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黑得早,静的静,喧闹的依然喧闹。
亥时已过,白将军府收拾了里里外外也逐渐沉入到睡眠中,然而白将军的书房里还透出莹润的亮光。
屋顶上的人揭开一条瓦缝向下看,只见白将军身上披了件衣裳手上执了本书正看得入神,屋内火盆烧得不旺,看样子有些时候了。忽地白将军心神一动,他拉了拉肩上的衣裳,有意无意瞟了瞟屋顶,右手四指弯曲似握了东西一般。
屋顶的人对这个手势再清楚不过了,早年爹爹拿剑便是这幅样子。她燕子一样滑到地上,伸指在窗棱上轻弹三下,一长两短,轻轻唤道:“爹!”
白将军听得窗棱上像啄木鸟一样的三声轻响和那声爹便知道女儿来了,于是快步上前将门拉开,白青蓝闪进屋,顺手帮爹爹掩好房门。
“蓝儿,刚刚是你?”
“爹,是我!”白青蓝拉下面罩调皮地一笑,道:“娘睡了吗?”
“睡了一会儿了,来,坐下说!”白将军拉过女儿的胳膊,入手感觉甚为单薄,遂欲取下自己的衣裳给女儿披上。白青蓝拦住爹爹,道:“爹,您自个儿披着吧,女儿不冷!”
“你娘见到了会心疼的!听爹的话,来,披上!”
书案上放着一碗枇杷叶炖雪梨,只食了一半,看上去已经凉透了。
“爹,受寒了吗?”白青蓝三指搭上爹爹的手腕,一股温和的真气沿着白将军的手少阴心经游走一圈又回到白青蓝手上。
“一点点小咳嗽,你娘非得逼我吃这东西,喝碗姜汤不就好了?”白将军无奈地指指那碗雪梨,这么甜腻的东西他哪儿吃得下。
白青蓝将衣裳还与爹爹披上,笑着说道:“娘还不是心疼爹爹?”
白将军爱女心切,还是固执地要将衣裳给女儿披上,白青蓝道:“爹,您要再推下去把娘惊醒了女儿就走不了!”
“这都要过年了你不打算回来陪陪你娘?”
“爹,女儿还在静月庵呢,如何能回?”
父女俩大眼瞪小眼,白将军叹了口气,将火盆拨了拨,白青蓝道:“女儿有事要跟爹爹说,此事恐怕会涉及到白府上下的安危!”
“你说!”
白青蓝遂将昨夜成王府发生的事与爹爹说了,惊得白将军猛然站起身:“蓝儿,昨夜你还去了成王府?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成王不相信你怎么办?”
“爹,女儿是易了容去的,成王认不出女儿!”白青蓝连忙拉住爹爹并示意爹爹小声:“爹,成王若倒台太子必受牵连,爹爹与国师素来不合,而我哥又与成王走得甚近,再加上还有女儿的这番牵扯,届时白府想置身事外几乎没有可能!”
“若真如你这么说,届时恐怕由不得白府啊!”白将军起身踱着步子,沉声道:“外有强虏,内有蟊贼,皇上让我这个时候离京——我安能不知道他们的如意算盘!只是君命不二,我若不从那就是抗旨,白府一样危如朝露!”
“爹,女儿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吧!”
“傅将军和冬将军都倾向了与成王,爹爹为何还要固守弘帝那个已经昏了头的傀儡皇帝呢?”
“混账!这话是你可以说的吗?皇上他只是一时蒙了眼,等皇上清醒过来自然就能重振朝纲!”
“弘帝八子一女,除却公主和九皇子,这江山落在哪位皇子手里不还是姓宇文吗?”
“你!”白将军被白青蓝气得面色苍白,白青蓝赶忙替爹爹拍拍后背,接着说道:“爹,女儿刚才的话是说得过了一些,女儿也知道爹爹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可是爹爹,弘帝日复老过一日,这几年国师正当道,接下来想必更甚,傅伯伯他们所为也只是顺势而已!朝中的事女儿不便多言,然而前几朝也不乏爹爹这样忠君的臣子,结果如何爹爹是知道的。话不中听,但女儿也是一番苦心,还望爹爹多以白府为重!”
白将军顺过气来,望着眼前的女儿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他叹道:“蓝儿呀,你说的有理也无理,倘若天下兴亡都如说的这般明了和平,那史书也就不必赘述功与过了,成王一事不要再提了!”
说完这些话白将军意外地有些惆怅,父女二人沉默无言,过了一会儿白青蓝才应道:“是,爹爹!”
“不过——”白青蓝话锋一转:“成王府之事还请爹爹引以为鉴!我料他们不会马上动手,爹爹可不露声色着远叔加强府里的防备和巡查,趁着过年将府中彻底打扫干净,不留一个死角!春后园子也可以翻过来晒一晒,换些花草种种,也好讨我娘开开心!”
“蓝儿呀!”终归是自己的女儿,白将军始终不忍苛责,他摸摸女儿的脑袋,温和地说道:“你从小不在爹娘身边享受不到爹娘的疼爱,如今又要你来操心家中的安危,爹爹这心里着实不好受!你娘原本指望你能嫁得位好郎君,相夫教子夫荣子贵,却没想到当初的一个决定令你诸多颠簸,有家难回!”
“爹,女儿这般偷偷地回来就是为了避开娘亲,爹爹何以变得和娘亲一样了?”
“你娘想你呀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哭了,天下能人勇者何其之多,为何偏偏难为我女儿?”
“爹,女儿在爹娘身边时爹娘呵护备至,女儿在师父身边时师父爱护有加,女儿从来就没受过委屈,也从来没被人欺负过,所以爹爹别为女儿担心了!再者,将相本无种,儿女当自强,更何况我爹是大梁朝威武将军,我这个做女儿的怎敢辱没了我爹的名头?”白青蓝把头伏在爹爹膝上,口中说着俏皮的话好让爹爹宽心。
“爹爹今日话多也是思量着你娘,我一离家她又少了人陪!”
“爹爹此去自然不能轻易回家,不然难免落人口实。家中之事有哥哥和远叔操持不会为难,女儿亦会暗中护得白府周全,爹爹大可放心!女儿回来次数多了难免引人怀疑,待爹爹动身前夜女儿再回家看望爹娘和哥哥!”
“蓝儿——”想到女儿又要离开,白将军忍不住虎目蕴泪:“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呀!”
“是,爹!”白青蓝重新蒙住脸,闪身躲进夜色中,大风将泪吹落衣襟——爹爹老了。
白青蓝在京都城里游荡着,愁思满怀不得开解,她想对天狂呼又不能,一腔烦闷无处宣泄。忽地,她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再去国师府!
明知道国师府的戒备定然更加森严,然白青蓝本着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她伏在国师府的一角墙头悄然注视着国师府,树叶招摇,飒飒作响。这是国师府里下人住的一处院子,院子东北角有株老桂树,高大的树影投在地上,影随风动,绰绰约约。白青蓝盯着树下的影子,忽地一阵大风刮来树影如群魔乱舞,然靠近树干处却有一团阴影无论风怎么吹始终纹丝不动!
国师布了暗桩!
从地上的影子可以看出此人定力极好,只可惜风动我不动并非上策,白青蓝不想贸然涉险,遂贴着外围墙游走,及至后园见到两名家丁正打着灯笼到处巡视。
一人哆嗦着埋怨道:“大冷天的巡院子,冷死了!”
另一人瞪了他一眼:“你小声点!”
光亮过后的黑暗最浓郁,白青蓝掐着时候等家丁从围墙下经过,然后像一抹鬼影飘进园里,脚下直奔岱园——她笃定国师大人一定在那里!然而她双脚刚沾上瓦面就有一团黑影贴上来,好轻功!白青蓝在心中赞道。更令人称赞的是这人的警觉度,她白青蓝闯荡江湖至今还是头一次这么快被人发觉!
白青蓝伏在屋脊的阴影里不动,那团黑影也不动。
月亮渐渐爬上西天,白青蓝伏的那一面屋脊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就在阴影褪尽的刹那白青蓝弹身而起,那黑影掌风逼来,白青蓝迎掌相对,“砰!”
二人各自退至一角飞檐静立不动。
“阁下何人,竟敢夜闯国师府?”
白青蓝不语。
其实今次也不过是她第二次来国师府,她昨夜之所以对国师府显得那般熟悉也不过是因为这类府邸格局大同小异,她走多了皇宫见多了机关门道自然也就不觉国师府有多么难闯了。然而昨夜她与宇文钰轩有事要办并未将岱园周围全部看清,此刻站立之处让他赫然发现——岱园一面靠着假山,一面却是个黑漆漆的大湖!
虽然只一掌,但两人都知道对方已是劲敌。
“我敬重阁下的武功,但阁下若不肯出声的话——”那人也逐渐显露出身形来,这人束手而立,面容有些苍老,风肆意撩着他的衣衫鼓起他的袖口,白青蓝赫然瞥见他的左手竟然只有四根手指头!这人是——
“别怪我手下无情!”话音刚落,这人便如闪电咋动,好快的速度!
白青蓝脑袋里灵光乍现,突然忆起来此人曾在锦绣坊见过一回,他就是云笑天口中说的大金太子麾下武功怪异的断指之人,没想到竟然在国师府里碰上了!
“砰!”
两人右掌相对,足下所立的房屋轰然倒塌,掌风虐过的地方瓦片翻飞,空气几可凝气成冰!
断指怪人飞身置于另一间屋顶上,身子连连退后了四五步才稳住身形!
而白青蓝则如断线的风筝坠向大湖!
三面暗桩闻声追来——
然而,白青蓝飞出十来丈远仍无坠落之势!
见者皆惊!
难道,此人是故意借掌力逃遁?
原来,断指怪人第二掌还未及面白青蓝便嗅到一股阴寒之气,她当机立断将凤血寒玉戒的寒气凝至左掌,果然不错!因她夜行衣下尚是女儿装扮,是以她完全不打算恋战,断指怪人的掌力正好助她一段!虽然如此,那断指怪人功力之强也险些令她措手不及。
殊不知那断指怪人心中的惊诧更胜于白青蓝!别人不知,他自己可知道那一掌用了足有八成内力,然而对方不禁全盘接下还——借力打力逃出了他的势力范围,简直是奇耻大辱!
白青蓝才不管别人作何想法,她脚一沾到湖边的土地就如箭一般左突右奔飞出国师府,只留下国师府众人望影兴叹。
出了国师府,白青蓝于老地方换回蓝绍衣,他径直回了听雨小筑,其速之快如风驰电掣,人眼难寻其踪!路过一株梅树时蓝绍衣顺手折了一枝。
翌日清晨,听雨小筑的几人陆续来到厅中,雅琴望着桌上的一枝梅花惊呼道:“咦,这花什么时候多的,昨儿不是还没有吗?”
元柏把那枝梅花拿起来细细打量,其断口之处依然湿润,看样子并没有离树太长时间,至多也就是半晚的事情。他想了想,与其他几人说道:“难道昨晚公子回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
几人不由自主地朝蓝绍衣的房间走去,却都堵在门前谁也不敢先动手敲门。众人还在犹豫,那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一只脚先迈了出来,接着一张浅笑的脸抬了起来:“你们——都围在我门前做什么?”
众人冷汗涔涔。
一屋子的习武之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昨夜有人进屋,倘若那人不怀好意,那后果岂堪设想?
还是云笑天嘿嘿一笑,替大家解除了尴尬:“大家都在等公子用早饭呢!”
“哦,那走吧!”蓝绍衣也不点破,他瞧许全雄父女也在,遂问道:“许当家可还习惯这里?”
“许某这半生从未睡过这么好的觉!”
“哈哈,那就好!”
六人围在桌旁,清粥小菜馒头卷枣糕,蓝绍衣先举筷,其他人也跟着拿起筷子。自遇见公子以来尚是第一次这么多人同桌用饭,大伙儿心里各自感慨万千。
蓝绍衣用了一小碗粥吃了两块枣糕就放下了筷子,他道:“再过几天就除夕了,屋里布置下,吃穿用度但凡所需尽管准备。往事已过,相聚不易,各自好好惜眼前的光景!”
“公子说得是,大家需要些什么合计之后由我去办!”元柏应承道。
雅琴也应道:“我也去!”
“云笑天无事,你也一起吧!”
“是,公子!”
许全雄似乎有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不该讲,蓝绍衣看在眼里,问道:“许当家是否有事要说?”
“公子明察,我想买些香烛纸钱祭奠下夫人——”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许当家需要什么尽管列出来让他们去办!今后这屋里的都是自家人,无需客气!”
“谢公子!”
早饭后蓝绍衣去了芷兰苑,素芷捧来芷兰苑的账簿。蓝绍衣一页一页翻来看,账目清晰,仅二十来天就盈余了万两银子,也多亏了那些王公贵族商贾大户!其间还有一些印象比较深刻的人,素芷特意让人将其相貌画了下来,并一一与公子说明,端地细致周到。
素芷询问公子这些银两如何安排,蓝绍衣想了想,让她找不同的银庄换成百两至五百两不等的银票,并告诉她送到听雨小筑。素芷办事利落,夜里便将银票送了过来,当她看到许湘悠,两姐妹抱头痛哭。因芷兰苑的女子都不会武功,蓝绍衣反复叮嘱素芷令其小心行事,而后让云笑天将她送了回去。
接下来的两日蓝绍衣哪儿也没去,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练功。此时此刻,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蓝绍衣房里的情景,一定堪为奇观!
一只细瓷的小茶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水,碗底的一半搁在梨花木桌上,一半悬在空中。蓝绍衣双足足尖点在悬空的那半边碗沿上,左手随意捏了个决,闭目运息,碗中水平如镜。
蓝绍衣已经这样站了十二个时辰了。
忽地,茶碗里的水开始泛起涟漪,一圈接着一圈,那中间的水面渐渐凸了出来,竟像泉水一样不断往上涌!那“泉眼”高出碗面之后依然不断地向上再向上,“泉眼”越来越细,逐渐凝聚成一条比发丝略粗的水线,直到与蓝绍衣的眼睛一般高时才停止往上生长。
突然,蓝绍衣周身无风自动,那条水线也随风荡漾,然而不管风怎么吹就是不断掉,待到风平浪尽水线依然回归原位。片刻之后,那水线开始弯往回弯曲。一片花瓣,两片花瓣,区区一根水线仿佛沾满浓墨游走的笔尖,竟然逐渐勾勒出一朵盛开的莲花,花瓣边缘晶莹透亮!更令人称奇的是,那水线自始至终都在流动!
这朵独特的水线莲花盛开了足一个时辰才沿着花径缓缓落回茶碗里,蓝绍衣睁开眼睛,松开手诀如羽毛一般缓缓飘下地。他将茶碗推回桌面,换了件衣衫打开房门。
外屋点了炭火,屋子里暖哄哄的。蓝绍衣来到院子里,提足飘上屋顶在上面坐了下来。
夕阳已下,仅余天边一抹残红。
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嘴里叼着半块儿鱼干,被别人家养的狗追得满巷子乱窜。路边一株枯树,光秃秃的,依然倔强地将枝丫伸向天空。那野猫见了那株枯树就像见了救星,弓起身体猛地往前一弹扑在树干上三爬两爪就爬到最高处,回过身来俩晶亮的眼睛望着树下追踪而来的狗。
狗不会爬树,蹦起来又够不着树干,就在树下使劲儿狂吠,蓝绍衣捏了块碎瓦掷过去,惊得那狗立即蹦开了。那狗低吼着,蓝绍衣又一块碎瓦片扔出去,那狗躲了过去,在树下绕了两圈悻悻离开了。那野猫在树上待了一会儿,瞧那狗没有回来便利落地溜下树快速相反的方向跑了。
万家灯火陆陆续续点亮,炊烟在空中缭绕,就如这红尘一样纠缠不清。
蓝绍衣就这样坐了半个时辰,忽然想起什么,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管短笛,轻轻地从头抚摸到尾,然后凝了凝神将短笛放在唇边,流水般的笛音千回百转,似人在低语,似人在倾诉,似相思,又似送别,说不清道不明盘桓在屋顶上。
屋檐下的门廊里,元柏和云笑天一人占了一个角落,倚着廊柱听得入神。
一曲终了,蓝绍衣又静静地坐着,如一尊石雕,直到夜色把他淹没。
除夕夜终于来临。
皇宫上空焰火漫天,大人小孩儿欢呼雀跃,人声,炮竹声,声声不绝,火光映透半边天。
连续三个傍晚蓝绍衣都在屋顶上静坐些时候,就连今日也不例外。他凝望着远方,忽地问道:“老爷子什么时候到?”
“约莫半个时辰后!”元柏在屋檐下应道。
蓝绍衣飘身下地,嘴角挑起一抹奇异的笑:“笑天随我走一趟,不要带剑!”
云笑天瞅瞅自己一身墨衣,又瞅瞅对面角落里灰白色的元柏,旋即应声而出,两条人影在夜色中一闪即逝。
前面不是国师府吗,公子这是要——
蓝绍衣这回走的是前园,两人悄无声息地越过国师府的高墙,蓝绍衣掏出个白瓷瓶倒出一把红色的药丸,随手丢了几颗在刚刚经过的池塘里,顺便往不远处的水井里也投了几颗,马舍的食槽里也放了,连屋角的狗盆都没落下。
路过国师府的膳房时,蓝绍衣丢了颗在水缸里,灶火上炖的八宝鸡也趁人不注意扔了一颗进去。转到洗衣房,蓝绍衣顺手往洗衣井也投了几颗,一大瓶丹药转眼所剩无几。蓝绍衣晃了晃瓶子,还剩两颗,他抬手扔给云笑天,笑眯眯地盯着云笑天身后晾晒的几排衣物。云笑天在公子不怀好意地目光中忐忑不安地将剩下的那两颗红色药丸捏碎,手一扬,药粉就飘飘扬扬地沾在了那些衣裳上面。
两人快速遁出国师府,云笑天跟在满面笑意的公子后面左想右想放不下心,遂将捏碎药丸的手指瞧瞧放在鼻子下面轻轻一嗅,脸刷地就黑了——感情这就是公子几个月前在百花河的灰船上私藏的那瓶龙凤丹?
公子这是嫌人家国师府不够热闹要锦上添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