皇除了倾心上古帝王的“封禅”想要藉此上祈天神的庇护,而又以此傲视天下以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除此自我陶醉作为精神自慰之外,只有乞灵于方士神仙之说,以求长生不死之方了。他从方士卢生的建议兴筑咸阳宫,要想以行动隐秘以求神仙真人的降临。又选派徐市(福)携五百童男童女入海以求丹药,也是受方士的蒙蔽,终至身死沙丘,一无所获。但由此可见在秦始皇的时期,神仙方士等流派,并未受焚书坑儒的影响,依然甚为活跃。卜筮、方伎、医药等传述,并未置于禁例,因此种下汉代阴阳术数,神仙道士发展的根源。
二、汉初内用黄老的文景之治
汉初,人们历经战国以来三四百年长期战争的变乱局面,以及秦始皇时代严刑峻法的统治,社会人心所殷切期望的,就是早日达到安居乐业的升平世界。所以集汉高祖刘邦的豁达、萧何等人的深通世故,与借鉴往日从政的经验,便将政治风气一变而以宽柔为怀,这在基本观念上,已经吻合于道家思想的黄、老无为而治的学说。再到汉文帝执政阶段,内有宫廷的变乱,外有强臣宿将,与兄弟诸王的虎视眈眈,正是危机四伏,随时有叛乱爆发的可能。而社会人心,厌战已极,此时此世,内外任何因素,都不适于施用刚猛的政策,因此便从其母后与曹参的主张,采用黄、老的阴柔措施,这对后来汉代三四百年间道家思想的成长,实为最有力的促成因素。可是曹参等人之黄、老学说,乃受教于盖公,盖公所传老子之学思想的内容,究竟是否完全与老子的观念相符,实在大有问题。总之,汉初文、景时代内用黄、老的政治作风,是以无为而治为外表,以“用弱”、“用反”的阴柔手段为权谋,就因为其政治策略与实施方针是以黄、老相标榜,故影响所及,造成一般社会也崇尚道家学说的风气,真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至武帝执政时代,便有所革新,由道家哲学思想的运用,转为积极追求神仙的事实,如推究其原因,诚非无中生有而来。
三、汉武帝与神仙方士
汉初承文、景两个朝代以来的休养生息,朝野安定,国家经济财政从表面看来,已甚富庶。武帝英年挺发,要想建功边陲,洗刷自汉高祖以来的外侮耻辱,自然对柔弱为用的政治策略不满。他首先变更祖宗传统的思想,以奠定其领导的方针,自然而然就走上罢黜百家、尊崇儒术的路线。但汉初以来至武帝时代的儒生,上焉者,专以传经训诂,考据典故,疏释经文为事;下焉者,但借孔、孟以来的儒学相号召,专门从事功名的竞逐,已非孔、孟原来儒家师道的真面目。这在开国不久,如蒯通等人的思想行谊上,已经表现得极其明显。一到武帝时代,或以儒学为主,掺杂道家、阴阳家的思想,倡天人之际的新儒家学说,犹如董仲舒之流。或以因应人情,阿附人生,极尽乡愿作风,以乱儒家礼法的儒术为尚,如公孙弘等辈。真能发扬孔孟儒家思想学说,以王道为政为目的,以君师之道自任者,几已绝响。故当时的文化思想,虽一尊孔子,其实,道家思想仍然弥漫于朝野上下。武帝晚年,酷好神仙方士之术,并不亚于秦始皇的作风。他在元光二年初祠五畤,尊方士李少君为文成将军,祠奉灶谷道,以从少君所言。拜祠灶神可以致物,然后便可化为丹砂,再变而为黄金,成金以后,作为饮食器具,就可以延年益寿。少君还怂恿武帝“封禅”以祠天帝。又常以偶中之言,说动宫廷内外,并且扬言他尝游海上,亲见仙人安期生,服食过仙枣,其大如瓜,使大家认为他已年过数百岁。武帝对他深信不疑,就遣使入海求蓬莱仙岛与仙人安期生之属,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少君得病而死,武帝犹信其为化去而未死,因此影响燕、齐之间,迂怪诞妄之士便多来言神仙之事。武帝后来又封方士栾大为乐通侯,以其能修丹砂炼金,役使鬼神等法术,又妻以卫长公主,富贵比埒王侯,但终因虚妄荒诞,一无所成而被杀。武帝因酷好神仙方士之术,曾立五祠,建甘泉宫,筑承露盘,修造蓬莱、方丈、瀛洲、壶梁等海中神仙的假想建筑;又因崇信方士之术,致使女巫可以随便进出宫廷,终至淫乱秽闻传达不堪,造成武帝时代有名的“巫蛊”大案,太子因此被迫自杀。神仙方士之术,原为中国古代极有价值的科学基础,但一牵涉入政治,夹以富贵权位欲望,而终致贻祸无穷,若就所谓遗世独立的真人神仙视之,岂不哑然失笑!
总之,道家的神仙方士之术,到汉武帝之世而昌盛,开启后来东汉、魏、晋道家神仙方术思想的基础。再变而有北魏正式道教的形成。但相对的,所有荒谬不经、牵强附会的道术,也因汉武帝时代而发达。以后声势虽然稍歇,却并未全衰,因此以滑稽讽谏见长,调和武帝之间的东方朔,也被后世冠以神仙化身的道号。汲黯曾批评武帝是“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确为一针见血之言。以此求仙成道,无异缘木求鱼,这不但是他的大病,也是汉代政治上因迷信于神秘之术所导致后果不堪收拾的大缺点。一般中国人传统风俗的祠奉灶神,就是道家天神信仰的遗规,民间每年岁阑,腊月廿三夜送灶神上天的习惯,早盛行于春秋战国时期,更经汉武帝的提倡,便一直流传至今,现代人多半已不知其所从由来了。其余如巫蛊邪术,汉初也已盛行。至如道家的《枕中鸿宝》,与有名的《淮南子》等书,也是武帝时代应运而出的著作。
四、东汉重视图谶开启道教的先声
东汉复国的初期,因光武与他的一班文臣武将,大半出身民间,所以一切作风,都崇尚朴实。而其政治方针,依然因循西汉的“内用黄老,外示儒术”,并未大加变动。故东汉以下的风气,虽然不似西汉一般,大闹其道家的神仙方士之事,但其思想范围,仍然不脱西汉儒、道两家的窠臼。由于光武相信图谶,所以影响后来阴阳术数之学与谶纬预言之说大加流行。故东汉以后,学术思想的演变,约由两个不同的方向会归于道教:
(一)由于推崇象数的学者,祖述孔子传易于商瞿的传统,附会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等阴阳家学说,而形成为术数的巨流,如焦赣、京房、费长房等人的象数易学,夹辅图谶而普遍流行。再变遂有汉末的卦气、变通、升降、爻辰、纳甲等学互相掺杂。不久,又与佛教传来的印度天象学融会,于天干、地支、二十八宿星象的观念上,又倍增神人神兽等名称,而使天人之间,弥漫一片神秘的气氛,成为东汉以后道教学术胎变的依据。
(二)由上古“祝由”巫术、咒语的流行,配合原始象形文字,及会意文字等的“图腾”观念,以与印度婆罗门教、瑜伽教派等流传的咒语、法术共同交流,就变为精炼精神作用,可以影响事物的符箓。以斋醮告天为祈祷天神的仪式;以披发仗剑,画符念咒为神通的妙用,从此深入民间,更由民间反映到上流社会,遂使汉末自桓帝、灵帝以后,朝野上下,笼罩着一片神秘的色彩。因此采纳自古以来中国文化的幕后人物,如“隐士”与“神仙”之流为中心,加上难以解释之精神作用的符咒,比附于谶纬、“图腾”等学术,即成为汉末、魏、晋以后的道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