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传进来。侍女垂着脑袋,端进来一个水盆,晃晃荡荡的水影,清凉的薄荷味。她跪在我床前,用钩子仔细吊起床帏,然后细细地在我耳边说:“请公主忍耐一下。”
她掀开被子。我满身的淤青与齿痕,像布满皎白肌肤的褪色花瓣,像一尾伤痕累累的鱼。她扶起我,我的腿动了动,冰凉濡湿的东西从两腿间流出来,混入床单上的血迹中。我不太适应外面的日光,张了张嘴,但终究没说什么。
那侍女没注意到我的表情,只是开始用细软的毛巾替我擦拭身体。
“里面添加了药水,会有一点点疼。”她再次歉意地说,动作十分轻柔。
我像人偶一样,任其摆布。
那噩梦般的一夜,仿佛没有尽头似的。我不知道这一切何时终结。也不记得他要了我几次。我身体僵硬,心里想起我已经破碎的家国,根本无法入睡。而身侧,就躺着我的敌人。那曾是我故国的卑微殖民地。
第二天一早,这男人才想起要解开捆着我手腕的荨麻。
“居然留下了勒痕……”他边解开荨麻边说,“我会让侍女为你擦拭药膏。”
他当然会关心我。
这具如同玩偶般的躯体,他依然需要。婚礼当天,他不能让一个残破玩偶般的王后矗在他身旁。
此刻,侍女为我简单擦拭身体后,开始拿出杏仁色的药膏,轻轻涂抹在我的伤处。身后又有侍女进来,抱着崭新的床单和被褥,想要换掉我身下那张沾染了恶魔体液和我鲜血的见证。
我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是被玩坏了的布娃娃。
药膏已经涂抹好了吧。我听到侍女盖起盒子,收拾东西,站起身的声音。另一个侍女抱着床单,走上前来。
我张了张嘴,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
侍女凑近了脸:“公主,你说什么?”
我慢慢地转过脸,慢慢吐着字:“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既真实,又残酷的梦……”
没有回应。
“很长很长的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终结……你们也在梦里头。我看不到你们,但我知道,你们都在外面的……”
侍女不应声,只低着头。
我又接着说,“你们都到哪里去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进来——”
侍女仍是低着头。
我真是无理取闹。玛格丽特王后身不由己。安身不由己。我身不由己。她们,不过是像米娜那样不被人重视的所在,如何拥有自由意志呢?阶层再高的女人,仍是女人,仍是牺牲品。
如果我生为男儿,那该有多好……
我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天花板。脚步声传了出去。那个侍女拘谨地离开了房间。呵,她肯定在等待其他合适的时机再来。所以,我就要继续躺在这床单上面,躺在混杂着我和他体液的床单上面?
不知道躺了多久,我听到外面传来号角声。我慢慢想到了什么,挣扎着坐起来,一直在套间外面远远看着的侍女,此时走上前来,将我扶起。
我问:“外面……什么事?”
“是甘迪亚公爵要归国。宫内准备为他送行。”
这来自外界的讯息刺激我头脑,我逐渐清醒。我将手搭在侍女手背上,振作起精神:“替我……换衣服……”
我穿着杏仁白底色,镶嵌珍珠,缀以蔷薇纹样的衣裙——这是当日,那个男人特意为我在舞会上准备的。当日,他想让我的现身惊动世人,给造王者沃里克以威胁。今日,我穿着它出现,不过为了提醒自己记住这个耻辱——我曾经天真地,将那个恶魔视作好人,甚至为他的言语举动而心跳不已。
当我出现时,以撒正在跟胡安道别。胡安的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气息,嘴角勾着笑意,“怎么没见到艾丽莎公主?”
我站在人群之间,他们为我让开一条路。我提起裙子两边,微微蹲身行礼:“对不起,我来晚了。”
事实上,我连行走都很费劲。下半身撕裂般的痛感,一直持续。
以撒和米迦列站在胡安两侧,都在注视我。我咬住嘴唇,艰难地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两个共犯。但与以撒擦身而过时,我感到自己竟然如此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只是短短一夜,他的味道已经深入我脑髓了。
其他人也会嗅到我身上属于他的味道吗?
我竟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胡安微笑着看我。我发现,自己竟然在他脸上寻找纵欲后的痕迹。那一夜后,我打量这个世界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他拉过我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时,我的身体发颤。男人在我肌肤上的任何触感,都让我产生极度不适。胡安似乎也注意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梭巡,“公主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我强忍着不适。
此刻,我能感觉得到那个恶魔的目光,他就在我身后,紧紧盯着我。我阵阵头皮发麻,脸上仍故作镇定,努力摆出过去那个轻松活泼的艾丽莎模样,“因为公爵没有跟我打招呼,就直接离去。我很难不伤心哪。”我笑得灿烂,笑得没心没肺,笑得仿佛一夜醒来全然忘记了哥哥们的噩耗,仿佛一夜醒来我还是法兰克宫中那个擅长调情的公主。
胡安看了一眼身旁的以撒,“那是因为,国王陛下说昨夜公主不舒服,因此不会出席。”
我没理会那个人的名字,甚至没理会他紧盯着我的目光。我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忍住对男人的恐惧感,轻轻抱住了胡安。他似乎有点惊讶,低声地:“公主……”
我将脑袋埋在他胸前,将声音压得只有我们二人能听见,“请向路易国王提亲迎娶我。我会将法兰克公主名下的封地与财富,全部归你。”
他微笑,突然在我脸颊边轻轻一吻。身边的空气突然寂静。我听到他说:“一定。但我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为了公主你。”
然后他松开我,我也从他的怀抱中往后退一步,眼看他跨上马背,带着一小队人,缓缓往宫廷外的平地步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此人是否可信。但如果他当真向路易哥哥提亲,那相当于向哥哥发出了示好的信号。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够早日见到路易哥哥本人,将一切事情问清楚。
我并非不相信他足够心狠手辣。权力面前,人性只会匍匐颤抖。就这点来说,我了解他。但是他也了解我。他知道,我不会愿意嫁给胡安这种人。
我要赌的,只是能够见他一面。我要亲口告诉他: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终此一生,我将留在修道院内,将过去永远封存。不会有男人因娶我而获得王权合法性,不会有男人因娶我而对他产生威胁。我只是一个叫艾丽莎的普通女子,在幽暗的庭室中,向神赎我一生的罪。
我转过身来,以撒就站在我跟前。在英格兰飘扬的旌旗下,他的脸被日光分割成起伏的光与影,明明灭灭。这张脸完美而迷人,一度在山洞中迷惑过我。然而此时此刻,他那罪恶的唇舌,罪恶的手指,还有男人才有的丑陋东西,都令我感到一阵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