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我们一生中的某个时期,我们惯常把每一个地块看成可以安家置业的地来加以考虑。就这么着,我把住地周围方圆十二英里以内的乡村通通考察过了。我在想象中已经接二连三地把那儿所有的农场通通买下来了,因为所有的农场都得买下来,反正我心里对它们的价值一清二楚。我到过每一个农场主的地块,品尝过他的野苹果,跟他交谈过庄稼,由他开出个价钱,把他的农场买下,稍后心里随便定下什么价钱,再把农场抵押给他,价钱甚至不妨定得高一些——通通都买下来,只是没有立契约——把他的话权当契约,因为我平素最爱闲扯——我开垦了这些土地,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跟他培养感情呗,我想,等我闲扯得够了,自己就离开,让他继续种下去。这番经历使朋友们都把我看成了某种地产经销商。其实,不管我在哪里,都可以过日子,那里的风景因此还会熠熠生辉。何谓家宅,乃是拉丁文Sede(椅子),意即宅邸、别墅——如果是一座乡村别墅就更好了。我发现好多宅子的选址,似乎不大可能很快加以改进,也许有人会觉得它离村子太远,可我倒觉得是村子离它太远了。得了,我说,我就不妨住在那里;于是,我果真在那里住过一个钟头、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眼看着我让岁月如何流逝而去,熬过了严冬,转瞬间春天就到了。这个地区的未来的居民,不管他们的住房造在哪里,都可以肯定那里已有人捷足先登了。只消一个下午,管保把这块土地辟成果园、林地和牧场,决定门前应该留下哪些优良的橡树或者松树,这么一来,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每一棵枯萎的树木都会显得最美;然后,我暂且放下不管,让它闲置着,间或让它休耕,因为一个人总有许许多多事情,反正越是放得下来,也就越是富有。
我由于神思逸飞未免太远,乃至于被好几个农场主拒绝了——拒绝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但我从来没有让现实占有灼伤过自己的手指头。[89]迹近现实占有的那一次,是我购买霍尔维尔乡间住宅的时候,我已开始选种,还备好材料打造一辆手推车,打算用来装卸种子;殊不知还没等到业主将契约交给我,他的妻子——每个男人照例都有如此这般的妻子——忽地变卦了,打算给自己留着,而他违了约就赔给我十块钱。说真的,当时我身上竟然只有一角钱,这可叫我算不上来,闹不清楚,我自己真的有一角钱,或者说有一个农场,或者说有十块钱,或者说我拥有了这一切。不管怎么说,我退回了他的十块钱,连农场也还给他了,因为这事我已经做得十分到家了;或者换句话说,我做得很漂亮大方,我还按照买入价把农场卖给他了。因为他不是很富裕,我还送给他十块钱,但是我照旧拥有我的一角钱、种子,以及打造手推车的木料。我因此发现我自己一直手头从容,这么做也无损于我的贫穷。但是我留住了那里的风景。而且打这以后,我每年都把它生产的果实带走,用不着手推车。至于风景——
我是眺望全景的皇帝,
我的权力毋庸置疑。[90]
我经常看到一个诗人,欣赏了农场里令人叫绝的风景就离去了,而脾气急躁的农场主还以为他拿走的只是几个野苹果罢了。殊不知诗人已写了诗吟咏他的农场,而农场主多少年来都还被蒙在鼓里呢;这么一道令人艳羡的无形栅篱,已经把农场圈了起来,把它的牛奶挤了出来,取其精华——奶油,然后通通拿走,留给农场主的是撇去了奶油的奶水。
依我看,霍尔维尔乡间住宅的真正魅力,在于它是全然遁世隐退之胜地,离村子有两英里远,最近的邻居也在半英里开外,好大的一块地把它和公路隔开了;它以一条河划界,据农场主说,春天里河面上升起了大雾,霜冻也就不见了影子,不过,这可跟我完全无关。农舍和谷仓都是灰不溜秋,破败不堪;坍塌失修的栅篱,仿佛在我和早先的居民之间相隔了如此悠悠岁月;那些苹果树早已中空,长满苔藓,还被兔子啃咬过,由此可见与我比邻而居的将是何许人也,不过,最主要的倒是我回忆起早岁溯河而上时,望见那华屋依稀掩映在茂密的红枫树丛里,还听得到打从那儿传过来的家犬的吠声。我急吼吼地把它买了下来,等不及业主把那些石块搬走,把树身早已中空的苹果树砍掉,把牧场上长出来的小白桦树连根铲掉,总之,等不及业主进一步收拾停当了。为了享有上述那些优点,我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如同阿特拉斯[91]一样,把整个世界扛到我肩膀上——我从没听说过他得到了什么回报——一切全由我自己操办,自然没有什么别的动机和借口,只等钱款付清,平安无事地拥有霍尔维尔乡间别墅。因为我一直知道,只要我让它自由发展,它就会带来我预期得到的最丰美的收成。但结果呢,如同我在前文所说的一样。
因此,有关大规模耕作一事(至今我一直在侍弄着一个园子),我所能说说的仅仅是种子,我早已准备好了。很多人以为种子也会与时俱进。我并不怀疑时间是能分得出好与坏的,到了最后我真的要下种时,我想大概总不至于让我大失所望吧。但是,我要一劳永逸地告诉我的伙伴们:你们要尽可能长时间地生活得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你们把自己捆在农场上,无异于将自己投进大牢里。
老卡托——他的《乡村篇》乃是我的“栽培者”——我见到他的唯一译本把以下这段话简直译得不知所云,其实,他是这样说的:“你想要购置一座农场,脑子里务必多想想,切莫急吼吼地就买下;也不要怕累、怕麻烦,不去多看看,更不要以为绕着它转了一圈儿就够了。如果说农场真的不错的话,那里你去得越是勤,你就会越是喜欢它。”我想,我是不会急吼吼地买下来的,反正我能活多久,就绕着它转多久,即使一瞑不视了,也要先掩埋在那儿,说不定最终它会使我获得更多乐趣哩。
现在谈的是我另一个这类试验,我打算描述得更加详尽;为了方便起见,我把这两年的经验合二为一来写。我已说过,我无意写一首闷闷不乐的颂歌,我要像破晓晨鸡在栖木上引吭啼唱那样,只要能唤醒我的左邻右舍就好。[92]
我住进树林子的第一天(也就是说,开始日日夜夜地在树林子里过日子),碰巧正是独立日,亦即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当时我的房子还没有竣工,自然抵御不了严冬,只好凑合着遮挡一下风雨,既没有抹泥灰,也没有砌烟囱,墙壁采用的是饱经风雨侵蚀过的粗木板,缝隙很大,入夜以后就让人感到冷飕飕的。经过劈削后的笔直的白色立柱,以及刚刚刨过的门窗的框架,使小屋子显得洁净而又有一点儿透风,特别是大清早,木头都吸足了露水,我不由得浮想联翩:莫非到了正午时分,一些鲜美的树胶会从木头里渗出来。在我的想象之中,屋子里整整一天或多或少都保留着黎明时那种氛围,让我回想到前年观光过的一间山上小屋。那间小屋通风良好,又没有抹过泥灰,适宜接待一位云游四方的神仙。在那里,女神也不妨拖曳长裙。打从我的屋顶吹过的风,有如横扫山脊的风发出时断时续的音调,或者说就是人间乐曲从天上落下的几个片段。晨风永不停歇地吹拂,《创世记》的诗篇从来没有间断过;惜乎听者寥寥无几。奥林匹斯山[93]到处都有,但能悟出个中奥妙之人却屈指可数。
过去,除了一条小船,我拥有的独一无二的房子只是一顶帐篷,夏日出游时我偶尔还使用过,如今已经卷好,仍然放在我的阁楼上;但是那条小船几经转手,早已沉没在时间的溪流里了。今日里有了这个颇具质感的栖身之处,我定居在人世间也算有了很大的改善。这小屋虽说有点儿单薄,却有一种赛过晶体的氛围环绕着我,而且还跟我这个营造师息息相通。它还有点儿像一幅素描轮廓图。我不必到门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屋子里的空气依然新鲜如故。我坐在门后与置身门外都差不离,即使在阴雨天也一样。《哈利梵萨》[94]说:“居无鸟,犹如食无味。”诚然,我的住所并非如此这般,因为我发现自己突然与鸟儿们比邻而居;这可不是捉来一只鸟儿,把它幽禁起来,而是我让自己关在屋子里与鸟儿做伴。我跟它们最最接近的,不仅有常在花园和果园里飞来飞去的鸟儿,而且还有更加富有野趣、更加扣人心弦的林中鸣禽,比方说,画眉、鸫鸟、红茑、田雀、三声夜莺,以及许多别的鸣禽,它们从来没有,就算有过,也极其难得向村民们吟唱什么小夜曲。
我住在一个小湖边上,离康科德村以南约莫一英里半,地势比它稍高些,位于它和林肯[95]之间那一大片树林子里,往南再走两英里,乃是我们唯一的闻名遐迩的胜地——康科德战场[96];不过,我这儿的位置在树林子里来说比较低,半英里开外的湖岸,如同别的地方一样,都被树木所掩盖,却成了我看得到的最遥远的地平线。在头一个星期里,不管什么时候,我凝望小湖,在印象中都觉得它是一个山中之湖,高踞在山的一侧,它的湖底远远高于别的湖泊。太阳冉冉升起时,我依稀看见它正在蒙蒙夜雾中卸妆,湖面上这里那里渐渐地看得见微波粼粼或者晶莹如镜的景象。这时,雾气像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四处旁逸,消失在树林子里,如同夜间的秘密集会正在散场一样。雾水悬挂在树梢头,如同悬挂在山的两侧一样,到了比往日更晚的时分,仿佛还迟迟不肯消退似的。
八月里,和风细雨停歇时,小湖就成了我最珍贵的邻居,这时,空气和湖水平静极了,可是天上却乌云密布,下午才过了一半,俨然傍晚时分的寂静,画眉在四下里啼唱,隔岸隐约可闻。如此这般的小湖,从来没有比这个时刻更平静的了;小湖上空部分清朗的氛围很稀薄,被乌云所遮掩而黯然无光;水中却浮光闪闪,倒影绰绰,自成一片下界天国,更加值得珍视。从附近一个刚被砍掉树木的小山上,举目眺望小湖的南岸,端的是景色宜人;山与山之间有一处凹口,挺开阔,于是形成湖岸,两座小山坡向下倾斜,使人联想到仿佛有一条溪涧,穿过树木茂密的峡谷,朝那个方向倾泻而下,其实,那里并没有什么溪涧。就这么着,我从邻近的碧绿群山之间和之上,眺望地平线上呈现天蓝色的远方的崇山峻岭。真的,踮起了脚尖,我能望得到西北角一些更蓝、更远的山脉的顶峰,那些纯蓝色恐怕都是浑然天成的吧。此外,我还望得见村子里区区一隅。但是换个方向,即使还是这个视角,因为被四周树木所围住,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你住地附近最好有水,因为它有浮力,会使地面浮起来。哪怕是小小的一口水井,也有这么一点好处,当你俯瞰水井时,会发现地球并不是连绵的一大片,而是独立的岛屿。这一发现如同井水可以冷藏黄油一样重要。我从这个山巅举目眺望小湖对岸,在萨得伯里草地发大水期间,我分明看得出草地骤然升高了,也许是云蒸霞蔚的峡谷所呈现的海市蜃楼吧,犹如盆底的一枚硬币,小湖那一边的大地看上去赛过薄薄的一层外壳,因为有一小片横穿而过的涧水形成孤岛似的漂浮起来。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的住地原来就是干旱地区。
从我的门口抬眼望去,视野虽窄,但我没有一丁点儿逼仄之感。我的想象的骏马仍有任意驰骋的天地。长满低矮的橡树丛的高地,从小湖对岸升起,一直逶迤到西部的原野和鞑靼人[97]的大草原,给所有的流浪人家提供了广阔的天地。“人世间再也没有人比自由地欣赏一望无际的地平线的人更快活。”——达摩达拉[98]就这样说过,当时他的牛羊需要更大的新牧场。
地点和时间都已变换,我住的地方离宇宙的那些区域更近了,离历史上最吸引我的那些时代也更近了。我住的地方跟天文学家夜间观测的许多区域一样遥远。我们习惯于想象:在天体的某个遥远而神圣的角落,仙后座五亮星后面,远离喧哗和烦恼,总有一些令人愉快罕见的地方。我发现,我的小屋实际上就是这么一个遁世之地,属于万古常新、没有被玷污过的宇宙的一部分。如果说定居在这些地方,靠近昴星团或者毕星团,靠近牵牛星或者天鹰星,是颇有意思的话,那么,我就真的住在这种地方,如同那些星座一样,远离我早已抛在后面的浊世尘俗,有如一缕微光闪烁不定,照着我最近的邻居,仅仅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方才看得见。我住的地方就是宇宙万物中的一隅——
世上有过一个牧羊人,
他的思想就像高山那样。
他在山上的一群羊,
时时刻刻把他来喂养。[99]
如果说牧羊人的羊群总是游荡在比他的思想还要高的牧场上,那么,我们对牧羊人的生活该做何感想呢?
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份令人愉快的邀请书,使我的生活与大自然本身一样简朴,也许我可以说,跟大自然本身一样纯真。我一直崇拜曙光女神奥罗拉,论虔诚不让希腊人。我起身很早,在湖中洗澡;它如同洗涤灵魂一样,也是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据说,成汤王的浴盆上刻着如下文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00]我懂得个中深意:黎明带回来了英雄时代。天刚蒙蒙亮,我坐在敞着的门窗边,一只蚊子在我屋子里看不见也想象不到地飞呀飞,它那微弱的嗡嗡声,就像那歌颂美名的喇叭声一样,使我大为感动。这是荷马的安魂曲;其本身乃是人们感悟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吟唱着它的愤怒漂泊四方。其中不乏气凌宇宙的情怀,总是宣扬着世人的无穷活力与生生不息。早晨是一天中最耐人寻味的时段,是一觉醒来的时刻。那时候,我们一点儿没有睡眼惺忪的样子,至少在个把钟头里,我们不管白天黑夜里常有的昏昏沉沉的部分感觉也都苏醒过来了。如果说我们不是由我们自己的守护神唤醒的,而是由某个仆从呆板地用手肘给捅醒的,如果说我们不是由我们自己的新生力量与内心的渴望,以及天上的仙乐与空中的芳香唤醒的,而是被工厂的上班钟声所唤醒——反正没有灵感的白昼是不会把我们带到比我们睡前生活层次更高些的地方去的,那么,这样的白昼即使美其名曰白昼,也不会有多少期盼可言。倒是黑暗反而会结出果子来证明自己有能耐,一点儿也不比白昼逊色。一个人如果不相信每一天都有一个他还没有滥用过的、更早更神圣的黎明时刻,那他对生命早已绝望,还在寻摸一条沉沦黑暗的道路。感官的生活部分间歇之后,人的灵魂,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人的器官每天都会散发出新的活力,他的守护神又会试探他能打造出何等高贵的生活。我敢说,凡是令人难忘的事情都在黎明时刻的氛围里发生。《吠陀经》[101]里说:“万知醒于晨。”诗歌与艺术,以及最优美、最难以忘怀的人类行为,都来自这样一个时刻。所有的诗人和英雄,如同门农[102]一样,都是曙光女神奥罗拉的儿子,常在日出时分弹奏着他们美妙的音乐。对那些与太阳同步的、富于弹性和生气勃勃的思维的人来说,一天之中的任何时间都是早晨。这就跟座钟报时,人们持什么态度和干什么活儿都是毫不相干的。早晨就是我醒来时,心里不觉有了一个黎明。德行上改正自新,就是力戒倦意。人们倘若不是昏睡不醒,那他们何至如此一事无成呢?可他们全都是精明人。他们要是没有昏睡不醒的话,本来会做出一些事情来的。好几百万人能非常清醒地从事体力劳动,但是一百万人里头只有一个人能非常清醒地从事有成效的知识劳动,一亿人里头只有一个人能欢度富有诗意或神圣的生活[103]。清醒才是真正的活着。我还从没见到过一个非常清醒的人。如果见到了,我又该如何正视他呢?
我们必须学会自己苏醒,使自己保持清醒,不靠机械的帮助,而是寄厚望于黎明,就算我们在酣睡之际,黎明也不会抛弃我们。通过有意识的努力,人们毫无疑问有能力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我没有看到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实。能绘制某一幅画,或者塑造一座雕像,或者美化几个物事,都是很了不起的;不过,要是能塑造和描绘出那种恰到好处的艺术情调,可以使我们赏心悦目,那就更加值得称道了。能影响当今上流人士,乃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每个人都应该使自己的生活,乃至于它的细节,跟他在最庄严紧急之际的深思熟虑相匹配。如果说我们拒绝了,或者耗尽了我们所得到的这样微不足道的信息,那么,神谕就会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如何把这事做好。
我到树林子里去,是因为我希望自己有目的地生活,仅仅面对生活中的基本事实,看看我能不能学会生活要教给我的东西,免得我在弥留之际觉得自己虚度了一生。我不希望过算不上生活的那种生活,因为生活是那么珍贵;我也不希望自己与世无争,除非出于万般无奈。我想深入地生活,汲取生活中的全部精髓,坚强地生活,像斯巴达[104]人一样,摈弃所有一切算不上生活的东西,开辟一块又宽又长的地,精心地侍弄着,让生活处于区区一隅,使生活条件降到最低限度,如果说它被证明是毫无价值的,那么就要弄清楚整个毫无价值的真相,随后昭告世人;如果说它是崇高的,那就以亲身经历去了解它,在我的下次出游时能对它做出真实的描述。因为在我看来,大多数人对生活都吃不准,闹不清楚是属于魔鬼还是属于上帝;他们却又颇为草率地下了结论,认为人生的主要目的,乃是“永远崇拜上帝,热爱上帝”[105]。
可是我们的生活仍然毫无价值,好像蚂蚁的生活似的;虽然古代寓言告诉我们,我们早已变成人了;[106]我们好像侏儒俾格米人一样在跟天鹤[107]打仗;这真是错上加错,越抹越脏了。我们最优美的德行,这时却成了多余的本可避免的讨厌鬼。我们的生活已被琐碎事儿消耗掉了。一个诚实的人除了数数自己的十个手指头以外,几乎用不着再计算更多的数字,或者说,在极端情况下至多再加上他的十只脚指头,其余不妨算统账就得了。简朴、简朴、简朴![108]我说,最好你的事情只有两三件,而不是一百件或者一千件,数到半打即可,干吗非要一百万呢?不妨在你的大拇指指甲上记账就得了。在这惊涛骇浪的文明生活的大海中,一个人要想生存,就得对如此这般的乌云密布、暴风骤雨、流河险滩、一千零一件[109]事通通要考虑到,如果说他不是让船沉没,自己潜入海底,不通过船位推算抵达目的港的话;一个事业有成的人,必定是一个了不起的精明人,简化,简化吧!用不着一日三餐,必要时一餐就够了;用不着上一百道菜,五道菜足矣;余下的事按比例递减。我们的生活像德意志联邦,由许许多多小州组成,相互之间的边界永远在变动,即使德国人也不能随时把准确的界线告诉你。这个国家尽管有其所谓的内部改进——顺便说一下,全是外表的和肤浅的——它本身就是这么一个难于操作、过分臃肿的庞大机构,里头塞满了附属单位,从而落入了自己设置的陷阱,因为缺乏计算和崇高的目标,都给奢侈和挥霍毁掉了,就像国内上百万人家一样。对于一个国家,如同上百万人家一样,唯一疗救的办法就是推行严格的经济措施,过一种比斯巴达人更加简朴的生活,并且提高生活的质量。当今生活太放荡了。人们以为国家必须有商业,出口冰块,通过电报对话,一小时驱车三十英里,毫不怀疑人们是不是都做得到。至于我们的生活过得应该是像狒狒呢,还是像人一样,那反而说不准。如果说我们不是打造枕木[110],锻造钢轨,夜以继日地工作,而是徒劳无益地空忙活来改善生活,那么,有谁会去修造铁路呢?如果说铁路没有造好,我们又如何能及时到达天堂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守在家里,只管自己的事儿,那么,又有谁需要铁路呢?我们并没有使用铁路,倒是铁路在使用我们。难道你们没有想过:那些躺在铁路底下的枕木是些什么吗?每一根枕木就是一个人,一个爱尔兰人,或者说一个北方佬,铁轨就铺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又被黄沙覆盖,列车平平稳稳地打从他们身上疾驶过去。我告诉你,他们可睡得很酣。每隔几年,又一批新的枕木铺在铁轨底下,火车却在上面奔驰,因此,如果一些人乐乐呵呵地乘坐火车在铁轨上驶过,那肯定有另一些人不幸地被碾轧过去。要是他们碾过一个梦游者——一根错位的多余的枕木——把他给吵醒了时,他们会突然停车,为此大声嚷嚷起来,仿佛在法庭上表示反对。我很高兴地了解到,每隔五英里铁路就有一队养路工,以保证那些枕木(昏睡不醒的人)平躺在路基上,这个事实本身说明,这些枕木(昏睡不醒的人)有时候会松动,并爬起来。
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得如此匆忙、如此浪费生命呢?我们还不如在挨饿之前干脆饿死得了。常言道,及时缝上一针,日后省得缝九针,可是今天他们就缝了一千针,只是为了省缝明日的九针。[111]至于这种做法,我们可得不到任何效果。我们得了圣·维特斯[112]的狂舞病,不可能使我们的头脑保持清静。我要是在教区钟楼下拉了几下绳子,好像报火警似的,但钟声还没有大响起来,在康科德郊外农家的任何一个人——尽管今儿个早上借口说过多少回他如何忙得不可开交,还有孩子、妇女,我敢说,管保撂下手头的活儿,循着钟声一溜儿小跑过来。说实话,他们跑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从大火中抢救财物,八成儿是来作壁上观,因为大火早已烧起来了,反正大家心里知道这火不是自己放的——干吗不来看看大火是如何被扑灭的,如果不用费什么劲儿的话,那就帮个忙救救火;是的,哪怕教区礼拜堂本身着了火,恐怕也会是如此这般的情况。一个人吃过午饭,刚睡了半个钟头午觉,醒来后抬头就问:“有什么消息没有?”仿佛别人都在给他站岗放哨似的。有的人吩咐道,每过半个钟头把他叫醒,毫无疑问,也并没有什么别的目的;稍后,作为回报,他们把自己做的梦胡扯给别人听。睡了一夜醒来之后,新闻之须臾不可离,如同早餐一样。“请告诉我,这个地球上某某地方发生过的有关某某人的新闻,好吗?”他一边喝咖啡,吃着面包卷,一边看报纸,得知这天早上瓦奇托河[113]上,有一个人的眼睛给挖掉了;可他从来不想一想,此时此刻,他就生活在世界这个深不可测的大黑洞里,自个儿的一只眼睛也早已瞎掉[114]了。
就我来说,没有邮局,我觉得反正也能凑合过。我想,只有极少的重要信息需要邮局传递。说得更确切些,我一生中至多也只收到过一两次信是值得邮递的——这还是我多年前写过的话。通常,一便士邮资的制度,其目的是你正经八百地给一个人一个便士,就得到了他的想法,结果呢,你得到的往往是一个玩笑。我敢说,我从来没有在报纸上读到过任何难以忘怀的新闻。如果说我们读到有一个人遭到拦劫了,或者说被谋杀了,或者说死于非命了,或者说一幢房子给火烧了,或者说一条船沉没了,或者说一艘轮船炸了,或者说一头母牛在西部铁路上给撞死了,或者说一只疯狗被杀掉了,或者说入冬后出现一群蝗虫——那我们就不用再读别的什么玩意儿了。其实,有一条新闻就够了。如果说你对原则早已了如指掌,你干吗还要去管多如牛毛的实例及其应用呢?在哲学家看来,一切所谓的新闻,全是闲扯淡,编辑新闻和阅读新闻的都是一些喝茶闲聊的老妇人。然而,不少人对这种闲扯淡却乐此不疲。前几天,我听说有那么多人蜂拥到一家报馆,想打听最新收到的国外消息,把报馆的好几个大玻璃窗都给挤碎了——那条消息,我倒是认真地琢磨过,脑筋活络一点的人管保在十二个月前或者十二年以前就准确无误地写好了。比方说西班牙,只要你知道如何将堂卡洛斯和公主[115],堂彼得罗、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这些字眼不时地、恰如其分地写上去就得了——自从我读报以来,这些字眼儿也许有了一点儿变化——如果没有别的乐事可供报道时,不妨扯一扯斗牛吧,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新闻,把西班牙的现状或衰敝现象向我们做了出色的报道,同报上这个标题底下那些最简洁明了的报道一模一样。至于英国呢,来自那个地方的最新要闻,几乎还是一六四九年的革命;如果你早已知道英国谷物每年平均产量的历史,那你再也用不着关心这类事了,除非你仅仅为赚大钱做投机生意。如果有人不看报就能下断语,那么,国外说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新鲜的事儿,即便是法国革命也不例外。[116]
何谓新闻?要知道什么是万古长青的事情,那才是最重要的。“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117]在周末,昏昏欲睡的农夫们的休息日里——星期日正是含辛茹苦的一周的结尾,不是新的一周崭新壮观的开始——传教士向他们耳朵里灌输的偏偏不是冗长乏味的布道,而是一个劲儿发出惊雷般的吼声:“停——停住!干吗看上去很快,其实却慢得要死呢?”
伪善和谬见被推崇为最健全的真理,现实却成了玄虚幻象。如果说人们都尊重现实,不为幻梦所欺,那么,我们的生活与现在的生活相比,将是其乐无穷,犹如“天方夜谭”。如果我们只尊敬那种不可避免的和有权利生存的事物,那么,音乐和诗歌将会在街头激起回响。只要我们从容和聪明,就会看出,唯有伟大而优秀的事物方可永久而绝对地存在——些微的恐惧和些微的乐趣只不过是现实的影子罢了。现实总是令人振奋、令人崇敬的。人们闭目小睡,任凭各种假象欺骗,到处确立和巩固日常生活的例行习惯,其实后者仍然建立在纯粹虚幻的基础之上。儿童模仿成年人的活动做游戏,比成年人更加清楚地认识到生活的真正规律与关系。成年人虚度一生,但自以为比儿童聪明得多,因为他们有经验,也就是说,他们有过失败的经验。我在一本印度的书里头读到,有一位王子,从小被赶出了他出生的城市,由一个樵夫收养,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成人,一直自以为属于他生活其中的普通的一员。他父亲手下的一个大臣发现了他,把他的身世告诉了他。他对自己的出身的错误想法终于得以冰释,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王子。“所以,”这位印度哲学家接下去说,“由于身处环境的缘故,这个人对自己的出身产生误解,直到某个圣洁的老师向他说明真相,这时他方才知道自己是婆罗门[118]。”我发觉,我们新英格兰的居民过着这种中不溜儿的生活,是因为我们的视野还穿透不了事物的表象。我们把似是而非的东西当作真实的东西。如果有一个人走过这个村镇,看到的只是现实,那么,你不妨想一想,米尔德姆街[119]将会走向何处?如果他给我们描述他在那儿看到的种种现实,那么,我们对他描述的那个地方恐怕就不认得了。瞧一瞧礼拜堂,或者县府大楼,或者监狱,或者商店,或者住宅,在真正凝视它们之前,你倒说说看,它们真的是什么样儿,反正在你的描述中它们都会化为乌有。人们尊重遥远的真理,是在现成体制之外,在最遥远的星辰后面,在亚当之前,在最后那个人之后[120]。永恒中确实存在真理和崇高。然而,所有这些时代、地点和事件,都在此时此地[121]。上帝之伟大已在此时此刻达到极致,断断乎不会随着时代消逝而显得更加神圣。我们只有永不间断地融入和开挖我们周围的现实,才能懂得什么是崇高,什么是高贵。宇宙经常顺应我们的观念;不管我们走得快还是走得慢,反正道轨已给我们铺好了。让我们毕生怀有这种设想吧。诗人或艺术家曾经有过美好高尚的设想,至少有一部分人会将它付诸实践。
让我们像大自然那样从容地度过一天,莫让掉在道轨上的硬果外壳和蚊子翅膀造成出轨。让我们黎明即起,用或者不用早餐,心平气和,泰然自若;让人来人往,让钟声响起,让孩子们啼哭——决心好好地过日子。为什么我们要认输,随波逐流呢?让我们不要饮食无度,佳肴珍馔就像浅滩,有着可怕的激流和漩涡。闯过了这一险关,你就平安无事,剩下的是下山的路了。莫让神经松弛,借助黎明的活力,朝另一个方向起航,就像尤利西斯[122]一样,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如果火车头拉响了汽笛,就让它拉响吧,直到它的响声沙哑。如果钟声响起,我们干吗要拔脚就跑?我们还要琢磨琢磨,听听它们像是什么乐曲。让我们安下心来工作,涉足于全球泛滥的污泥浊水一般的舆论、偏见、传统、谬见和表象之间,穿越巴黎、伦敦、纽约、波士顿、康科德、教堂、国家、诗歌、哲学与宗教,一直来到一处坚硬的底层和牢固的基石,我们管它叫作现实,稍后说,现实就在这儿,没错;你可以在这个支点[123]之上,在山洪、冰霜与火焰之下,开始在这个地方,建造一道墙,或者建立一个国家,或者安全地竖起一根灯柱,或者一台测量仪器,不是尼罗河水位测量仪器,而是一台现实测定器[124],让未来的各个时代可以知道,虚伪和表象有如山洪般积聚下来,该有多么深。如果你直立着,面对事实,你就会看到事实的两面都闪烁着阳光,好像这是一柄古代阿拉伯人使用的双刃短刀,感觉到它那利刃正在剖开你的心脏和骨髓,于是你便欣然告别人生。生也好,死也好,我们渴求的仅仅是现实。如果我们真的一瞑不视了,就让我们听听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感觉到四肢冰冷吧;如果我们还活着,就让我们忙自己的事儿去吧。
时间只是可供我垂钓的小溪流。我饮用的是小溪里的水;但我一边饮用,一边看见小溪底层的沙土,发觉它是多么浅呀。溪水悄悄流去,然而永恒长存。我会尽情痛饮;我会寻摸到布满鹅卵石般星星的苍穹。我连“一”都数不出来。我不认得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我常引以为憾,觉得自己远不如初生时聪明了。智力是一把刀,它能洞察缝隙,剖开万物的奥秘。我不希望自己双手忙于可有可无的事情。我的头脑是手和足的象征。我觉得自己所有的最佳才能都凝聚于此。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的头脑是一个开挖的器官,就像有些动物用它们的鼻嘴和前爪挖洞,我要用它去挖自己的洞,穿过这些山峦,开辟自己的道路来。我想,最富有的矿脉埋藏在这儿附近的地方;因此,利用占卜杖[125],根据升腾的雾气,我断定:就在这里我着手开矿。[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