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胎倒是顺顺利利。足月,一切正常,生产的时候拉去保健院,没有太大痛苦,也没采用剖腹产,常胜和美心的第六个孩子顺利出生。
又是个女孩。
不过因为是顺产,上回剖腹的伤口受影响,加之美心年纪渐长,子宫有些下垂。医生宣告美心已经不适合继续生孩子。这令常胜“万念俱灰”。
院子里,家艺和家欢聊着天,“老天还是有眼的,没来个弟弟,我们都还是有饭吃。”家欢道:“说不定老天就是因为听到了我们的祈祷。”家艺连忙说这事可不能让爸知道。
因为来了老六,常胜已经在小事上找过好几次茬儿——借题发挥,大发雷霆。连他从来都不批评的老二家文,也被她吼过一次。美心虽然难受,可嘴上说不出什么。“联合生产”再次失败,生育的后路彻底断绝。他们都知了天命。这辈子不再想儿子的事。
家丽和为民还在偷偷来往。只不过,家丽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太太也暂时无心过问。得照顾美心月子,老五刚会走路,又该伺候老六了。邻居们少不了说闲话。但好在都背后说。大老汤老婆和朱德启老婆给何家娶了个新外号:无鸣之家。生的都是母鸡,没有公鸡,光会下蛋,不会打鸣。
只有刘妈来安慰美心。可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事到如今,怎么安慰都显得徒劳。因为大局已定,希望已经破灭。
令老太太更加担心的是口粮问题。
一家六个孩子。都要吃饭。但只有老大开始挣钱。其余五个,等于都是张嘴的。老五已经开始能吃了。老三老四向来大肚,饭量定两个大人。老六来了。吃更是个问题。因为有人举报,家丽不能从公司顺菜回来。导致何家一度餐餐不够吃。
这日,家欢迅速吃完了碗里的饭,自己起身去锅里又盛,孰料只剩一点锅巴,她不满,叫唤,“阿奶,还有饭么?怎么就剩点锅巴皮了,我还没吃饱,就给我盛半碗都不到。”说罢,亮亮空碗。
老太太道:“行了啊,咱们现在是人民公社,共产主义,要有都有,要没有都没有,就那么多,吃个半饱行了。”
家欢抢白,“不吃饱怎么干活,尿布又是我洗,这老五什么时候能干活呀?刚老五不用尿布了,老六又来了。”
家艺反驳她,“老四,这两天尿布可都是我洗的。”她不许她争功。家文从碗里拨了一小块饭给老四。老四立刻说:“谢谢二姐!”
家丽还没到家。说是晚饭秋芳找她。实际上,是为民约她走走。常胜进屋,老太太起身帮他拿饭,温在小锅里。家欢惊呼。不是没饭,只是不给她吃。家文给老四一个眼色。家欢连忙闭嘴。爸爸脸色不佳。
“吃过了。”常胜道。
“在哪吃的?”美心问。
“饭店。”常胜淡淡地。
家欢一跃而起,把老太太手里那碗饭“继承”过来,就着咸菜,狼吞虎咽。
老太太打圆场,笑道:“吃过了就洗洗脸,早点休息。”
里屋,老六哇的暴哭。美心不得不去哄她。老六饿了。美心背过身子给她喂奶。一边喂一边嘀咕:“人都吃不上了,她还要吃。”说的好像老六不是人。
外屋,老太太对常胜,“给孩子取个名字。”
常胜这回没说不取,可一时又不知道取什么好。屋子里静悄悄地。美心却无端受了刺激。给老五取名字的时候就那个为难样,最后不许老五姓何,现在到了老六,又这样!算什么?!甩脸子给谁看?!生之前装孙子,生完了都是大爷了!
“要不送人!不要了!”里屋爆发一句,是美心的怒吼。
常胜被大老汤折磨得没脾气。美心的这一句却点着了他。
“好好好,送人好!都是张嘴的没有做事的。”常胜用玩世不恭的口气。
“都少说两句!”
家欢放下碗。家艺扶着二姐家文。兔死狐悲。这个家,是会把孩子送人的。她们都觉得一丝恐怖。
“送!送!送!”美心赤着脚,旋风般出来,把老六塞给常胜,“你去送,现在就送!”常胜像抱了个烫手山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老太太连忙把孩子接过来。老六感受到危险,暴哭。
家文上前安慰妈妈。
美心抱住二女儿痛苦,喃喃道:“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你妈都不是人,我们都是不人!”
家丽回来了。进门。见到这一幕不知所以。
“都吃过了?”家丽说,“老四,把碗筷收了。”老四嘀咕,怎么又是我,但还是忙着去干了。“老三带着老五,别让她乱跑。”家丽迅速安排着,军中乱象,她必须迅速排兵布阵。
“怎么了这是?”家丽从老太太怀里接过老六。一个小可爱。
老太太插一句:“打算把老六送人。”拒绝的话让家丽说。她参加工作了,成人了,在这个家有发言权。
“送什么人。”家丽说,“生都生出来了。”
“没饭吃,家里嘴巴太多。”
家丽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笑说:“哎呦,她能吃几口?就当养个小猫小狗那么养着吧。”美心和常胜气过去点,都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真要送,多少舍不得。可不送,在家里一时气不过。美心气常胜。常胜怨命运。
老太太对家丽道:“你爸还不肯给老六取名字。”
家丽喊了一声爸。
常胜没好气,“什么叫不肯,是想不出来,脑子都要炸了。”家丽随即说那我来取一个。说罢在堂屋踱了两步。竖起一根手指道:“小名:惊喜,老六对咱们家来说是个惊喜。”家文、家艺都笑。家欢小声:“是够惊的。”
“大名就叫:何家喜。”
老太太立刻叫好。姊妹们也都说好。老六的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家丽道:“妈,我听说你不打算再生了。”
“还生什么生,我都多大了,地都荒了。”美心怒气未消。
家丽又对常胜,“爸,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老何家,团结一心,努力奋斗,一致对外,共同进退,热火朝天,朝气蓬勃,大有希望,这不,就在眼前了,你掌管的是红色娘子军哇。”家丽一开玩笑,常胜也不好意思生气。
“行了,别耍贫嘴了,都让我少操点心。”常胜说。
家丽伸着脖子道:“爸,想不想喝酒?来点儿?我陪你。”常胜一笑。正有此意。老四家欢连忙,“我也要喝。”
老太太轻拍家欢,“酒是乱喝的,你才多大!胡来!”
老四耷拉头,嘀咕,“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家艺看了看妹妹,笑说:“等着,你越不过我去,怎么也得我先长大。
翌日,又是家丽张罗。一家人收拾好,去红旗照相馆拍一张纪念全家福。纪念美心和常胜就此打住。生育完成。纪念何家基本成员到齐。
摄影师搬来椅子,老太太坐中间。男左女右。常胜坐左,美心在右。常胜怀里抱着老六家喜,美心抱老五小玲。后排从左到右:家欢、家文、家丽、家艺。
“都笑一点,对,开心,笑,社会主义好——”摄影师托着喜气的调子调节顾客的表情,一按快门,一道亮光。定格。
没多久,这张全家福就被红旗照相馆当作代表作挂在展示镜框里了。拿到照片,家艺看得最仔细。结果仍旧失落,二姐还是比她漂亮。家欢咧嘴笑着,没心没肺。老太太慈祥。美心笑得温文尔雅。常胜一脸严肃。家喜瞪着大眼睛,她对这个世界仍旧好奇。小玲心不在焉。家丽则端端正正站在后排中间。一眼望去,她已经像这个家的中心了。
区里搞人口普查,从各单位抽调了年轻人协助工作。为民也在其中。普查结果是,截至1970年12月底,全区实有30924户,159873人,其中男85764人,女74127人,农业人口37370人,非农业人口122503人。普查完毕,区里打算庆祝庆祝,在淮滨大戏院门口搞一场文艺演出,且必须是群众性的——不能由专业团体来演。要表现群众的活力。负责人知道为民唱歌不错,就提议他报名。为民不喜欢风头。可既然领导发话,不得不上,他便报了一个秧歌剧《兄妹开荒》。
是出名戏。延安时期创作并走红的。负责人问:“兄妹开荒兄妹开荒,这是两个人唱的戏呀?兄有了,妹呢?”
“蔬菜公司的何家丽同志唱得不错。”为民很认真地。
没多久,家丽被请到了。区委后面一个乒乓球室就是排练厅。见到为民,家丽雾水,“我不会唱《兄妹开荒》。”
“学嘛!我唱兄,你唱妹,妹不会,兄教。”为民拍拍胸脯。
“你找别人吧,没那闲工夫。”家丽道,“我还得上班挣钱呢,家里都快没饭吃了。”
“这个月工资分你一半。”为民大方,“最主要这里没人看到我们,没人管没人问,跟在肥西一样……”为民忽然温柔,脸贴上去。推门声响。为民吓得连忙弹开,没站稳,笨拙地摔在地上。
是清洁工人。“同志,走的时候灯记得关哦。”
为民连忙说好。家丽忍住笑。
家丽聪明,没练几次,这出秧歌剧已经很像样了。不过下了班排练,倒引发老太太的好奇。这日,家丽到家,老太太忍不住问,“这三天两头的去哪了?回来都一头汗。”
“区里有事。”家丽一言以蔽之。
区里有事,跟她一个蔬菜公司的员工有什么关系?老太太没再多问。她知道家丽如果存心不想说,问也问不出来。
一大早,家丽吃了半根油条去上班。临出门跟老太太打招呼,说晚上不回来吃饭。理由依旧是:区里有事。
奇怪。老太太下定决心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