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在雨夜中奔回自己的房间,一路奔过去,雨水溅湿了衣裙的下摆。我回到房间里,将身体泡在浴池里,连脑袋也没进去,不去思考。但米迦列的脸跟以撒的脸,反复交替浮现眼前。
路易哥哥告诉过我,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就是好事。
所以,这个是好事吧。尽管以我向来对政治漠不关心的态度,根本无法分析出来,这对英格兰与法兰克的关系会造成什么影响。
我从浴池中起来,擦干净身子,裹上睡袍,准备做睡前晚祷。
窗外的雨仍下个不停。房间里垂着厚重的紫天鹅绒窗帘,半拉下来挡住了半壁雨色。我走上前去,要将窗帘拉上,却忽然见到外面正对花园的树下站着一个人。我看清楚,见到那竟是以撒。
滂沱大雨的夜色中,他的黑色身影又高又长,暗红色的上衣,搭着半边披肩,全都淋透。他戴着帽子,湿透了的帽檐下露出浅棕色头发,已经打湿成一缕缕,肌肤在暗夜中微微发亮。
他就这样站在树下,直直地看着我,目光没有一丝逃避。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高傲而危险的男子这样。我想起了他命人将自己的战衣制裁成我的样式,我想起他说后悔不该让我到布列塔尼,我想起他在耳边喊我的名字……这些事情就像温柔的雨水,慢慢流入我的心上。
我看着以撒,看着他从树下向我走过来,雨水从他的头顶往下浇灌,沿着头发落到脸颊边,滑入脖项间。他走得很近,隔着窗户看着我。我一动不动,心里的一把声音告诉自己:推开窗,让他进来吧,另一把声音对自己说:你在英格兰只是个弱者,不要轻易地放低姿态。
他隔着窗,对我一笑,突然将脸贴上来,隔着窗户轻轻吻上来。我的肩膀微微一颤,他趁机从外面推开窗,外面漫漫的雨声全都涌进来,我听到他说:“我在十五岁那年就确定自己要娶你,但是首先我要成为英格兰的国王,要带领英格兰脱离法兰克统治。这条路很长很辛苦,我的身体、我的双手跟我的脑袋,比谁都肮脏。这就是我的过去,这就是真实的我,我没有办法改变,也不会躲避。”
我将手探出窗子,轻轻地抚过他的脸。他的脸上都是雨水,冰凉寒冷,但是他笑了起来。他用手抓起我的手,将它放在唇边亲吻。
“回去吧。你会生病的。”我说。
他抬起眼来看我,目光明亮,让我想到当日山洞里那个志得意满的猎人。我是不是在那时候已经喜欢上他了呢?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我们初遇的场景?
他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回英格兰,准备婚礼。如果快的话,也许还能让米迦列为我们主持婚礼。”
听到米迦列这个名字,我的心像被细长的针扎了一下——以撒看上去并不知道米迦列的隐秘感情。我猜想,米迦列也不会让他知道。
这个雨夜的吻,只会成为我和主教之间的秘密,永远封存下去。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们启程离开布列塔尼的金宫。因为米迦列受伤,以撒的手也还在恢复中,都不方便骑马,所以公爵夫人特地安排了拥有高大华丽车厢的马车。
公爵夫人看着以撒、米迦列和我坐上马车,微笑摆手,目光却是意味深长。在她身旁的随从官派头十足,金色锦袍彰显这公国的富裕,说话却是絮絮叨叨:“国王陛下、公主殿下、主教阁下,公爵夫人派出了布列塔尼最好的马车呢。这车厢内铺了几百片金箔,里面的木头都是来自罗马的文物……”
以撒对公爵夫人礼节性点头:“这次没收了吉尔斯的财产,只怕公爵夫人的金宫里,又可以添置几十辆这种马车了。”
公爵夫人笑着,也不说话。
以撒挥手,我们的队伍便向英格兰出发。我坐在车厢一侧,以撒在我身旁,米迦列与我俩相对,彼此都很沉默。在这密闭狭窄的空间内,面对这两个人,我觉得浑身像被细密的针刺着。
我扶住车门,头靠在椅背上休息,视线投向外面。但我的身体,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以撒就在我身旁,觉知到米迦列就在我对面。尽管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的呼吸声却清晰可闻。
因为下了一日一夜的雨,道路泥泞,马车行走得颠簸。突然传来马的嘶鸣,车子疾速停下,我的身体撞击椅背,以撒忙握住我的手。车子又行走起来,有扈从策马到车厢外报告:“抱歉陛下,刚才外面有雄鹿经过。”
以撒点点头,那骑着马的扈从往后退去。我要将手缩回,他却用力回握住。
我赶紧将脸转向窗外,同时用力抽出手,但只是徒劳。
“为什么今天你们俩都特别沉默?”以撒问。
我继续看向窗外,身体却强烈地意识到米迦列正在盯着我看。我觉得十分窘迫。我不想让以撒说下去,便咬着嘴唇不搭话。他却轻轻在我脸颊上一吻,我飞快避开。
以撒笑了起来,神态骄傲,“昨天我抱着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子的。”
这话再不能更露骨了。我根本不愿回头看他们,低声咳了咳:“那是……我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什么?”他又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他开始捉弄我,就像当日在山洞将我带回来时一样。
我声音僵硬:“别这样……米迦列在看……”
“他在看才好呢,早点适应这种欲望横流的生活,不是更好么?枢机主教大人?”以撒笑着问米迦列。
枢机主教——
我为这个头衔所意外,抬头看向米迦列。盛夏的天气,他竟穿得格外严实,宽大的浅紫色教袍遮挡住他鲜活的身体。十字架在他胸前,灼灼发光。
米迦列很少在非正式场合着教袍。他似乎在跟自己灵魂深处,做最后的抵抗。他是在借助这些禁欲的标志,以提醒自己吗?
“枢机主教——”我重复这个职务。
以撒微笑着:“米迦列已经被教皇任命为枢机主教,很快就要赴梵蒂冈履职了。”
枢机主教,由教皇直接任命,具有投票选举教皇的权力,为终身职衔,地位极高。因为身着红衣,又被称为红衣主教。
以撒看着我:“你似乎很惊讶?以米迦列的身份,他要当上枢机,是迟早的事。不过,还是比我想象中来得晚了一点啊。”他看向米迦列,戏谑地笑,“你在比萨大学的同学,乔凡尼·美蒂奇,不是十八岁就已经当上了?”
米迦列平静地:“那是因为教会需要他们家族银行的支持。”
以撒交叠双手:“梵蒂冈……神圣的上帝之城……同时也是欲望更深重的地方。米迦列你要是坚持跟自己的欲望斗争,只怕那会是一场艰苦的战争。你的父亲在欲望驱使下,当上了教皇,你为什么不放任自己?”
米迦列没说话。然而以撒的话,却让我想起米迦列昨夜所说的——以撒跟教皇一样,以欲望驱动自己一步步往上。
我偷偷瞥了米迦列一眼,发现他始终别过脸,避免将目光落在我和以撒身上。我想起昨晚那个吻,感觉如此不真实,就像是雨水带来的巨大幻觉。但是,他要离开英格兰宫廷,前往梵蒂冈的消息,就像更不真实的事件,却即将发生。
以撒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米迦列说:“过几天。”
这话落在我们耳边,不光是我,连以撒脸上都闪过一丝讶色,“这样快——”
马车突然颠簸,车厢颤动,我没有任何防备,身子晃了晃,以撒飞快地抱住我。
车子平静后,我赶紧挪动身体,脊背僵硬地坐直。以撒亦松开抱住我的手,看着米迦列,拾起刚才的话题:“米迦列,无论如何,我真心替你高兴。”
“谢谢。”
他听上去兴致并不高。以撒也察觉了:“你还是不喜欢神职工作?”
“谈不上喜不喜欢,不过是家族为我安排的人生道路。”他的声音里没有悲喜,一如既往地清淡。“我跟你不一样。你跟家族内的血亲都是敌人。你踏过三个兄弟的尸体走上王座。而我,身为博尔金博家的长子,却不得不按照父亲的意愿行事,去维系我们一家的地位。”
生下来就被确定了,一个儿子谋权升职的巅峰,一个儿子攫取俗世的权力。我记得路易哥哥说过,要小心那些异常团结而强大的家族,他们能做到任何事情。
米迦列,能够做到任何事情——只是无法拥有感情,也无法扭转自己的命运。
想到这里,我突然低声说:“命运以他诡秘的方式行事。神总会为你安排最合适的路。”
米迦列似乎为我的话略微意外。他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我身上,但终于什么都没说。以撒却是淡淡地说:“我真好奇,神为我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在前方?”
我们三人不再说话,耳边只有马蹄声与车轮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英格兰就在前方。往回走,一直往前,是法兰克,继续往前,便是罗马,再远方,则是教皇国。男人的天地,可真宽广。
以撒和米迦列都有他们的未来。作为一枚棋子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