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镜子中,自己已经不再娇嫩的脸容。
距离阿维农之囚已经过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间,欧罗巴大陆纷纷扰扰,时而有局部的战火,时而只有宁静与和平。
我和以撒,就在这些日子间,又过了十二年。这些年里,我一直担心他的身体,但幸运地是,他终究是坚持了下来。
他减少了公开露面,以腿脚不便为由不再打猎,只有在跟大臣们聚会时才喝酒,因此,知道他身体状况的人极少。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母亲——”我听到维多利亚在身后喊我。不一会,镜中就出现了她的模样。
因为哭泣,她的眼眶通红通红,但依然难掩她的美丽——在我眼中,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蔷薇。她比我年轻时候要迷人得多,我偶尔会在她的脸上,看到亚瑟哥哥的痕迹——亚瑟哥哥是我们当中最漂亮的那个。人们说,他完全继承了我们母亲的美貌。
她穿着一条法兰克式样的黑色长裙,戴着黑色手套,用手背不停地擦拭着眼眶,像只小动物似的用脑袋贴着我。我心疼地用手揉着她的头发,她又止不住地呜咽起来:“我想父亲……”
我慢慢地用手捧起她的脸,“你是帝国的公主,你要坚强。出席葬礼的时候,要擦干净眼泪,不能让人看到你的眼眶通红。”
“可是,为什么……”维多利亚觉得我的话多么残忍。
“因为我们不能让人欺负。”
她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生活在和平的日子里,没有尝过风浪与艰辛。她总是认为我和以撒那种“认为所有人和事都是值得怀疑的,认为所有光明都有另一面黑暗”的哲学不可理喻。
我当然希望她就如此天真幸福下去,遇到爱她的人,成为幸福的妻子与母亲。我不愿意她成为另一个我,另一个以撒。
但是,路易不一样。
我看到我的儿子站在门边,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要进来。他一身黑色礼服,长相酷似以撒,让宫中无数妇人少女见了都脸红。只是他没有以撒的张扬狂妄,他同时沉迷于宗教与知识,时而彻夜在礼拜堂里祈祷,时而跟那些研究什么荒谬“日心说”的人混在一起。
他不像个即将登基的国王,更像一个修士或是学者。
他走上前来,向我们行了个礼。抬起头来的刹那,我看到他的眼眶亦是通红。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以撒,我的以撒,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人看到他失态的一面。但是路易一路走过来,已经让无数扈从侍女见到他这副模样了。
我掏出手帕递给他,“擦擦你的眼睛。”
路易不好意思地接过手帕,拭了拭眼角。
我问他:“外面有什么说法吗?”
“什么说法都有,毕竟没什么人知道当年父亲在阿维农之囚后受重伤的事,他也一直以健康的姿态现身。所以这次感染风寒后离开我们,大家都议论纷纷,甚至有人说……”路易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说下去。”
“说是母亲你害的。为了得到整个王国。”
我默然。这种说法,的确在我的预料之内,但是亲耳听到时,心里又是另外一种滋味。不过,这些舆论伤害不了我半分如
十二年来的每一天,我都活在担惊受怕之中。以撒受伤后,身体极差。我生怕哪一天他睡过去后,就再也不会醒来。每天早晨他睁开眼睛后,微笑着跟我说早安,都是上帝的恩典。
这些舆论伤害不了我,但不等于我可以置之不理——我不能让它伤害到我的儿子,未来的国王。
“葬礼后,你的登基仪式要尽快举行。现在全世界都盯着这个王座,认为我会以女王身份登基,正式将英格兰纳入掌中。”我看向路易。
路易和维多利亚都露出惊讶的神色。路易为难地说:“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
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毛颤了颤,最后还是一言不发。但我看到他在捏紧拳头。
维多利亚用手抱住哥哥,“哥哥,你很快就是国王了。恭喜你。”
我听到路易低声咕哝着,“这没什么值得恭喜的。”
“你说什么?”我冷声问他。
这个向来不愿意与我和以撒起正面冲突的孩子,此刻昂起脑袋看我,直视我的双眼,“你和父王过得并不幸福。如果你们只是普通贵族,你们要比现在快乐得多,你和父王之间不会相互提防,父王也不会这么年轻就……”
我扇了他一个耳光。
“母亲!”维多利亚扑上前来,用力按住我的双手,生怕我在盛怒之下再次做出什么。
路易一言不发,只是用最陌生的眼神看着我,而后扭头便往外走去。
“母亲,哥哥他只是……”维多利亚急得什么似的,拼命替路易解释着。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看向我娇嫩如玫瑰似的女儿。她和路易,是我此生最珍视的珠宝。我问她:“其实,我们都知道,路易说得有道理,不是吗?”
维多利亚咬着下唇,当她不想将真话说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
我强打起精神,“我累了,出去吧。”
维多利亚抬起头来,“母亲,葬礼宾客都一一到来了,你要去迎接吗?”
“我累了。你跟路易去吧。”
“但是,我不认识那些人……”维多利亚为难起来。她虽然早慧聪明,但是在这种事情上,却仍是个孩子。我和以撒只一心一意要栽培路易,为他提供锻炼的机会,对于维多利亚,却是宠得她太过了。
“路易认识他们。米兰的大公、西西里的国王、威尼斯的总督、来自梵蒂冈的红衣主教……自从意大利分崩离析后,以撒没少带路易到意大利本土去过。”
“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不来吗?”维多利亚问。
“这个教皇可不像以前那个亚历山大六世,为人低调得很。基本不离开罗马城的范围。除了宗教活动,一概不出席。”
维多利亚若有所思,“的确是。毕竟,上一任教皇死后,意大利国土分裂得这样快,连国王都失踪了。现任教皇自然会低调得多。”
我默然。
这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二年前,以撒为了救米迦列身负重伤,最后醒来。米迦列与以撒多年的爱与恨,在拉锯僵持后,终于来到一个出口。
那天,在人们的见证下,意大利国王米迦列和英格兰-法兰克国王以撒,在杉木长桌上,签订了停战协定。后世的史书,记录下这一刻,包括身为见证人的我,以及白金汉公爵。
当时的画家,将这个历史性的场面画了下来——
在签订协定的彼时,桌面上两面狭长的意大利、英格兰小旗,在灯光明明灭灭中,仿佛在迎风飘扬。窗口挂着的柳条鸟笼里,那只来自威尼斯的夜莺扑扇着充满光泽的翅膀,昂首唱歌。两位国王各坐一端,亲手签下无条件的停战协定。
那天签约后,一直硬撑着在人前展现出从容淡定的以撒,在我跟前才露出虚弱的状态。他背靠着座椅,微微地喘气。这一次,他的身体受到了重创,即使医生不敢明说什么,但我也猜到,他不能再像往日一样上战场了。
“你要好好休息。”我握牢他的手。他的手,却是冰冷的。
他低声说:“教皇快不行了。”
我的心一动。“这就是米迦列提出无条件签定停战协定的原因?”
“是。此前,教皇身体衰弱,这让米迦列不得不加快攻占的步伐;但是教皇此刻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他所要做的……”
“巩固现有势力,停止四面树敌。”
以撒微微点头。
我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教皇……”
“在阿维农的时候,我让医生为他检查身体。他年纪并不大,但是看上去却衰老得很快,他的身体内部已经衰败了。医生说,估计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教皇本人看上去似乎并不知情,依然纵情声色,但是相信米迦列比谁都清楚。”
我默然。难怪米迦列如此仓促,要在短期内迅速攻下英格兰和法兰克,打个措手不及。也许是在进攻期间,他发现了教皇身体不行,又或者是他评估过这场仗将会是持久战,因此,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低声说:“其实……他大可以杀掉我们。”
“是。”以撒看向窗外的落日,霞光映红了他的半张侧脸,“不过,不说我救了他这件事,光从利益角度考虑——他在这片欧罗巴大陆上,哪里还有真正的盟友呢?连西班牙也未必信得过。除了我们,没有人跟他有交情,更别提什么感情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我握住以撒的手,肩并肩,想起米迦列那孤独的背影,我们都久久不语。
后来我和以撒归国不久,便听到了教皇离世的消息。那天晚上,以撒在星空下对我说:“果然如我所料,教皇身体已经撑不过三个月了。接下来,只怕米迦列要接受大考验了。”
“这个考验,他如果过去了,意大利政权就会巩固,他也能够成为潜在的盟友。万一哪一天我离开,有人打这个王位的主意,要对路易不利,你可以相信他。”
这话非常不详,我制止住以撒说下去。
米迦列不是轻易屈服于命运的人。在知道他的父亲命不久矣的时候,他已经提前做了许多准备,包括暗中贿赂各大家族,争取支持,试图暗中操纵下一任教皇选举,以期提拔对博尔金家族有利的候选人;又携安妮公主到西班牙出访,以彰显两国之联盟关系。
但是,命运没有站在他的那一边。仅仅二十七天后,他费尽心思扶植的新教皇庇护三世,便因为腿部溃疡而死。接下来,登上教皇宝座的,是博尔金家族的死对头。
由于米迦列在征服意大利的过程中,过于急进,因此原来的各城邦国间并没有真正融合,缺乏国家归属感。当教皇死的消息传来后,各地纷纷传来叛变的消息。
在米迦列试图向西班牙借兵,以联军方式对付叛军的时候,西班牙国王却紧急接回了安妮公主,并对外宣称,安妮公主仍是处女身,同时声称是米迦列自身身体问题,导致他们的不实婚姻——
我记得那时候,以撒说,西班牙国王向来是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安妮公主是否处女身难说,但是他要借此强调女儿的贞洁,在婚姻市场上将她再次出售。
这样一来,米迦列在失去了家族最大靠山后,又失去了他的盟友。
据说,米迦列试图与新教皇建立良好关系,与他进行谈判。然而在谈判途中,当队伍行进到圣天使堡外时,被扣押。他从地牢中逃出,从此以后,人世间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曾经在欧罗巴见过他。
“母亲,母亲,你在想什么呢?”维多利亚用热切的目光看向我。
“没什么。”我用手拢了拢头发,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休息够了,走,一起到外面去迎接来宾。”
人生就是个战场。过往的故人离开了,但战争仍在继续。我要守卫的人,还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