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热火辽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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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测风云

只听父亲道:“周爷,你知道我们都是老实人,有钱就会还,只是近来鸡蛋卖得少,一时凑不齐钱,你就转告高爷一声,请他再延些日子,利钱还会再加的。”掌帐的周爷道:“老弟,高爷对我说过,叫我今日把钱收齐。我也是没法子的。”高发道:“你看我实在没钱,叫我怎个交法?”姓周的叹道:“发老弟,不是我平常看你老实,我也就不做这个好了。不如这样,你先把钱交了,欠下的以后再还。回去我就和高爷说一声,他要发怒发火,就让我顶着吧!下次再来时,可务必交齐,到时我也替你做不了什么啦。”高发只得将七两八钱银子交了姓周的。姓周的收下,又将欠下的二两二钱,加上三月利钱一两半,再添上延期一月利钱半两,共四两二钱,记在帐上。事毕,周爷领打手往别处去了。留下高发唉声叹气,倚门看外发呆,喃喃道:“这钱哪儿弄去呀!”高仁、水云见父亲不悦,溜到屋外玩耍,怕恼烦他。

几日过去,李信与高仁、水云渐熟,一块也玩得开心,高仁也愿与李信搭理。这日天气好,高、赵、李同樊氏兄妹往山上打野物。五人正待寻猎,李信忽大笑。众人疑问,李信道:“捉那些山鸡、兔子乃易事,你们虽有弹弓,而我赤手空拳,也比你们抓得多。”文吉笑他吹牛,道:“我知道你能飞,却未必能擒住它们,况且兔子跑得快,鸟儿飞得快,你追得上么?”开平道:“他还不是自负有几下子功夫,我倒想看他有多好的武艺!”李信问道:“谁的弹弓打得好?”文吉笑道:“铁卵子。”开平道:“铁卵子,打给他看看,不是弹弓打得好,我们就不叫他‘铁卵子’了,是不是?”众人都笑。水云一旁催高仁。高仁微笑,拾一颗小圆石,指远处一颗细树道:“就射那颗树罢。”说毕,拉紧皮绳,右眼瞄准,小石“飕”地飞出。众人隐闻“当”一声,击中树了。开平呼叫道:“李信你看,打中了不是?”李信道:“确实不错,到时比比谁多谁少,我想不用回去吃饭了,烤着那些东西吃就够。”高仁道:“不行,我打不来多少。那些兔儿、鸟儿与树不同,飞跑起来,很难射中。”李信道:“你说得对,可我会弄很多的。”说罢,微笑拾石,默运金刚指,扣住硬石,食指一挥。硬石朝那颗树梢窜去。众人还未明白,但见梢头折断,落于地上。众人惊异地望他,李信笑道:“牛刀小试。”见一群鸟飞来,续道:“你们再看好了。”话毕,又拾起石子,一式金刚指,石子直往一领头鸟射去,飞鸟即毙命于地。四人正点头称奇,又见两只鸟落毙地上,紧接又是两只。李信双手齐发,直到群鸟远去。文吉道:“我可服你了!真难相信,你这样一个孩子,有如此高的技艺!”李信道:“我说过不用回去吃饭了吧,这五只山鹊就可勉饥。”李信正得意,忽听高仁喊话:“李信别动。”唬得李信直看高仁。

只见他往自己脚后发了一弹弓,回头看时,一只花蛇地上挣扎,吓得李信忙跑远了,自语:“天哪,吓死我了!”高仁赶去,照蛇头就是一脚。花蛇身子翘起,往空中乱卷,想缠住高仁脚踝,高仁又腾出另一只脚,向七寸之处踩,花蛇起先还舞了几下,经高仁磨动一阵,再也动弹不得。挪开双脚一看,蛇头已踩了个稀烂,七寸处扁成纸薄。李信见无危险,跑至高仁身旁,看那死蛇。明明方才吓破了胆,还贼嘴样骗他们,说是小时候让蛇咬过一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开平道:“这下好了,五只鹊子加上长蛇,可饱餐一顿了。”李信惧色道:“要吃你们自己吃,我不敢吃蛇,我最怕蛇了。铁卵胆子好大,毒蛇也敢惹!”文吉道:“不是他,你又会让蛇咬的,到时休想走下山,我们也救不了你。你就快谢他救命之恩吧!”水云道:“哪里话?我们这些穷人,见惯了蛇,看到就打,不像公子你养尊处优,怨不得怕那险物。”水云一句话,勾起李信忆念,凝神想过去天龙帮的日子,自己出来好久,有些伤怀道:“原真该谢铁卵,我们在此相识一场,都是好朋友了。我早晚是要离开你们,以后你们若有机缘,到苍岩山去,定让你们玩个痛快,也算我的一番情意。”四人见他说话正色,也都默默不语。开平即岔话道:“你们怎么了?他还没走,就干发愣了?还不快去追些野物来?想不回去吃饭,当真凭这点东西能填饱肚子?”李信道:“正是,我离走的日子还长,大家不必为我一句话而遗憾。我很幸运,认识了你们这些重情义的朋友。”三人听了,悻悻散去。回来时,大家烤吃一顿,无事躲树荫下瞌睡。开平提议,暮时要带李信河里洗澡。水云道:“不如我们先去钓鱼,等日头落了再下水,我先往家里拿钓竿来。有三根,大家可轮换用。”四人都应好,高仁对水云道:“你且和他们一起去,我取钓竿来。”不等水云回话,飞快地跑下山。高仁到家,让高发责骂了一顿。怪他不回家吃饭,家里等得干着急。不易捧着三根钓竿逃出来,见了水云四人,只对他们嬉皮笑脸。开平取一根钓竿,往水上打断五片荷叶,一个个顺水面划来,捞起道:“把它盖头上,免遭日头咬。”这里李信、高仁、开平正放线垂钓,一个妇人走来,恰见三人钓鱼,喝骂:“一伙乌龟崽,吃饱了没事做,我家的鱼也是你们随便钓的?还不滚开?”水云催大家,往下游无荷叶之处去。见那妇人走远,忿道:“偏偏这次让她撞见了,真倒透了霉!”李信问:“这河当真是她的?”水云道:“她是高贵家的女人,地主爷们要说这是他家的,谁又能说不是?我们采莲也是偷着干的,若让他们撞见,横竖逃不了一顿毒骂。只是这里他们还不说,他们若开口阻拦,这村里的河就无人迹了。”李信道:“实太过分!做地主的没好人。”众人停话,静心钓鱼。李信没钓过鱼,经验少,虽高仁、开平已教说了钓法,还是收获甚微,把他急成猴样似的。文吉笑道:“你这儿动一下,那儿动一下,鱼都让你吓跑了,能让鱼上钩么?”李信道:“我等了好久,它也不上来。”水云道:“再等一下就会上钩的,要耐住性,你看看铁卵子和开平哥。”李信急把鱼杆让给文吉,一旁看她钓,叹道:“钓鱼也有学问!”水云笑道:“待会儿,游水比这更有学问呢!”高仁玩累了,也让给水云,带李信去打荷叶,教他做官帽。

一整下午,路上铺满了残叶细枝。眼看日头落山,村里的孩子一伙伙跑来耍水。高仁忙把荷叶扫集,埋污泥沟里,以防高贵家人见了。两人赶到原处,水云和樊氏兄妹已收了鱼杆,正等他们两人来。李信看那草条窜起的小鱼,圆口张合,活鲜鲜的。高仁早窜入水里,和村里的娃儿打成一片,须臾,向岸上喊话:“李信下来,快来玩哪!”李信从未涉过河水,更谈不上习水性,只是眼瞪瞪地看着,不知该下不该下。文吉见他犹豫,一把将他推入水里。直吓得李信一个劲地惊叫。不易平息下来,立在水里不敢往深处下。众人大笑。水云和两兄妹也已下来。李信正想报复文吉,便向文吉走去。文吉早知其意,不等其靠近,梭子般地穿到河中,笑他胆小。李信哪受得别人如此说他,只恨自己不能玩水,真想过去一口将文吉吃了。李信想她有意点激自己,便反激道:“你休如此贫嘴!等你做了我老婆,看你还服不服我?”那文吉一个青春萌发的女孩,最经受不住这个,不禁双腮赤红,张口结舌,羞得难藏。众人此时又来笑她。开平见妹妹不好下台,说道:“文吉,我帮你教训这蛮小子。”说罢,将李信拉入深处,把他淹个半死,见差不多,方将他推上去。李信一个劲地咳嗽喘气。水云笑道:“李信,你还是叫铁卵教你游水吧,等你学会了,看有谁还欺负你?”高仁游来,细心教他。天黑方散。高仁和水云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回家,又受了高发一顿骂。两人知他打高贵家人来收钱起,一直郁郁寡欢、心中愁闷。只得快快避开,免他再生气。水云一处悄问高仁:“你说家里能赚到那些钱么?”高仁听了,心中苦闷。发气道:“你别问我。”水云也不言语。高仁恐方才说话,委曲了她,续道:“云姐,要是我们种田的人不用交税欠债,那该多好啊!我们也用不着让人压着干活。”水云道:“自古都这样,你说的这些话,只是凭空臆想而已。”高仁道:“到时吃饭,我们劝劝父亲,让他心里好受些,每日这样子,还不会弄出病来?母亲的病刚好,见了父亲如此模样,我担心她又会发病。得一场病真可怕,治不起呀!我姐俩千万别生病!”水云道:“又说什么傻话,有病无病又是你能说得住?”

转眼又过一日,李信已成峨眉四样绝艺,决意离往崆峒。这日一早,高仁、水云一同樊氏兄妹为他送行。走了一程,李信道:“你们也不用送了,回去吧,倒误了你们的事!”文吉道:“不知你们走后,我们还能否重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若李公子心里还有我们,请收下我的手镯,和铁卵的弹弓。以防大了,不认识时,也好有个对证。”李信道:“求之不得。没想到你还会说句书文!”文吉道:“你别小觑了我,我虽没读过书,书言也会讲几句的。”四人看李信远去,方默默回来,所失之情,莫可言状,都寻忖:“高家庄从不缺人玩,为何只走了一个李信,心中偏偏难受?就因他是外地人,还是他有非凡武艺?”

高仁、水云回至家,见高贵家的人正从屋里走出。两人入屋,水云道:“爹,他们又来收钱了?钱交了没有?”高发道:“钱没交齐。只把仁仔上次打来的狐皮当了。”高仁听说自己的狐皮交了高贵,虽觉可惜,但总算把债还了。父亲心里轻松踏实,家人便也高兴。高发续道:“明日割麦,你们把镰子寻来,磨一磨。”高仁早从房里寻来几把镰,和水云在磨石上,嚯嚯厮擦。开始还一本正经,见高发出去干活了,即你一拳我一脚,挥动镰刀,对打起来。杨氏见了道:“小心别弄伤脸!刺瞎了眼睛,看你们还会不会胡闹?”两人从来不怕母亲,知他不像父亲厉色。也不理喻,只顾玩得开心。偶尔水云让高仁刺到手皮,知严重了,方又正经磨镰刀。磨不了多久,又动起手来。这里高仁让水云反扣双手,水云问他是否服输,高仁倔强,水云扣得越紧。直把他搞得疼出泪来,口里不停“嗳哟”。杨氏又道:“水云轻点,会拧断臂的!”水云见差不多,方住手释他。高仁抖动几下手臂,斜眼望了她一会,只顾埋头磨镰刀,不说一句话,生半日的气。水云故做矜持,后见他仍不理自己,不知是否真弄疼了他,便靠近左一声仁弟弟,右一声仁弟弟地安慰。高仁心软了,只好迎合。次日割完麦,高发夫妇打扎好,扛捆麦回家。高仁、水云跟后头,因昨日生一场气,今日显得愈亲密。两个正搂着脖子,你亲一言,我爱一语,倾发初开窦情,说说笑笑的,便让前面夫妇两个听到了。杨氏转头,见他们两个似乎说爱,笑对高发道:“你看他们两个,昨日还打架,今日却又变得这么好。”高发回头望了一眼,也只笑一笑。杨氏道:“不知他们长大后,是怎样相亲相爱?到时还这样搂头抱颈的,倒把今日之事与他们讲了,他们岂不笑得合不拢嘴?”高发笑道:“到时他们卿卿我我,也不会让我们看见,大了就知道隐羞了。就只这时候,让人见了可爱。”杨氏道:“你说水云这孩子命也苦,非但跟我们受累,且也不知晓生她的父母系谁?我们以后要好好爱她。我看从小到大,你没给过她一个好笑相,我们的仁仔倒也罢了,水云却比不得他,何况又是个女孩!”高发怔凝,说道:“你倒提醒了我,还是你细心。若非仁儿福气,我们家哪能飞来这样一个乖巧俏丽的女孩儿?”高仁、水云见前面父母说话,就压低了声。水云静听一会,道:“他们在说你呢。”高仁道:“说我?说我什么?”水云道:“我听干爹说‘仁儿’。”高仁道:“废话,他们每日都要叫我几千声‘仁儿’。”水云道:“废话,我岂不知他们每日都要叫你几万声‘仁儿’?”两人乱说,又疯笑起来。

有诗曰:

蜜蜜依缠绵,有苦亦有甜。

贫资纵清纯,日后建家园。

且说高家庄这年小麦长势好,各佃农如意交了租债。谁知到了次年,运势极差,小麦歉收。众农知今年非比昔年,日子难熬了。不禁埋怨租子太重。恰逢高贵的下人又来收租。有人把值钱的都当了,合比昔年减半的麦粮,马虎凑合清租。那高发却傻了眼,半晌也找不出有余充当之物。几打手疑他不想交租,不断催逼。高发一时气来,没好气道:“等天下有钱人都死绝了,我再去交吧!”那些打手平素只知欺人,没人敢和他们冲撞,今见高发有怒,都鸡公似的竖眉倒目,霸气十足。一打手道:“高发,你敢和贵爷作对?”高发道:“这么重的租,如今谁担得起?有钱人太过分了!”姓周的道:“高爷对你们没什么不好,天下各处都如此,只怪苍天不恩。我知你们今年粮少,但这没法,我们也要过日子。”高发冷笑道:“你们吃些什么,我们吃些什么?你们穿得如何,我们又穿得如何?”一打手反笑道:“谁让你们是做田的,贵爷是掌地的呢?”高发无言,良久道:“列位在此等我下辈子交吧!”几人屋里吵着,外边已聚了好些庄里人。有帮高发的,有两不得罪说中间话的,也有讨好高贵一家的。高仁、水云原不在家,早出外疯玩去了。昨晚做了一夜的风筝。风筝做得不好看,乱七八糟、皱皱巴巴。虽如此,他们还是一早牵了线出去,趁一些秋风,空田里胡放。此时玩累了,躺田里看天呆神。忽见一娃子老远跑来,吁吁喘气道:“铁卵子,云儿姐姐,快回去罢,你爹和高贵家的在吵嘴呢!”水云忙拉高仁跑到家。但见几人正拿家里锄锹,往柱子上乱锄乱铲,母亲却倚墙上哭喊:“你们把这屋也拆了,倒也干干净净。”高仁跑去挡住。那打手一把将他拉开,骂道:“碍事的杂种,叫你老子交租,这破屋就给你留着。”高仁赶去,照他手上咬一口。

让打手一脚踢了老远。又一顿臭骂,说高发养了狗种,会咬人。高发骂道:“你们主子家的崽儿更了不得,十七、八岁了,还尿床!高贵的小老婆还不是常偷底下男人?你们又有谁上过她的床?高贵的老子一大把年纪,常与婢女私通,且不知生了多少私生子,往外送了!”那些人见高发点他们主子家的丑事,都赶来推打恫吓。高发让一打手按倒在地,还让人胡踩一脚。又急又恼,便想与之拼命,爬起就往一人身上撞。那些人都颇会武艺,见高发扑来,紧闪一边。高发不防,一个趔趄,又倒在地上,头儿正碰锄刃,顿时头破血流,十分吓人。旁边庄里人都吓呆了,怔怔望着高发。一些与高发qing好之人急跑走寻大夫。可怜高发碰得头颅鲜血如注,昏死过去。高贵闻这边闹事,已赶了来。高仁、水云尤更惊恐,至高发身边推喊。杨氏拨开二人,撕破高发衣服,扯下一块,扎住伤头,伏其身上恸哭。一人领大夫来。那大夫诊诊脉,默默摇头。杨氏问大夫,大夫也无可奈何。一家人悲痛欲绝。杨氏也不想活,冲那黑脸打手乱打。黑脸打手见高发死了,虽不在意,却也让着些杨氏。谁知杨氏扭他不放,要死要活的。黑脸打手凶相毕露,将杨氏踹开骂道:“疯婆子,是你丈夫自找的,我又没打死他。”杨氏不休,又上来扭他。高贵问旁人怎回事,那厮道:“不交租,活找的。”有人讨好高贵,又告说,高发揭他家的短。高贵是最没心肠的人,又欺高发是外来的,闻听高发先时骂他,更兼一分恶意,悄下吩咐众打手:“把女人甩开,拿他家值钱的东西走人。”众打手便卖力往杨氏身上加拳脚,要往屋里取东西。杨氏一会推喊高发,一会搂打手的腿不放。打手们哪肯理她,只管拿东西。高贵发话道:“收一次租就这么罗嗦!早知道发儿不争气,我就不租他地了,让他离了高家庄,也免今日坏事。我劝高夫人还是带人走,我家地也不再租给你们了,到时若又闹成这样,谁肯甘心?”杨氏情急,一头撞柱子上,只听“咚”一声,柱子嗡嗡振动,杨氏早已软下,不省人事。高贵见杨氏活不了,私下叮嘱一浓须打手:“把他家女孩带去。”那浓须打手会意,拉水云道:“大人装死逃租债,我把你带去做婢女,就算租债清了。东西也留下,给你小弟,叫他好好干庄稼。我们东家会对他好的。”

众打手叫道:“高爷宽宏大量,不收地,已足够对他们好,况这女娃到了高爷家,不愁吃穿,分明是指给活路嘛!”水云只乱叫乱打,哭着不依。浓须打手便抢她走往高贵家。高仁想跑去拉住。早让一人踹开,丢下一句“不知好歹”跟去了。高仁爬起,又赶上拉人。打手又一脚。高仁早已心沉,也不顾疼痛,如此让打手踢了几次。这里高瞻启跑来,泪如雨下道:“仁仔,你就死心了。他们都是些人面兽心的东西,仗有权势,我们这些人哪能得罪?快快回家。”高仁趴地上哭哑了。高瞻启只好拖他回去。一些农人都暗骂高贵一家皆系禽兽,定遭天打雷劈!

高瞻启将高仁领至自家。秦氏闻听高发家出事,心疼高仁,搂着安慰,陪他哭泣。如此过了几日,高瞻启见高仁稍平静些,暗下与秦氏商议道:“我们家也是穷得老鼠偷不到米,五人算勉强不挨饿,再添一个仁仔,恐都过不下去。”秦氏道:“你说的是什么话?”高瞻启道:“不是那个意思。现仁仔无依无靠的,我与你是要爱护他,但他在我们家,也要跟着挨饿。我想起仁仔在龙水湾有个姑爷。发儿的妹妹十三年前嫁到那里。他姑爷是个石匠,且收了许多徒弟,替别人盖房子,一年到头能挣到一些钱,比我们强得多,我们家三个娃,他们家两个娃,不如让仁仔放到他们家去,他们又是仁仔的正经亲戚!如此一来,岂不更好?”秦氏思索片时道:“想的是好,不知仁仔愿不愿住那儿去,他姑爷是否乐意留他?”高瞻启道:“仁仔愿不愿,不能随由他。只是他姑爷,看仁仔死了爹娘的份上,是否肯把他养大?等仁仔娶了媳妇,成了家,也不会再依靠他了,若有余力,对他姑爷的恩情,还会慢慢偿还。只是水云那姑娘,怎么……”高瞻启说到高仁娶媳妇,便想起水云,不禁眼中溢泪,哽着声说不出话。秦氏道:“我想他姑爷会同情他,到时你就带他到那里去,和他姑爷聊一聊。若日子久了,他姑爷真不想养他,就把仁儿接到我们家来,大家就一起挨饿,也痛快!”高瞻启道:“也无它法,明日就与仁仔说说,和他一块上龙水湾,也顺便看看水云。”秦氏道:“别看水云了,免得仁仔伤心!想想高贵一家子的嘴脸,就恶心,莫说还要往他家里去。但愿菩萨保佑水云平安,不要生事。”高瞻启道:“自仁仔到我们家来,哪日不伤心?让他见见水云姑娘,自己的爱姐姐,心里会踏实一些。”

翌早,夫妇将高仁叫到厅堂。高瞻启道:“仁仔呀,有些话与你说,若是说得不合你意,你只管说出来,不要闷肚里。昨日我与你奶娘说了一日,想把你送到你姑母姑爷家去,他们有点财,能把你养大。我们家也喂不饱你了,不要怪我们无情。你在姑爷家里要听话,乖一点,你姑爷才会喜欢。你看如何?”高仁只顾点头。秦氏打点包裹,搭高仁肩上道:“若你在那不好呆下去,就回来,我家的三个娃儿都爱和你玩哩!”说罢,又搂摸高仁。高仁抬头道:“干爹干娘放心,我会在那里听话的。”秦氏将高瞻启、高仁送到屋外,叮嘱一回,眼送他们去了。走到村头,见高贵屋舍,高瞻启道:“仁仔呀,去见见你的云姐姐,她在那儿想你哩。”说罢,拉高仁进高贵家。高瞻启见高仁横眉怒目,知他一腔怒火,便叮嘱平静。高瞻启说通了高贵,将高仁带到水云房里,自己走出来。两人见面哭一起,高仁道:“云姐,高贵他们没有对你怎样吧?”水云摇头,叫他不要担心。两人又诉说一会。高仁道:“云姐,等我以后挣了钱,会把你赎回来的。等着我!”说罢离开。水云只是拉高仁的手,不忍分离。反复几次,高仁才千难万难跑了出来,一面流泪,一面瞎奔。高瞻启只好追他。

高瞻启将高仁领至龙水湾,见了他姑爷李参义。并将高发如何遇灾,杨氏如何自短之事,与李参义夫妇讲了。高发之妹高瑜听说自己亲兄嫂死了,泣不成声。那李参义也洒了几把泪,铁乖乖一张嘴悲三伤四、卖情装好。高瞻启见他答应得好,虽不相信他的话,念及高瑜系高发亲妹,另有一番照料,却也放心将高仁留下。吃了几口茶,又叮嘱高仁一番,回去了。这里高瑜不甘兄嫂含冤受死,哭闹要往县衙告状。李参义胆小怕事,且劝道:“你兄嫂又非真让他们害死的,寻不出什么证据,况且当官的都是护有钱的,要告倒他们,难上加难。”高瑜也知斗不过有势人,还是没有告上。就此含辱受屈,姑且安慰高仁,借以宽心。

自高仁进了李参义家,那李参义开始还对高仁呵一声叫一声,假脸虚情,以讨好高瑜。日子久了,不由厌烦起来。那高瑜对高仁却真爱如一,承着李参义的脸色,才不至过分流露。高仁知李参义爱他不如从前,且有厌嫌之情。想及自身寄人篱下,又无他路,心中苦楚,只得忍受。偶想死去的爹娘,与锁囚的水云,只有暗中垂泪。高瑜见他时有发呆,知他痛苦,常苦口婆心地安慰,怕他跨了下去,只听他常说:“总有一日,把高贵一家都杀光。”说后不言不语,真不知又想些什么!

诗曰:

贫贱欢作世外源,朝朝暮暮戏轻挑。

夕湖河里拿言耍,碧澜波上把船摇。

青山深林走倩踪,白日晴天射飞鸟。

忽来横祸不长久,良善悲泣恶人笑。

平日,高仁随李参义及几个徒儿出外干活,慢慢学会石艺。高仁埋头干活,很听话,李参义因此才不甚嫌他,比那些贪吃贪闲的游手徒儿们,倒也显得十中一个,与众不同。高瑜又在李参义耳边说些高仁好话,争些丈夫对侄子宠爱。日子过得无声无息,高仁不觉在李参义家呆了几日。日暮,高瑜晚炊,见盐用光,便打发高仁,买些盐来。高仁应去,一路默语:“我曾向云姐许诺,将她赎回,可整日跟姑爷干活,自己又得不到钱,该如何做呢?这钱又往何处挣去?”望着村中袅袅炊烟,甚感人生渺茫!所得之物十分遥远,不禁唉声叹气,愁肠百结。回神已到店铺,付了钱,要十斤盐。掌柜道:“小子,你这些钱只能买八斤,盐价涨了。”高仁便提了八斤盐回去,将盐价升涨之事与姑母高瑜讲了。恰李参义在一旁,听得高仁之语。夜晚,高仁已睡,忽觉尿急,动身上茅厕。见姑母房里灯亮,又仿佛听得姑母提自己乳名,回来便静立门侧,听房里讲话,但闻李参义道:“你不信我说的,那是自然。他是你亲哥的娃儿,少不得要护他,就是他真藏了钱,你也说他没藏。”又听姑母道:“仁仔是老实人,他父亲在世也是个老实人,仁仔的性情我还不知?况盐价有无升涨,明日去店铺,问声不就明了?”之后又听他们小吵。高仁心中悸动,默语:“原来姑爷疑我买盐瞒钱,怪不得饭前他那样怪怪地望我!”想毕轻叹一声,落魄回到床上。翌午,李参义做田回来,嘴带一丝笑,对高仁道:“这几日没活干,你在家呆着,喂喂鸡猪,外面割些草也行。我还要跑一下,看看哪家做房的,要得上我们?”高仁见他对自己有笑,想及昨夜房外所听,断是他已问了盐价,知自己没有瞒钱,故改态起来。高仁不禁苦笑,厌自己,也厌这世道!

没几日,李参义喜滋滋从外面回来,告诉高瑜,已寻得一大活。“吼狮岗一家有钱人要盖大房,说好让我带人,给他家砌石砌砖。”又对高仁道:“他家盖的房大,购的石头也大。明日扛石要辛苦一些,多卖力。难说那人家看眼里高兴,掏钱赏你哩!”高瑜接话道:“那些石头是否太重了?仁仔还是个孩子。”李参义道:“不碍事,他和徒儿们,两人扛一石,又非让一个人扛的。我看仁儿个儿小,力气不大,明日我就让一力气大的徒儿与他一起,也可轻松一些。”高瑜才放心。高仁却不屑参义之语,默语:“赏我钱于我有甚好处?还不是让你们收拿去?我又得不来一钱半文。整日跟着你,云姐恐永远也等不到我赎她。”想着水云,高仁不禁又犯愁,一人默默走开了。翌晨,李参义带着高仁及几个徒儿,往吼狮岗去。参义果然拣了一个气力大的徒儿与高仁搭合。并再三叮嘱,干活要勤快。众徒儿都应好了。已到那人家,参义与主人攀说一番,之后起工。那些徒儿们平素干起活来,总要催逼千百次,今日听师傅讲了些动耳的话,加之主人家有个风骚老婆,不断在人群中闹笑,这次干活,真像是千日间聚足的精神,牛叫马嘶,十分卖力。那事主见他们做工攒劲,也神气正经地游走。好像有了他们,还怕这房屋做得不牢实?一时看得高兴,说道:“我和你们师傅讲好了,只要你们做得好,我心里高兴,就给你们赏钱。你们得好好干。”众徒儿正巴望不得他说这话,都前呼后应,极力奉承。高仁本厌有钱人,不喜事主的老婆面前卖疯卖骚,更不喜事主所讲,分明是贬嘲之意。心里反感,横竖真有赏钱,也无自己一份。于是不怎样干活,懒懒随别人动作。高仁一懈劲,脸色难看,事主很快看在眼里,不时地斜眼望他。李参义善察事主心态,忽见他不似先前那样神气叫喊,又细心观摩一会,知事主正为高仁消兴,不免心中切恨,圆着眼睛瞪高仁。哪知高仁毫无起应,也没看参义一眼。参义只好借故走近,私下叮嘱提悟。高仁无法,耍劲干活,参义才放心。但不多久,又见高仁心灰意懒。反复几次,高仁只是开始用劲,一会便又懒下,李参义也已好几次来他身边唠叨。至日暮散工,参义见事主没发下赏钱,料是高仁逆因,回家一直不乐,又火道:“他总是不讨人喜欢。”高瑜问谁不讨人喜欢。

参义道:“还不是你的仁儿?”高瑜应道:“怎会呢?仁仔是很听话的。”李参义道:“听话?听话能赢得钱么?”高瑜道:“你与我讲讲怎么回事。我再和仁仔说一下,或许我能说通他。”李参义便把前面的事一五一十地与高瑜讲了。高瑜知李参义爱财,今日高仁损他财路,能不动他肝火?饭后,高瑜找得高仁,与高仁细说一番。高仁只好与她释明,自己力气不济。而将自己如何讨厌有钱人,如何讨厌事主夫妇之情一一掩隐。高瑜当真以为他身体弱,力气小。过去与参义说理。参义却不信高仁说的话。两个因此又吵起来。高仁一旁清清楚楚地听他们争吵,忽悔不该欺骗姑母。姑母常在姑爷面前护着自己,多少要陪付代价,真觉有点对不住她。自己沦落之人,有甚使姑爷不悦之处,应让自己应承,免得姑母再操心。想毕,走两人前道:“姑母、姑爷,你们别吵了,姑爷说得对,我不该扫事主的兴,大家因我一人才没了赏钱,是我偷懒,姑爷要打要骂,只朝我好了。”高瑜道:“仁仔,别扯谎,你定有什么事!你平常干活,从不偷懒的!”高仁只好说道:“我昨夜没睡好,今日有点困。”李参义道:“怎样?我说过他不是扛不起石头,你却总护着他,这下该信了吧?”高瑜道:“我是说他不偷懒,非有意损你财。方才他说的,你也听见了,你怎好意思动辄发火?”李参义道:“你也别和我吵,我和仁儿的工事,你以后少牵涉。”说罢,又对高仁道:“仁儿,此后你要好好睡觉,干活要出力,你记住了?”高瑜见李参义大动怒色,只得拉高仁道:“仁仔,向你姑爷道个歉,明日好好干活,天也晚了,快入房睡去。”高仁向李参义咕嘟几声,默默回房了。背后仍听姑爷指责姑母。

时光流逝,高仁却越觉得不好在姑爷家呆下。因想到干爹干娘,他们一家虽恩重自己,无奈缺衣缺食,真不想再去那里。又想到困在高贵家的水云,还有已死爹娘,魂牵梦萦,不堪回首。对着冷风,落叶纷纷,日头已坠,幻想以后的路,像这黄昏一样难以看透。“该怎么做呢?”高仁追问自己,心中愈凄苦。“我要到高家庄去,对,去高家庄一趟。”掐指算空闲日子,盘想已定。高仁来高瑜面前。高瑜正干针线,见他脸色不太好,问道:“仁仔,有什么事?别整日不说话,心中不痛快的,说来给你姑母听听!”高仁道:“姑母,过几****要回家一次,你和姑爷也说一下。”高瑜道:“就这事么?”高仁点头。高瑜叹道:“你也该去一次,看一下你的家,看看水云,去你爹娘坟前说几句话……”说不了几句,便声塞语哽。高仁只好跑出去。隔几日,高仁回去。家乡的麦已割齐,留下空荡荡的田野,高仁缓缓走入家田,还留有当日与水云放玩的风筝,经风吹雨打,早很破旧。高仁将风筝捧在胸前,干脆躺在田里,呆呆地望着天。空中几只苍鹰头上盘旋。若往日,高仁早发出一弹弓,将苍鹰打下一只,但弹弓送了李信,因想起与李信一起的日子,佩服他有一身好武艺。

胡思乱想一阵,好久起身,将风筝揣在怀里,往家里去。猛想起文吉、开平,默语:“久未见两兄妹,不知他们有没有下山找过我与云姐?可知道我家的事?他们或许早知道了。过后我还要去山上看他们两个。”转眼到家,家中物器、牲畜已被高瞻启收走,剩下空荡荡一片。高仁落了几行泪,收拾一回,又往父母坟前去,哭了一场,方往山上找文吉、开平两兄妹。两兄妹故知高仁父母遇害一事,都劝慰高仁一阵,问候高仁安好,又说他们两个常会去看水云,叮嘱高仁放心。说后,三人便去往高贵家,看望水云。两兄妹将高仁带到屋后,敲动后窗。窗口骤然打开,探出一个喜不自胜的头面。水云只以为文吉、开平两个,忽看见高仁,骤然变色,惊喜悲伤,眼前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仁弟弟么?免不了两人头碰头、手搭手,哭笑起来。开平、文吉兄妹也在一旁凑高兴。两人亲切一阵,高仁忽低头不语,水云问他何不说话。高仁觉得有愧,将后不知怎样挣钱,赎她出来。甚愁苦!水云急急安慰,不用着急,相信终有一日,了偿心愿。即便不能,只要高仁隔三差五地看她,也知足了。哪知高仁一听,火冒三丈。一定要将水云赎回,不要水云呆高贵家。三人急来劝慰,方才平息。良久,两个含泪别离,高仁又拜别文吉、开平,嘱托他们好生守着水云,有空看她。兄妹二人一一应允。高仁方回龙水湾。

新年将到,姑母家缺柴火,高瑜吩咐高仁,上山砍些干柴来。高仁应命去了,来到山上,砍了几根树丫,寻觅时,忽见地上躺着好些粗硬良木,想是别人砍下的枝丫,忘了收拾,丢在此处了。便将其与砍好的木柴捆一起,掂量掂量,足够半月之炊,便早早下山。高仁刚到家廊,卸下柴木,又听姑母姑爷在争议什么,侧耳细听,说做新衣一事。闻李参义道:“若他们三人都做新衣裳,又备好酒好菜,这年也过得太花费了。”又闻姑母道:“往年春节,你不是给大狗、二狗做新衣?还不照样设了满桌酒菜?如今这春节,大不了只给仁仔添做一件,有何大妨?”参义道:“你还不知打仁儿进了这家门,支出比往年大了,过年过节的不节俭些,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我说给二狗做件衣裳,大狗、仁儿的就算了。”姑母道:“我看给仁仔做一件,大狗、二狗的搁下以后计量。”参义眼里只认一个钱字,怎舍得为高仁添衣,愠道:“你怎如此死抠心眼?我又非对你仁儿坏,我只担心二狗人小,不给他做,会闹他哭,故此才给二狗一人做,大狗的不一样免了?”姑母道:“仁仔死了爹娘可怜,别无选择才进了我们家。我们好好照料他,给他一个安慰!亏你还是做姑爷的,有这么小气的?”参义笑道:“我岂不知仁儿处境?若我们越那样对他,越让他不好受。我这样做不会错。”姑母气得直骂:“谁辩得过你天生油嘴滑舌?”闷不作声。高仁听得明白,姑爷不愿给自己做衣裳,故借口推脱,这样下去,姑母、姑爷肯定闹僵,到时也帮不了姑母,不如自己趁早打算,为姑母着想才好。虽看不起参义,却为高瑜担心,只身廊外想心事。狗儿两兄弟玩耍回来,在院中戏闹,不断喊高仁来玩。高仁也无暇顾及。高瑜听大狗、二狗喊高仁,忙出来看望,见高仁坐地上,说道:“仁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柴砍好了?”说着,拿巾布在他身上翻拍,唠叨一番,拉入屋,喝热茶。续又唠叨。李参义却走出屋外,与两狗儿逗玩。高仁因此打算离开姑母,又不便与她说,及过了春节,终开口与高瑜说了自己想法。高仁实意外出,或许那样,才能挣到钱,赎回水云。只有离了龙水湾,才可不让姑母护着自己,不让她受害。高瑜听毕,诧异道:“仁仔,你别吓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姑爷,可他就是那德性。不要太在意。”高仁道:“我不怪姑爷,我不想在这里,只会给你们添烦。”高瑜道:“傻子,你怎会给我们添烦?你在我家干了不少活,计较起来,恐怕还要补还你,莫说白吃白住,就算白吃白住,原也应该。我们是你姑母姑爷,你是个省事人,这一点还不知?”高仁说不过姑母。高瑜横竖不让他回去。无奈,只好一人回房,打算悄悄离走。至夜,高瑜又来高仁房中,劝慰一番,子时方回。

隔日,高仁早起,留下一份书函,打点外走了。行未远,却见高瑜从后跑来,喘气喊道:“仁仔呀,等一下,我有话说。”高仁止步。高瑜赶至道:“你真的看不起我们家,要回去了?”高仁忍泪道:“姑母,哪里话?我连累您了,仁儿来生有福气,再让姑母照顾吧!”高瑜含泪道:“我早知这里留不住你,好生照顾自己!”说罢,掏出两锭银,放高仁手里。高仁推却不过,只有收下。高瑜续道:“好好保重,有空常到姑母家来。”高仁应诺去了。高瑜又赶上送他一程,高仁道:“姑母回去吧,不用送了,仁儿自己走。”高瑜才停下,看高仁远去,默默垂泪回家。

别过干娘又见姑,孤零寻托依。一身孑然,途塞前程迷。

只顾薄情贪利,便笑你,假名参义。不堪冷欺,含忿恨偷离。

——《关河令》

高仁一面走,一面打听哪处用人,也好找些活干,至少糊糊口。谁知姑母的两锭银用光了,还寻不出有着落处。不免有些懊悔,若到高家庄去,买些用具,或买些饲养之物,可挣来更多,如今这些钱稀里糊涂地耗掉,真多有不甘!高仁此时又恨自己愚蠢,即便现在回去,也不能了。也找不出哪处用人,即便找着,人家又不愿收他。眼看身陷绝境,不禁浑身惧怕。高仁一时想不出好计策,只得一路乞讨。又一面笑自己,从未想过自己会落此境地。刚讨好饭,从一家走出,正张口吃起。只见一年长乞丐跑来,一手将饭碗抢走,又一脚将高仁踢开,臭骂几声,只顾狼吞虎咽。高仁想抢回,乞丐却把高仁打倒。高仁一时捂着肚皮,躺地上呻吟。乞丐吃毕,走至高仁身旁,胁迫道:“娃儿,你可知道这些人家只给谁施舍?我,老子我,别人不许到这里,何况是你这娃儿!听好了,以后休想来到此地,快滚。”说毕,又一脚加上。高仁哪受得住这等屈辱,寻来一块砖头,要和那乞丐打起来。那乞丐急上前夺他砖头。高仁力气不济,被他将石头打落,扭倒在地。高仁猛往他手上咬一口。乞丐疼得直跳。高仁急拿回砖头,怒视乞丐。乞丐见他难以降伏,也不敢妄自上前欺他。两人眼对眼看了半晌。那乞丐道:“好了,娃儿,老子也不打你,看我们同道中人,不如商妥一个条件,往后你讨了饭,你一半,我一半,我就允你在附近乞讨,你看如何?”高仁似乎没听他,呆了一阵,扔砖头跑了。找来一个角落,躺着闭眼就睡。天明时,因昨夜没吃,肚里饿得咕咕响,起身便窜人家乞讨,正欢喜弄得一些稀饭。远见又一乞丐方醒,看高仁手里捧饭,虎视眈眈地望着。高仁明白这乞丐像昨夜乞丐一样,割地为主,不容别人占他地方。便猫腰寻来一块砖头对着。那乞丐见了,果然软下来,不再咄咄逼人。高仁一面守着砖头,一面安心吃饭。

高仁乞讨了几日,对别的乞丐不再害怕,只要凶一点,别人也不敢惹自己。却说高仁那早遇见的是一疤脸叫花,每日高仁乞饭,他都看在眼里,因高仁总守着砖头,才不敢妄打高仁主意。但几日过去,他眼色似乎有变,偶尔嘲笑。高仁也猜不透他想什么,反正不理喻,只管自乞。一早,疤脸叫花忽离了附近,约莫半时辰,却见他带来另些乞丐,老远对着高仁指指点点。高仁情知不对,紧忙拾起砖头,立起身来。那些人靠近,只听一高个乞丐道:“就这蛮小子么?”疤脸叫花蔑看高仁,点头称是。几人蜂拥至高仁身旁,你夺我拿。不一会,高仁砖头落地,双手被捉。那高个叫花挥拳往高仁后背一捶,喝道:“叫你敢往这儿来?叫你小子胆大包天?”高仁只觉后背“咚”地被击,半晌喘不过气,疼痛难忍。疤脸叫花赶来,又楸高仁耳朵,又扯头发。其余叫花也不断加拳脚。高仁双手被困,只不吭声,由他们喝打。那些叫花打够了,也知高仁伏软了,便歇下,喝高仁离开。高仁无奈离走。

高仁想找无叫花之所清净,谁知找了半晌,也寻不出无叫花处,默语:“这是繁华喧闹之地,无怪叫花皆来此处,若农家村舍,叫花罕至。等我离了此处,就不愁讨不来饭,免让人欺负!”想毕,又自笑起来。

高仁让叫花打怕了,不敢再乞,似觉每位叫花皆有敌意,看都不敢看叫花一眼。原先父母在世时,家里见来了叫花,只知叫花子可怜,给他们一些粮,他们就千恩万谢,好话连篇。如今身临其境,始知叫花这么贱!高仁已一日未食,饿得实在难受。他担心会不会饿死,生命就这样终结?此时他又恨高贵,恨高贵的爪牙,还有无情义的姑爷,尤恨恃强欺弱之人。心里不平,难免双眼喷火,咬牙切齿。自知饿得受不了,见附近有一卖包子的,便想偷两个充饥,此时也顾不上脸面,顾不上有甚后果,悄至摊主身后,等候时机。天色已晚,摊主着手收拾具物。高仁趁摊主弯腰之际,即刻抓来笼中两个馍,闪至一角,狼吞虎咽起来。片时,馒头被啃个精光。高仁想知摊主有何起应,观了一会,似乎没有察觉,不禁心中暗喜,寻一偏僻处睡了。却说那摊主回家,饭后清帐,发觉赔失了两个馍的生意,心中怪疑,再清查一次,仍然如是,便认为是自己哪儿弄糊涂了,也不甚在意,次日照旧点好数目上集。高仁因想在镇中寻活,不愿这么快回家,及至自己饿坏了,才想着回家好,吃饱之后,又毫无思家之情。他还认为自己能寻出一个好活。不料又寻了一日,仍无起色,肚皮饿空了,又不敢乞讨,便想再偷一次。高仁来至昨晚偷盗之所,见那摊主未收,趁他不留意,窃来三个热包子,又一阵狼吞虎咽,转眼吃了精光,窥那摊主无应觉,满足走了。那摊主饭后清帐,再次发觉帐目不对,不由心存疑虑,莫非又弄糊涂了?遂问妻子,今日出了多少货。他妻子说,三十三包子,三十二馒头。摊主见数字对头,疑是有人偷盗,猜测昨日也一样,并非自己糊涂。摊主怒道:“如今这世道,做贼的也真猖狂。”他妻子知其因,说道:“明日你好好留心,抓住了,给他一个颜色,八九是叫花干的,管他是叫花还是叫菜的,当面揍他一顿就是,好好的不来讨,硬要偷鸡摸狗。”摊主也不言语。

却说高仁次日还没想到离开,在镇上寻了半日活,肚皮饿时偷偷在一人家乞了一碗饭,避开别的叫花,躲一旁吃了,下午续寻,见几日无获,才觉得镇上找活太难,本决意明日回高家庄,过段日子再去姑母家。早知在外找不出活路,何苦要离开姑母,如今哪怕姑爷再无情义,也宁愿呆在他家不出来。似觉想通顺了,心中也平静许多。天色已晚,肚子不觉又饿乏了。此时集上人迹稀少,只剩些许叫花子。高仁虽想再乞讨一次,只怕又像上次,此念便消。因想再去偷包子,反正那死摊主呆眼钝耳,量偷他东西,他也察觉不出!心中得意,真去那里了。悄窥那摊主,这次可不唾手可得?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原来摊主正背着蒸笼看书。高仁走近蒸笼,不料刚近,似觉脚下绊住一线。细线另系有纸,摊主坐守纸旁,见纸张绕凳腿旋动,回身观看,恰见高仁伸手取包子。高仁听闻纸响,见了摊主回身,也大吃一惊,想跑不及,只得让摊主活脱脱捉住。暗想这下完了,不知要闯出什么事来。那摊主已抓得高仁,哇哇大喊,十分得意,咄咄逼人。高仁不由涨红了脸,无地自容。此时引来好些旁观者,多是乞丐及邻近居民。摊主见围来许多人,愈加放肆,照高仁脸上就是一拳。高仁被打倒在地,顷刻鼻孔流出血来。摊主又将高仁提起,指对人群说三道四。他说故意装成看书,早备好机关,只等高仁上钩。又说他如何敏捷,怎样抓住高仁,高仁如何抗击,他又如何制服。说了一堆,还不断拍打高仁额头。那次欺负高仁的疤脸叫花,及几同伙也已围来,一位指高仁道:“这不是当日挨揍的小子么?我们不让他抢饭碗,真难为他到这里来偷。”说得几个叫花哈哈笑起,又有几个往高仁身上扔石子、菜屑,嚷叫道:“小子好好认伏,等你在此呆不下,喊我们几声爷爷,求我等护你,我们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一面辱骂,一面掷扔。

高仁万分羞愧,首次偷盗,便招如此羞辱,难道老天爷真没长眼,有意跟我高仁过不去?又有几位街坊邻人点击,“哪儿来的小子,胆子贼大跑这儿偷东西?”、“从小没了教养,大了还有甚好出处?”、“他爹娘怎么无心管教他,任他乱窜胡为?”高仁听此不冷不热之语,心中更觉沉落,似已浮在世外,与世人毫无丝连。正待自己如何收场,只见一五旬妇妪靠来,问道:“何三,怎回事呢?”摊主见有人问他,愈起劲道:“田妈,这娃儿从小不学好,偏来偷我的馍!”妇妪观望着高仁。高仁不由双脸涨红,不敢正视。田妈道:“我看这娃不像个没教养之人,他是饿坏了才偷你的馍。何三你赏我一个脸,释开那孩子,让我领回家去问问。”何三道:“田妈夫妇二人德高望重,通情达理,远近皆知。今日您既开口讲情,我何三岂有不从之理?只是这娃儿屡次偷盗,任您教问,恐也白搭!”田妈道:“不管怎样,让我先带回去问清才好,他盗了你多少东西,我照价陪还。”何三道:“这可不必,区区几个口中物,不足挂齿,我只担心田妈您让这娃儿骗瞒过了。”田妈冷笑道:“我田芳玉活到今日,竟让一个孩子骗住不成?”说罢掏钱,放案桌上,夺过高仁要走。何三急拿回铜钱与田芳玉,赔笑道:“田妈带过他去就是,这样岂不是瞧不起我何三?”推却再三,田妈收回,带高仁回去。高仁一路惊慌不定,身不由己,如坠云雾,一会半时,被带入一人家。田氏唤来其夫,私自与他说了些话。高仁也偷望了那老汉一眼,棕脸长须,牛高马大,声如洪钟,精神饱满,似从天上掉下一个神仙,不禁暗自叹赞。此时天色已黑,田妈亮灯,备一些蒸薯,使唤高仁吃用。高仁不敢动弹,只躲一角,垂着头。夫妇两人相望,思量着策略,使他说话。田妈道:“孩子,你是哪里人?为何到这里来?”高仁不答。老汉道:“折腾了一日,你该饿了。不如先吃些红薯,填饱肚子,我们再聊聊。你看如何?”说罢,抓起几个薯,往高仁手上送。高仁急避过身,背着那老汉。老汉无奈,只得将薯放回,怔怔望着田芳玉。田芳玉道:“民青,我们先吃吧!我都饿了,你不饿么?”姜民青会意,与田芳玉大口吃起红薯。不时又看高仁。

高仁只是背着身,面墙角不语不动。两人摇头,不知该如何对付。静过半时辰,两人早已吃毕红薯,余下几个,放盘里生凉。姜老汉发话道:“孩子,你也该吃些东西了,热乎乎的薯都凉了,看着多可惜!”说着,又拿眼去调唆田芳玉。田妈走过身去,拉高仁往桌边来。高仁半推半就,缓移至桌边。田妈抓起盘中薯,往他手里塞道:“快快吃,天气寒冷,吃完早睡去!”又吩咐姜民青另置床塌。姜民青应着去了。高仁埋下头,三下两下,便将红薯吃光。姜田二口自成婚来,并无子女,家中只有他们两个。因其无后,故对年轻人特亲套。两人素日待人又好,今日田妈见高仁被众人所困,不免有救度之心。别人都疑高仁天生贼性,她却不信,意对高仁好好劝导,引其入正。田芳玉见高仁吃完,又道:“待我取暖水来,洗洗脸,洗洗手。”取来一盆暖水,放桌上,抚高仁道:“把身子低了,我给你洗洗脸。”高仁将头微微低下,田妈笑着,用手在他脸上擦洗,找来干巾揩净。又为他洗手。高仁颇受宠若惊,畏畏缩缩。等田妈擦干了手,又侧一旁不则声。此时姜汉已置好床铺,往厅堂来,见高仁不似先时沉寂,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高仁细说道:“姓高名仁。”姜汉道:“高仁……你不是这里人吧?要不,你父母为何不领你回去?”高仁摇头,不觉眼中噙了泪。两人见他流泪,有些诧异,一时也猜不出所以然。姜汉道:“告诉我,你是哪里人,过几日,我两人送你回家。”高仁不言语,此时眼泪似断线珍珠,扑哧扑哧,不停掉入土中。田妈见他伤心,心中也悲戚,说道:“孩子,要哭就哭呀,有伤心事,都吐出来,给我俩听听才好。我们都是好人,若有困苦,定会帮你。”高仁出外多日,尝尽苦酸,今忽提及已故爹娘,又思念水云,可悲自身处境,概叹人间世情淡薄,不期自己流浪乞讨,更不期饱含羞辱时有人来爱抚他。种种情由,悲苦交集,情不能已,忽掩面大恸。伏在桌上,同器物一起响起。夫妇吃了一惊,知他有难言之隐,田妈过去搂他,一同流泪。姜民青走出屋外。

田芳玉等至高仁平息,催他上床歇了,自己却回房发呆。姜汉见田氏将高仁送入房,随后进来。两人静坐一会,姜汉道:“你说这孩子会不会趁黑逃走?”田氏颇吃一惊,即起身道:“快看看去。”两人又往高仁房中去,止立门外,田氏隔缝观望一会,只见高仁双手抱胸,睁着眼想心事。回身小声于姜汉道:“我们先看住他,等他睡了再离开。”又想他或为今日街上之事不安。便走入房中,劝慰道:“孩子,安心睡吧,不必为今日之事愧心,那何三千不该万不该打你,明日我就带你到他家,让他给你道歉。”高仁只里侧着身,装成安静入眠。田氏想他睡安稳了,走出于姜汉道:“他睡着了,我们走罢。”姜汉道:“他说了些话没有?”

田氏摇头道:“还没有。多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他可不相信任何外人。”姜汉道:“要不,我给这门上个锁,以防他夜里逃走?”田氏想了一会,淡淡说道:“还是算了!他真要走,是迟早的事,我们也留不住他。况也无须强求!”两人说了几句,回房去了。高仁将两人之语,细细听入耳中,不免又掉几挂泪,想此二老好人,该诚心信依他们。

翌晨,田芳玉果真领高仁往何三家去。何三自然说了些歉意之语,还留二人享用午饭,含笑送他们走了。高仁在田芳玉家呆了几日,愈相信夫妇二人,渐将自己身世讲与他们听。夫妇二人问他将后怎样打算。高仁想是挣不了钱,不如学武,若像李信一样好武艺,还怕抢不来云姐?甚者将高贵一家杀个精光,为双亲报仇。二人念其言有理,如今让高仁在世上空手空脚去挣钱,那是千难万难,或给他找个好师傅,授予武艺,才有活路。姜民青道:“就让仁儿上武当去!武当山离这儿不远。听闻山上有位高人,技艺骇世。仁儿在那定能学得满身绝技!”高仁听毕,欣喜若狂,问姜民青道:“当真?今日就去,我等不及了!”田芳玉道:“功夫不负有心者,只要你诚心学,怕师傅不肯传你?怕学不来好武艺?只盼你早早艺成,遂你素日心愿,我们也高兴。”姜民青道:“我看今日不妥,今日得好好准备,明日趁早赶路。一路打听打听,终会找到武当山的。”高仁道:“仁儿有个请求,不知当讲可否?”田芳玉道:“什么请求?”高仁道:“仁儿讲来,二位莫笑话!”两人同说道:“不会的,只管讲。”高仁道:“我爹娘已去,孤苦无依,承福得二老照顾,仁儿虽无以为报,但求能认你们义父义母,尽我感激爱亲之情。”二位听得,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嘴,忙应道:“极好,极好,求之不得。”姜民青道:“我两人无子无女,你肯认亲,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你的情我们认了,只怕你嫌弃我们。”高仁道:“哪里话?”急忙跪下叩拜。两人高兴得又是大笑,忙搀高仁起来。田氏乐着去打点行李。高仁、姜汉盘想明日之旅,不在话下。

词曰:

从不图盐贪油,落得人失远走。

路边有恶狗,谁管对错是否!

消愁,消愁,苦海终会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