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整个天下的目光都聚焦于大昭,整个大昭的目光都聚焦于咸阳。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大吉之日,大昭储君公子扶苏即将加冠成人。
这一日,从边关到都城,上至公卿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整个大昭都屏住了呼吸,翘首以盼。
在一片庄严肃穆中,扶苏按着老宗正训练再三的礼仪步骤,祭拜过天地祖先,于高台上跪在始皇帝面前,等待加冠。
比之繁复冗余的周礼,现代各国的礼节都做了大幅度修改。尤其是始皇帝登基为王后,昭国更是摈弃了大量繁文缛节,如果孔老夫子见了,不知有多伤心。
张苍就很伤心。
他为了长公子的加冠礼苦思冥想,又翻阅了无数上古礼学典籍,只想借着这儒家最擅长的典礼,大大扩大儒家在昭国的影响力。
然而,扶苏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完全没有向始皇帝进言要恢复古礼的意思。精简后的加冠礼都已经繁琐得让扶苏头疼脑胀,他哪里会让本就沉重的负担更为加重。
始皇帝接过宗正手上的成人冠,却迟迟没有给扶苏戴上。扶苏跪得腿疼,偷偷抬头看去,见嬴政眼神空洞,心中叫苦不迭,这个便宜老子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发呆了。
然而,扶苏都不敢出声打扰,整个大昭虽然都在翘首盼望,但也没人敢于上前催促,于是始皇帝的思绪就毫无牵绊得越飘越远了……
嬴政到现在都还清晰记得,这个长子出生时,自己亲手抱起他那一刻,初为人父的感动。当时那个黑黑瘦瘦,脸都皱到一起的丑陋婴儿,看到自己眼里却是如斯可爱。
这个儿子的出生,更给了他嬴政一份外人难以想象的安慰。
他还未成年时,亲生母亲与人私通生下孽子,更要与外人共谋杀他。被他唤作亚父一心爱戴的人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送上假太监嫪毐秽乱宫闱,更是这一切的元凶。
嬴政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吕不韦能不顾自己的私德,真的娶了母后,那该多好?
最亲近两个人的背叛,让嬴政真真正正的成了孤家寡人。虽然有华阳安慰,但毕竟少了一分真正的亲情。
直到眼前这个孩子的出生。
当这个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响彻咸阳城起,他嬴政在这个世上,才终于又有了一份溶于血脉的羁绊。
此后虽然又陆续有了十几个孩子出生,但是最初的那一份感动却再也没有体验过了。
人都说喜新厌旧,可是嬴政却不知为何,总是最喜爱这第一个降生的孩子,最初几年的形影不离,至今还是嬴政最欢乐的时光。
然而,孩子总归会长大。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孩子长大后都会叛逆父母,反正初次当爹的嬴政被突然长大的扶苏搞乱了阵脚。
这个长子随着年岁增长,与自己越发不像了。
首先是长相。嬴政是典型的关中人外貌,虽然母亲是赵国人,他年幼时也在赵国生活过,但总归还是一张关中人的国字脸,脸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坚毅。
然而扶苏长相酷似其母。瓜子脸,柳叶眉,除了鼻子有点自己的影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气质婉约,如三月江南的南国美人。
然后就是思想。嬴政师从吕不韦,身兼法、商之学,为人好功利,重法度,务实不务虚,一切行为都要有利可图。
而扶苏却一门心思地苦研儒家经典,被孔孟思想荼毒颇深,竟然想在这战国大争之世以儒治国,恢复三代之政。他难道不知道春秋战国数百年,当初唯一一个以儒家学问治国的鲁国是个什么下场吗?
三代强盛,称霸东南的鲁国,就因为听了孔子的学说,崇尚古礼,才落得社稷覆灭的结果。如果鲁国不改儒,恐怕齐楚未必能强盛,天下或许早是另一番面貌了。
嬴政可以挥鞭驱逐西戎,北伐林胡匈奴,甚至灭亡同为七雄之一的韩国。然而对于这个思想越来越跑偏的儿子,他毫无办法。
这其实也是他久久不立太子以正国本的原因之一。嬴政目光远千年,哪里敢将如今在法家大道上越跑越快的大昭马车交到一个崇尚儒家的文章先生手里?
真让这个孩子继了位,大昭的战车恐怕一个急停之下就是车毁人亡。
原本嬴政都绝望了,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唯一焦点的扶苏挪开,只能寄希望于其他公子中能有一个脱颖而出的。
然而,一切都在扶苏十四岁以后发生了变化。
十四岁时大病一场的扶苏,醒来后竟然性情大变,先是驱逐了长公子府的众多腐儒,随后亲提重礼登廷尉之门求教昭法,在廷尉府一待就是一个月,直到被以为他中邪的华阳夫人强令带了出来。
随后这个儿子更让自己刮目相看,一个此前的扶苏绝对想都不会去想的蒙蔽天下之策,方一提出便技惊四座。
然后接踵而至的学法韩非,兴办官学,改良昭法,出使楚国,这个儿子一步一步又将嬴政本已另投他处的目光又给拉了回来。
这,才是孤的儿子。
嬴政终于将遨游万里的思绪收回了体内,如释重负地一笑,为身前的扶苏戴上了成人冠,再将他扶起,为他正了正衣冠。
这一刻,憋了太久的大昭军民欢声雷动,为大昭储君正式成人的欢呼远远传出了咸阳,声震九州。
只比扶苏晚了数月出生的庶公子嬴漺带着身边的弟弟妹妹们一起为长兄祝贺,眼中的暗淡之色一闪而逝。
群臣之首的李斯领着百官躬身道贺,几人欢喜几人忧,几人无动于衷。
老态愈发明显的国尉司马错拖着病体前来领着大昭的将军们抱拳行礼,只是这次国尉的病不再是装的了。
各国来贺使者在天子使臣之后,纷纷送上祝福,表情诚挚中尽是审视之色。
站在昭王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赵高笑容满面,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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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之畔,江风烈烈。人人身着白衣,为荆轲送行。
随太子丹一起从为质的昭国逃亡回燕的樊於期,已经将自己最珍贵的物事借给了荆轲,那件物事已腌制好放着,作为上贡给昭王的贺礼。
另一世的扶苏就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樊於期身为昭国大将,会在战国末期还要跟着太子丹,从强大的昭国逃到弱小的燕国,最后更被太子丹割了脑袋当成贺礼。
这跟四九年入国军有何不同?
要说是因为兵败李牧而逃也说不通。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杀败军之将的传统。若非如此,穆公时代的孟西白三将哪儿来的机会洗血耻辱,能够连着两次大败后还能被穆公信任得以领兵,终于成就穆公霸业。
穆公时代要是太远,前些年不还有一个被李牧锁在上党,三年不得寸进的白起呢?
这一世的扶苏大概是明白了一些。首先不是所有人都是穿越者,中国此前从未统一过,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到大昭真的可以完成这等壮举。
然后就是这时代的恩义之重是后世想不通的。作为上位者,一个笑脸,一句好话,就是天大的恩情,足够让人赴死了。人文启蒙后,人人平等的思想根深蒂固,后世人是如何都理解不了这个“帝王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特征的。
与樊於期的大脑袋同为贺礼的,还有燕国所献的督亢之地的舆图,以及燕王为表诚意而亲笔所写的盟约国书。
原本太子丹还觉得直接让荆轲前去面见昭王没有理由,有些突兀。如今扶苏及冠,天下恭贺,此时太子丹送上一份贺礼,合情合理。
这两样东西都放在包装精美的锦盒中,为一个昂首挺胸的少年捧着,站在荆轲身后。
少年是燕国贤将秦开之孙,十二岁时便敢于闹市中杀人,身形魁梧,怒而面白,人莫敢视。是太子丹非要让荆轲带着助他一臂之力的。
荆轲并不喜欢这个叫秦舞阳的少年,易怒而不能制怒,凌弱而不敢面强,这样的人荆轲怎么能放心。然而太子丹信不过自己这个地里冒出来的勇士,派个胆子大的人来跟着也可以理解。
若是以往,荆轲肯定转身就走了,任你是大燕太子,不信我,何必用我?
然而荆轲此行并不是为太子丹,他一个魏人更不会是为燕国,他是为了好友高渐离。
“太子不觉我卑鄙,以尊贵之身三番折节下交,因此我以命报之本是应当。”高渐离向荆轲敬了一杯酒,问道:“可你未受过太子恩德,家中更有幼子嗷嗷待哺,如何就能代我而去呢?”
荆轲接过酒樽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酒不错,比你家的泔水好太多。我从魏国被盖聂瞪视一眼就跑,路上被人侮辱都没有拔剑,世人都以为我懦弱。逃来燕国后没有豪杰愿意与我同桌,只有你高渐离知道我的原则,愿意让我免费喝酒,这就是你的恩德了。
我有儿子,你还没有,这才是我能死而你不能死的原因。至于我的儿子,我不说,难道你就会让他吃苦吗?”
高渐离见荆轲笑得坦然,知道劝不住他,只好放下酒樽,盘坐于地,将背后卸下的筑琴横放于膝,“高渐离身无长物,除一曲外,别无所赠。”
荆轲大笑相合:“这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