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爷收回玉扇,又收回一锭银子,接着还问:“大还是小?”
“小,六点!”云笑天侧耳听了听,答道。
“小,八点!”青爷也笑得意味深长。
“开!八点,小——”
“大,十五点!”这回不用青爷问云笑天自己就先开口押了注。
“大,十六点!”
“开!十六点,大——”
不过转眼的功夫,三大锭银子又重新回到了青爷手上,他仍然问云笑天道:“开什么?”
云笑天盯着庄家的手极为认真地说道:“十点小!”
“好!”青爷朝楼下招招手,蹬蹬蹬跑来一位傧相,青爷从怀里掏出张银票,指了指那庄家,道:“押小,十点!”
“是,青爷!”那傧相跑下楼替青爷把点数押上。
“押注啦押注啦,买大买小,一赔三,下注的赶紧啦——”
“开!十点,小——”
少时,傧相按照青爷的习惯兑好银票,乐颠颠地上楼来,笑意绽放:“青爷神算,恭喜青爷!”
青爷赏了这傧相一锭银子,后者又费心尽力地说了好几个小段子,逗得青爷哈哈大笑。瞅着时机,傧相又道:“青爷,前几日秋烟姑娘不曾见到青爷,心里一直挂念着呢,说青爷再来一定要唤她!青爷,您看——是不是让秋烟姑娘过来陪您玩儿几把?”
傧相口中的秋烟姑娘乃是锦绣坊的大红人,青爷前几次过来只闻名不见人,道是身子骨不适,不宜陪客。不过今儿青爷倒不想见了,他道:“秋烟姑娘身子刚好还是静养为宜,我今儿就小玩一玩,不劳秋烟姑娘作陪了,这锭银子权当给秋烟姑娘置点补品补补身子!”
“青爷您真是太善心了,秋烟姑娘知道呀一定会更加景仰青爷您的!”傧相替秋烟收了青爷的赏银,躬身说道:“那等青爷兴致好的时候小人再唤秋烟姑娘过来陪青爷您!”
“嗯,你自去吧,有事儿再唤你!”
“是,青爷!”傧相满心欢喜地退了下去。
老实说,赌坊里的大主顾不少,不过像青爷这般好性子出手又大方的也数得出个数来。不过青爷今日似乎有心事,往常他都坐在雅室里,今儿就只要了个凭栏的雅座,时不时赌几把,赔少赚多。
这厢云笑天心里也嘀咕着呢,按他对蓝绍衣蓝公子这几日的了解,此人决计不会平白无故地把自己虚耗在赌坊里,难道他家公子是想找出那日花船上之人的同党?
话说赌坊的确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然而京都城里的赌坊又不止锦绣坊这一家,出门右转三百步还有一家盛泰坊呢,为何蓝绍衣非得待在这家锦绣坊呢?
其实蓝绍衣也不晓得何故,他只是,凭直觉。
如此消磨了个把时辰,一直留意着周围的云笑天发现底下的人群里忽然多了四个灰衣男子,他们步履轻快,只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就顺着墙壁消失在厅堂后面。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这几人又不知从何处回到场子里,此时他们中间多了一人。这人低着头,看不清容貌神情,只依稀觉得有些苍老,明明已到冬日却还是秋日的装束。五人径直往外面走去,就在那人右脚踏出锦绣坊大门的刹那,耀眼的光线穿过这人的两幅薄袖,云笑天竟然瞥见这人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头!
倏啦!云笑天的脑海里闪过一道闪电,他蓦地记起一件事情来。三年前他随师兄造访大金国,大金太子提出比武切磋,第一阵元天翊这方赢了,第二阵金耀杰那方出来个老者,也不用兵器,仅凭一只右掌,不到二十招胜负即分。第三阵云笑天主动请缨,那时他还不懂得掩饰,倚仗剑法高明就是一顿猛攻,剑剑削其左腕,逼得那人用左手回了一掌。令人感到奇怪的,此人左手一出随即就退后不再迎战,要不是云笑天收剑及时,非得在这人肩膀上戳个窟窿不可。
金耀杰大力夸赞了云笑天一番,而后宣布双方打成平手,后来才听说此人似乎有轻易不用左手与人动武的誓言。也就是那时候,云笑天发现这人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
虽说天底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然此境此地,也太过凑巧了。云笑天意欲跟上去瞧瞧情况,青爷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几人,他不经意地点点头,云笑天立即起身,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等云笑天追出锦绣坊,外面早已没有了他们的身影。
云笑天正在遗憾,前面不远处传来喧哗声,定睛一看,原来就在盛泰坊的门口。好像出了什么事儿,只见盛泰坊的两名打手正跟一名身穿灰色劲装的人打做一团。云笑天过去瞧了瞧,不是他要找的那几认。人群里面还有个同样身着灰色劲装的人,看样子,暂时还没打算出手。
尽管两打一,盛泰坊仍然处于下风,手中挥舞的长凳碎成几段,木屑横飞。那灰衣劲装的汉子趁机逮住盛泰坊的一名打手痛揍,旁边有人不服,拖了椅子过来帮忙,也被揍倒在地,碎了一地的木屑。
有伙计站在门口朝里喊:“打人啦!快点,快点!”
看样子打人这事儿在盛泰坊不止发生过一次,顷刻门里边冲出来好几个手持棍棒的人,一见那灰衣劲装的就扑了上去,嘴里还喊着:“打,使劲打这帮野狗!”
这些个打手拳脚稀松平常,有一两个稍微好一点,不过也不是那两名灰衣劲装汉子的对手,不多时就被打得东倒西歪,但盛泰坊众人竟没有一个人后退,“呸呸”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抡起棍子继续上。
那两名劲装汉子的目标似乎不在打人,然而盛泰坊的伙计们却对这两人怒目相向,似是恨之入骨,双方一时纠缠住,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
外面的吵闹声严重坏了青爷的兴致,他输了把银子后召傧相过来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怎的这般吵闹?”
那傧相神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青爷见他这幅模样,体贴地说道:“不好说就不说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这傧相连着几日都伺候青爷,青爷每次来都没少他的份儿,待人又和气,从不为难任何伙计,瞧着青爷脸上失望的神色,傧相心里着实有点儿过意不去。不过就这一行里头众所周知的那点事儿,想想告诉青爷也无妨,于是傧相躬下身子小声说道:“不是小人不愿说,而是咱坊里头的规矩不许乱说!青爷恐怕不知道,这年头什么事儿都不好做,即使混码头也得交脸面钱,要混咱们这行更是!这不,盛泰坊跟人家干起来了!依小人看啦,他们打完还得赔!”
“这事儿经常发生吗?”
“也不经常,半年一两次吧,他们次次都这样儿!”傧相努努嘴,似乎觉得盛泰坊的人脑袋有点儿不开窍。
“官府不管吗?”
“青爷,这事儿端的复杂得很,小人也只是偶尔听说了几句,既然是青爷问起,小人不得不说,但小人也只晓得这么多了!”
青爷的扇子垂向脚下:“那咱们这儿也发生过吗?”
傧相摆摆手,悄声答道:“从没!咱们这儿的后台硬得很,青爷尽管在咱们这儿玩,绝对没有人敢上门惹事儿!青爷,小人可是钦佩您才跟您说的!”
“嗯,就你明事儿!”青爷笑笑,随手又赏了锭银子,道:“方才你就当我什么也没问,我也当你什么都没说,喝完这杯我也该走了!”
“多谢青爷!”傧相躬着身子,客客气气地将青爷送出了锦绣坊:“青爷,您慢走!”
盛泰坊的事儿已经惊动了巡防,有人带着一队巡查的官兵往盛泰坊的方向跑过来:“就在前面!”
那两名灰色劲装的汉子瞧得形势有变,迅速甩掉盛泰坊众人钻进人群中,赶在巡查官兵到来之前消失得没了踪影。
“此处发生了何事?”
面对巡查官兵的盘问,盛泰坊的管事一五一十说了起来,道是大家伙儿玩得正开心的时候来了两个人,赌了一局之后硬说庄家使诈往骰子里灌了水银,不由分说拉了庄家就开打,伙计们不服,两下就碰起来了。
要么就是锦绣坊的傧相没有说对,要么就是盛泰坊的管事撒了谎,不论如何,盛泰坊似乎没有要将事情闹大的意思。
想来这类打架赌坊里时常发生,那巡查见怪不怪,只是例行询问了那闹事之人的衣着相貌,又吩咐盛泰坊的管事将受伤的人好好送医。
“倘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们应当速速报官,务必不得轻易动武,以免扰乱天子脚下的安宁!”
“是,是!”
“都散开了去,围在这里做什么!”巡查官兵驱散开围观的人群,没多大一会儿大街上又恢复了往常的秩序和热闹。
盛泰坊并没有因这个突如其来的骚乱而歇业,没有受伤的人将受了伤的同伴扶进屋里,又出来两个伙计利索地将大门外收拾妥当。一个、两个、三个人进去,闲客们又重新聚集了起来,吆喝声复起,青爷与云笑天也混了进去。那几个受伤的伙计待的屋子跟外面的大堂就隔了张帘子,蓝绍衣耳力甚好,听得里面有人说话。
那管事问道:“你们几个伤得如何?”
“还好,除了老六断了胳膊,其他人都是些皮肉伤!”
“张大夫来了吗?”
“小九已经去请了!”
受了伤的人当中有人咽不下这口恶气,问那管事道:“爷,咱们就这么让人欺负吗?”
“什么欺负不欺负,先给我把伤治好了把功夫练好了再说!”
“张大夫您老快点儿行吗?”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计引着位上了年纪的银须老大夫往盛泰坊里走进来,老大夫胡子一抖一抖的,嘴上教训这小伙计道:“嫌老夫慢啊,打架的时候怎么不悠着点儿——”
这张大夫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很灵活,很快就验明了众人的伤势,接着从随身背着的药箱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接骨的接骨,涂抹的涂抹,众人唉哟声不断:“轻点,轻点儿呀张大夫!”
“哼哼,不疼不长记性,你说你这都是第几回了?”张老大夫说话的时候胡子在那受伤之人的脸上扫来扫去,那人耐不住痒痒想笑,结果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五官都挤到了一块儿,偏他天生一副笑笑脸,看上去甚是滑稽。
“哎哟哎哟!”
“好了!”
张老大夫替这几人看完伤,叮嘱了几句,仍由先前那个小伙计送了回去。那个胳膊断了的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活,管事发了些银子给他,令他先回家休养几日,等伤好些了再回来干活儿,其他人则视伤势轻重另有安排。这管事想必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大家伙儿都听从了他的安排,各自散开,该干啥又干啥去了。
青爷又玩了几把,不赔不赚,随后便同云笑天到谪仙楼要了个临河的雅间,吃吃喝喝听着小曲儿到日落。
其后的几日里,青爷每日必先到锦绣坊后到盛泰坊一游,赢了钱便去谪仙楼喝酒,夜里又到美人如云的红袖苑消遣消遣,及至夜深才飘飘然回到听雨小筑,日子过得分外惬意。
雅琴想告诉公子小悠姑娘的伤势大有好转,熟知找了几日也不见公子的踪影,不过倒让她逮着了云笑天。
“雅琴姑娘,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说起来话长!”云笑天回忆了一番蓝公子这几日的所作所为,捡那重要的与雅琴说了,赌坊花楼一个没落下。
“都怪你,尽把公子往坏地方带!”
“雅琴姑娘,你错怪我了!”云笑天大喊冤枉:“公子有手有腿有脚的,他想去的地方我有什么办法?”
“你也有手有腿有脚的,为何还不看好一个公子?”
“那好,明日公子再去那些地方我就拿根绳子绑了——”
“你敢!”雅琴杏眼一瞪,笑天立即转了口气:“绑了我自己!”
“噗——”旁边正在忙活的彩儿听到两人斗嘴,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雅琴也觉得好笑,可她仍然板着脸教训云笑天道:“公子去那种地方定是为了体恤民情,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万一公子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云笑天满脸委屈:“我也去了那种地方,雅琴姑娘就一点儿都不担心我的安危?”
“谁知道你有没有趁公子不注意去干那些无耻下流的事儿,哼!”
云笑天抬首仰望着蓝灰的天穹故作深沉道:“公子去花楼赌坊叫做体恤民情,怎么跟着同去的我就变成下流了呢?”
他这幅老沉的样子也令雅琴忍不住笑了起来:“谅你也不敢!”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青爷总算玩够了,摇身又变回玉树临风的蓝绍衣蓝公子。此刻他正襟坐在谪仙楼里,凭窗遥望着来来往往的船只,面色沉静,任衣袂翻飞不为所动,与前几日风流潇洒的青爷判若两人。
“公子?”
门口传来陌生的声音,蓝绍衣缓缓转过头,门边矗立着一位珊瑚衣女子,蓝绍衣轻轻点了点头:“哦,是小悠姑娘!”
“雅琴姐姐说公子在这里,小悠前来感谢公子救命之恩,请恕小悠贸然打断公子的思绪!”
“无妨,进来说吧!”
小悠大病初愈,被钻进来的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甚显单薄,蓝绍衣见状掩上窗子,抬手在墙上敲了两下,就见一扇暗门打开,雅琴端端走了进来。
“公子有何吩咐?”
“弄个火盆进来。”
“是,公子!”
对外,众人皆呼蓝绍衣为公子。
想来那火盆就在隔壁,才一转身的功夫雅琴就送了过来,还重新为公子沏上热茶。不多时,屋里便暖和了起来。
小悠尚是第一次见到大家口中的公子,她悄悄地打量着公子,不想正正碰上一双含笑的眼睛,霎时就红了脸。
“小悠姑娘气色好多了!”蓝绍衣笑着说道。
“若非公子相救,小悠恐怕已是路边的一缕游魂。公子在上,请受小悠一拜!”小悠双膝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还要继续再磕,蓝绍衣赶紧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示意她坐下说话。好不容易才将小悠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蓝绍衣可不希望就这么让几个头给磕回去了。
“我只是将你从船上带下来,与其谢我,不如谢谢雅琴,是她一直是在照顾你!”
“多谢雅琴姐姐多日来的照顾,小悠无以为报,请姐姐受小悠一拜!”
“不敢不敢,你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值得!公子素来不喜欢多礼,他刚才是在逗你!”雅琴赶紧拦住小悠扶她坐下,就这么折腾了几下,小悠的额头上竟然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你的身体恢复之所以缓慢,乃是因为你有内伤在先、医治不及时所致,可否说一说你的内伤由来?”
不说则已,一说,又是一段伤心的故事。
小悠本姓许,名湘悠,大梁北疆兴都人氏,年方十六,家中仅此一女。许湘悠之父乃兴都飞鹰镖局的总当家许全雄,其师乃鹤拳名宿,尽得真传,许当家行镖二十余年,甚少闪失。其母与乃父本为师兄妹,夫妻二人恩爱和睦,兄弟姊妹长幼有序。两夫妇虽只此一女,从小却当男儿养,女红刺绣一窍不通,拳脚功夫倒大有超出父辈之势,因此得了个“女公子”的名号。
这行镖不是件易事儿,用道上的话说,得有三“硬”:一则官府有硬靠山,二则绿林道上有硬关系,三则自身有硬功夫。除了第三者,前两者还得不偏不倚,不然说不定何时就砸了脚。
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许当家为人颇重义气,常常接济绿林同道,因此在绿林道中颇有口碑,乃至有两回官府的镖给人劫了还是许当家出面找回来的。巧不巧,这两起丢官镖的事儿就有一起发生在兴都新任督府大人刚上任的时候,那厢里就种下了因果。
两个多月前,飞鹰镖局接下了一趟官镖,这批物资乃是运送到华都去赈灾的。按理说赈灾物资应由官兵押送,不过兴都往华都一代俱是连绵的山脉,悍匪频出,官府这才找上了飞鹰镖局。为了这趟镖,许当家出动了镖局八成的镖师,夫妻二人亲自押送,不可谓不重视。
本来这镖许湘悠也想跟着去的,奈何爹爹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于是只得留下来照看镖局。过了六七日,有人上门来指名许当家要托镖。
“家父外出走镖,需得一个月之后才回,不知阁下所托何物,能否与我说一说?”
“想必这位就是飞鹰镖局的女公子,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呀,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担当,许当家后继有人也!”
原来这位托镖之人乃是爹爹的旧识,其所托之物都是些名贵药材,那送镖的目的之地不过就在邻都,快马三四日便得返,许湘悠便毫不犹豫地接下来这趟镖。她稍作安排,便带着两名镖师上路了。
一路上许湘悠轻车从简,尽量不打草惊蛇,无惊无险将镖送到,没有耽搁就立即返回了。待她回到镖局却意外地发现镖局关门了,只余一位老家人看守,问过之后方才晓得镖局里出了大——在她走的第二天飞鹰镖局接到了许当家的求救暗号,飞鹰镖局余下的镖师尽数追着许当家去了!
若非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爹爹绝不会轻易向镖局求救,许湘悠心焚如火,当即也追了上去!
经过几日猛赶,许湘悠终于在距离华都城不远的地方追上了爹娘。只见爹娘一行疲惫不堪,好几个镖师受了伤,数一数,人数也较之前少,幸好已近华都,想着这一路的凶险和死去的弟兄们,整个飞鹰镖局的人都陷入了黯然神伤中。
当夜,镖队又遭到突袭,幸喜许全雄早有防备,不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一次的袭击比前几次凶狠更甚,镖师们死伤过半,镖队损失惨重。
“爹,我看这些人都不像草莽流寇,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文章?”湘悠把爹爹拉到一边询问道。
许全雄老江湖了,如何察觉不到情况有异。干镖行的,早把脑袋系在裤袋上,宁损性命不损名誉,只怕这一趟——送到与送不到,飞鹰镖局恐怕都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