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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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艾丽莎·兄妹(5)

我记不清楚自己怎样扶着墙壁,跟着以撒一步步走出来。外面天色虽阴沉,淡淡的日光映在攀满砖色建筑物的常春藤上,庭院的草坪青得娇涩。这本是一个普通的夏日下午,我还能听到远处侍女们的大声说笑。

我软软地抓住以撒的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这时脚步声传来,米迦列走了过来,一袭紫色外衣。他看了我一眼,以撒捕捉到了他的神情:“艾丽莎有权知道这件事。”

米迦列神态超然:“但她没有同样的承受能力。”

以撒没理会这句话,只没头没脑地问:“是那个人?”

米迦列点头:“就是他。英格兰与法兰克的战争结束后不久,他继承了祖父的遗产,一直住在布列塔尼的城堡中。”

以撒眼眸微张,神情意外:“居然真是他……当年在战场上与他交锋过,那样战功赫赫的一个大将,没想到变成……”

我摸不着脑袋地听着。这些跟小哥哥有关系吗?以撒说我“有权知道”,米迦列说我“没有承受能力”,就是指的这个?这到底是什么?我着急,再次抓住以撒的手臂:“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跟雷欧哥哥有关系吗?”

米迦列上前,以撒用手阻止他。我看着以撒,急切等待他的话,这时却感到手掌心濡湿。我低头,松手,见到以撒原本被我按着的地方,渗出了鲜血。我一怔,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米迦列已经走上前来,扶住以撒的肩膀。

“你受了伤,回来后也没有好好休息过。”米迦列几乎是将他挟持住一样,推着以撒的肩膀,要让他回去。

以撒沉声说:“我没事。”

我跟在两人身后,走了几步。米迦列回过头来,冷漠地:“以撒他受伤了,等他伤好再说。”

我呆呆地怔住。以撒扶住米迦列肩膀,低头看我:“你跟我过来。这件事不适宜太多人知道。”

我点点头,跟在身后走。以撒为什么会受伤?这个问题只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的脑海里,没有空间留给他,只有小哥哥那嘶哑而痛苦的声音,那骇人的伤痕。

直到我站在以撒的卧室,眼看着医生来到,为他解开衣裳,展现出他手臂和胸前的伤痕,我的灵魂仿佛依然身处那个阴暗的地下室,依然在小哥哥身边。米迦列命人点燃室内所有烛火,照亮每一寸空间。以撒坐在圈手椅上,赤裸上身,医生为他上药,缠上绷带。

“艾丽莎,你过来。”似乎是第一次,他喊我名字。不再是他的“公主”。

我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他的伤口,也没有我的尊严,服从地走过去。

他看着我,我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了温柔。我疑心这是我的错觉。他指指他旁边的椅子:“你坐下。我告诉你。”

我看看那张椅子,又看看他。

此时医生已经为他包扎完毕,转身退出,他上身精健,我想起年少时我声称要嫁给西边殖民地的英俊蛮族,莫不如此。只是此时我心中,早已没有了对爱情的憧憬,只有算计。

我算计着,此刻我跟小哥哥,都在他手上。

无论事实如何,我们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宗主国公主与王子,不过是寄人篱下的落难王孙罢了。我过着妓女般的生活,而小哥哥……

想到这里,我提起裙子,慢慢走到以撒跟前。我缓缓曲身,靠着他膝盖而坐,用手握住他的手背,在他手背轻轻一吻。

就像当日我初到,他带我到房中,我在他手背上轻吻。

当时,是出于感激。此刻,则是更为复杂的感情。

以撒用手轻轻抚过我的长发。我已经很熟悉他手部在我身上任何部位的触感了,但此刻依然微微一颤。他没有在意,低声说:“几年前,英格兰为了脱离法兰克,双方展开了战争。当时双方的主要战将,英格兰这边是我,法兰克那边——是人称圣女的贞德。”

我点点头。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法兰克连连挫败,直到在奥尔良地区出现了一位声称听到神谕的少女。还是小孩子的我,当年经常在宫廷中听到人们议论她。奥尔良之围,让她成为了法兰克的大英雄。所以后来听到她被宗教法庭以“狂热,撒谎,有辱圣名,亵渎神明”的罪名宣判为异端,并且被火刑处死时,我几乎被吓坏了。更让我觉得震动的是,父王并没有做任何事去救她。

我不知道以撒怎么会提起那时候的事情。但我不言不语,默默听下去。

“当时贞德身旁有个战友,叫吉尔斯·莱斯,是法兰克的著名元帅。战争结束后,他继承了祖父的财产,一直住在布列塔尼,幽居在城堡中。”

我懵懵懂懂地听着。在我的印象中,当年父王的确有在战争胜利后分封法兰克元帅。不过后来随着英格兰大败法兰克,这件事再也没有人提起,仿佛就连曾经的胜利,也成为了某种耻辱。

不过这些,跟小哥哥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我好奇地张嘴。

以撒继续说:“他在城堡中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如果不是后来,人们发现在城堡附近,有许多少年失踪事件的话,也许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

我疑惑地看着以撒,他却没有说下去。

“少年失踪……”我更迷糊了。这些事情,跟小哥哥……

“进入过城堡的少年都没能出来,你的雷欧哥哥是唯一的例外。我们的人在城堡附近找到他时,他当时浑身赤裸,身上都是伤痕……”

虽然我能猜到小哥哥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但这些话还是让我无比震动。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我听到外面的雨水沙沙地落下来,落到草坪上。不一会儿,风声呼啸着刮过,拍打着窗户。

我听到以撒低声地:“你刚病好,本不应该听到这些事情。”

“那个禽兽……”我咬紧牙齿,喉咙干涩,“他现在在干什么……”

“布列塔尼不属于英格兰或者法兰克。而且目前谁也没有证据。”以撒说,“你不会希望自己的哥哥到法庭上指证他的。这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

尽管我们都不知道在小哥哥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能够想象那有多耻辱。

我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我捏紧拳头,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的眼睛发胀,但无比干涩,哭不出来。我想到刚才小哥哥在床上蜷做一团,我的心难受极了。我想到此前最后一次见他,他如此温柔,将我搂在怀里,告诉我,我们永远不结婚,永远在一起。

以撒不声不动。

身后,米迦列的脚步声悄然传来。“我们不能贸然杀掉这个人。他继承了大笔遗产,富可敌国,跟布列塔尼宫廷关系良好。”

“除非……”以撒沉吟,“公爵夫人能够出面……”

“不可能。”米迦列斩钉截铁地否决。

我感到热血涌上脑袋,腾地站起来,睁着眼睛,紧紧盯着米迦列。“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阻止以撒的任何想法,但是你没法阻止我去杀掉这个人!”

米迦列不语,似乎在无声承受着什么。

以撒站起来,牵起我的手。“艾丽莎,米迦列不是……”

我甩开他的手。

他们都不是我。他们不会了解我对家族成员的感情。我什么都没有了。活在世上的,跟我流着同一血脉的,只有路易哥哥和小哥哥。路易哥哥已经不要我了。只有小哥哥,只有答应过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小哥哥……

我咬着嘴唇,努力忍住满腔怒意,抑制住,不让它变成眼泪流出来。

我要在他们跟前,维持自己早已被撕破的微弱尊严。

米迦列神色平静:“以撒,让她说下去。她的眼里只有她的家人,何曾有过其他人的存在。你为了将她哥哥救出来,冲过城堡附近防线因而受伤,差点伤及性命,她何曾有过半点感激?她一点不关心。”

我没想到米迦列会这样说,我一怔。我看了看以撒身上的伤。这是为了救小哥哥所受的伤?

但是我心中没有半点感动。

他怎会为了我。

路易哥哥还没结婚,还没有子嗣,小哥哥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我是第二顺位继承人。退一步说,路易哥哥这王位坐得不明不白。无论如何,凭以撒的聪明,将法兰克帝国两位继承人收到自己保护之下,是天大的王牌。

我咬住嘴唇,低低地:“你们又何曾考虑过我,关心过我。”

说完这话,我再也不看他们的神色,转身便离开。我想哭,但理智告诉我,不能哭。没有人能够保护我。我只有自己。我要凭着自己双手去保护小哥哥。

我凭借记忆,沿着原路走回去,穿过那三叶草拱顶的长廊,来到那扇门前。我推开门,在黑暗中步下那道螺旋形楼梯,来到那偌大的暗室。

黑暗中,我能辨认到小哥哥的呼吸声,紊乱,不平静。

到底发生过什么,才让他从高傲自信的王子,成为甘于躲在阴暗中的这个人?

我心疼无比,慢慢走到他床前,蹲下身子。他蜷在被褥里。我隔着被子抱住他。他低声叫了起来,声音中都是苦楚。

“哥哥,哥哥,是我……”我抱紧他,不松手。我将脸贴在被子上。

我这样一直唤着他,他渐渐对我的声音有了反应。他安静下来。

我忍住伤痛,慢慢爬到床上,从后面抱住他的身体,耳朵贴着他赤裸而遍布伤痕的背脊。他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呻吟声。也许过去的噩梦,一直缠绕着他。

我又想起来我所经历过的那一夜,以撒对我做的那些事。我以为那是最深最暗的梦魇。但是跟小哥哥比起来,那算是什么?以撒在我身体上加诸了无尽的痛苦,但他也抱着我汗津津的身体,温柔地亲吻。他说这是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痛,到了最后,便都化作砂糖一样的甜蜜。

而小哥哥呢?

只有钝刀磨入身体的痛苦,在反复纠缠着他。没有甜蜜,没有温柔。也许对以撒来说,我是妓女般的存在,但名义上我还是未来的王后。

我慢慢地将小哥哥的身体扳过来,他想要反抗,我赶紧抚慰:“没事,没事,是我,是艾丽莎。艾丽莎永远不会伤害雷欧哥哥。艾丽莎永远爱雷欧哥哥。”

他再次安静下来。

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他扳过来。

火光在墙壁上明明灭灭。我的手,像个老人一般颤巍巍,极缓极缓,将婴儿般脆弱的小哥哥身子,慢慢扳向自己。

在看到他脸的刹那,我震动无比。

这个苍白憔悴的男子,已经不再是那个跟我同岁的十六岁少年了,他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了。与普通人相比,他依然漂亮得耀眼,只有跟他日夜相对的我知道,经历过残酷后,他的容颜过早衰颓。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哭出来。

他的双眼无神,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看。

我用手轻轻捧起他的脸,脸颊贴着他的。“雷欧哥哥,我永远不会让人伤害到你。”我感到自己的脸颊一片湿润。这是小哥哥第一次哭。

那天晚上,小哥哥辗转反复,冷汗涔涔,我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他安静下来。但是他显然被噩梦折磨,嘴里发出难以辨认的声音。我抱紧他,像小时候奶妈抱着我们俩入睡那样,不停安慰。

他喃喃自语,一会儿喊着我的名字,一会儿胡乱恳求“不要”,更多的时候,只是没有任何含义的痛苦呻吟。

我一夜没睡。

我在想,我有什么能力可以保护他?我能够做什么保护他?我想杀了那个恶魔,但是既然连以撒都没有办法,我又怎能进到城堡里去?我们身上流着法兰克皇族的血液,但是我们比任何人都无力和软弱。那两个私生子,拥有的甚至比我们还要多——以撒有军队与武器,米迦列有教会支持。

我和小哥哥,除了彼此以外,一无所有。

整整一夜,我都在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