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间里收拾那些织好了的披甲。我将它们捆到一起,但荨麻的刺刺中我的手指,我将手指含到嘴里,边观察着这些披甲。
【她用她柔嫩的手拿着这些可怕的荨麻。这植物是像火一样地刺人。她的手上和臂上烧出了许多泡来。不过只要能救出亲爱的哥哥,她乐意忍受这些苦痛。于是她赤着脚把每一根荨麻踏碎,开始编织从中取出的、绿色的麻。
——《野天鹅》,安徒生】
我想起当日,我在古书中查到破解黑魔法的方法——其一,是施行黑魔法的人死亡。但我们已经无法接近王后了。
其二,是以荨麻编织披甲,让哥哥们穿上。期间我不能说话。
此刻我低头看着这些披甲,从第一件开始数。多么可笑。针脚有疏有密,有的地方简直不合形状,我试过拆掉重新织,终于勉强编好了第一件。谁能相信,那个只会高谈阔论,连衣服也要侍女替她穿,头发也要别人梳的公主,竟然可以织好几件披甲。
我用冰水浸泡我的手指头,然后开始将我的细软衣物打包好,偷偷塞到披甲里面——原谅我不得不这样做。自从逃亡以来,我就反复将仅有的两件衣服换洗着穿。来到英格兰后,我庆幸自己终于有新的衣物了。
尽管他们的宫廷时尚不如法兰克,但不得不说,以撒为我安排的东西确是他们宫中最好的。
我失神想了一会,然后抬头看窗外——暮色初临。我等待着哥哥们在黑夜来临前飞来。哥哥们……父王……我是如此思念故国的一切。低下头来,我见到那瓶盛在窄口瓶里的香水,忍不住又倒了一点到手腕上。我用手贴着脸颊,鼻子轻嗅,怀恋着法兰克的气息。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我一下警醒,忙将东西塞到锻质褥子下面,坐在上面,端正地看着来人。
进来的是米迦列。
我想起萝拉的事,冷漠地看着他——他跟以撒一样,他们的手上,都沾满了萝拉和安的鲜血。
他不以为然,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你身上的香水味……”
我一下怔了,随后红了脸。
他并不在意,只平静地说:“这周,教皇要出访法兰克……”
我的心突然提了起来。法兰克,这个名字就像大教堂里低沉的管风琴声,任何时候都能够勾动我的灵魂,勾起一阵阵情绪波动。
耳边,米迦列继续说下去,“教皇感染了风寒,去不了,让我代替。”
我腾地站了起来。
也许是我这冲动的个性,也许是我这过于迅猛的动作,也许是我太过迫切的目光,米迦列止住了话头,没再往下说。我焦急得不行,心里最讨厌这种卖关子的人了,但转念又想:这些事情,他到底为什么会告诉我呢?难道就是为了刺激我,看我思乡的反应,寻我开心?
那时候,我还这样稚嫩,从来没有想过,像以撒和米迦列这种人,首先是政治人物,其次才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或者别的角色。他们才不会有空特地寻我开心。
不过,当时的我一股热血往上涌,只一心维持我的尊严。我昂起脑袋,摆出法兰克皇族的架势,微微一笑,张着嘴慢慢地“说”:我如果想回去法兰克,也随时可以。
听了这话,他那张扑克脸却罕有地露出些转瞬即逝的笑意。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应了声:“相信法兰克的王后也一直在等你回去。”
我气鼓鼓地盯着他。这人居然在看我的笑话!
他已经敛起笑意,又再度是那个没有感情没有情绪的主教,声音平静地:“考虑到你是法兰克公主,如果你也去的话,也许这趟出访会更顺利些——”
我被这句话震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张着嘴,咿咿呀呀地说“我去我去”。
我太天真。当时为什么没有生出更多的疑惑呢?我已经被能够归国的幸福冲昏了头脑。我不是不好奇的,我追问:为什么让我去?以撒不会怀疑吗?
米迦列只是随口一句:“现在的情形,以撒已经顾不上你了。”
我便相信了。
现在回想起来,彼时以撒当然是顾不上我的。但为什么米迦列这个与我像是宿敌一样的男人,会突然提出带我去呢?我实在是太天真,完全没有认真去想这个问题,甚至还对他生出些好感。
我以为,他终究是我未婚夫的哥哥,无论如何算是日后的家人,他还算有点良心。我以为,是他终于说服了以撒让我得以前往法兰克。我以为,也许是以撒已经厌倦了我,不想留我在宫中了。
无论是哪个原因,当我换上主教特使的衣服,将头发仔细盘起,压在帽檐下,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般跨上马背,等待出发时,我是欢快的。我没有想到背后的一切。米迦列叮嘱我,不能在英格兰暴露身份,不能跟过去的人接触,否则会引来王后的注意,导致杀身之祸,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却完全没往心里去。
过去,父王和哥哥们总说我聪慧多识,他们的夸奖让我洋洋得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如果那天我留在宫中,等待哥哥们化身的天鹅前来的话,我早已飞出英格兰宫殿外了。后来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吧。但是,谁知道呢?
我的马就在米迦列身侧,身后是一长列主教队伍。我奇怪为何以撒没有送我们出行。那时候我不知道,以撒不在宫中,他早在我们出发前,已经动身前往英格兰北方的威尔士。
他与沃里克的战争正式揭开。
主教队伍向着相反的南方而行,预计三天后会抵达法兰克。夏天的英格兰乡间很美,河面变窄了,日光映照着水波和河岸边的垂柳,灰色的树干低低地垂着。我看见沿路农场上的牛羊,悠闲地啃草。冷杉树下有农夫用帽子盖着脸,呼呼大睡。
他们过得真快活。
我想将这个想法告诉身边人,一眼看见米迦列那张神情凝重的脸,就把舌头咬住了——横竖我也不能开口说话。但是对于生性好动的我而言,总想着要跟外界交流——也许因为这乡间的美景,让我一直紧绷的情绪放松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抵达法兰克宫殿时,已经是第三天傍晚。暮色中,我看着熟悉的宫殿,激动得快要将嘴唇咬破。
我离开法兰克日久,被迫离开宫廷的时间更长,在我的回忆里,法兰克宫殿比海洋还要深广,里面的所有一切都随着我的一遍遍追忆,而越发光亮。我疯狂地想念着那些闪亮的地板,那镶满了镜子的大厅墙壁,长桌上铺覆的天鹅绒毯子,公爵夫人们华丽的长礼服,贵族们在沙发上聊起夏天度假的话题。我更加怀念我的卧室,那双石榴红的小拖鞋,那顶棉睡帽,那盒洒有香水的信笺,壁炉上摆放的一对花瓶……
所有这些细碎的东西,汇聚成一片光的海洋,要将我浸没在里面。
我不禁激动地昂起脑袋,甚至不舍得眨眼,只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米迦列低声提醒:“将帽檐压低,别露出破绽。”
这句话一下将我警醒——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宫中肆意玩乐的公主。我是落难的王孙。我是流亡的受害者。
我乖乖地压低帽檐,挡住我大半张脸。
一阵响亮的号角声后,迎接的人走了出来。他们穿着我所熟悉的法兰克礼服,料子特别柔软,闪着锦缎的光泽。领结打得很低,袖口上的金扣子映出耀眼的光。他们仿佛是这片光的海洋中,最为明亮的那一束。
我一眼看到,这群人中为首那个,正是我亲爱的亚瑟哥哥。他身姿挺拔,深蓝色的外套里,是一件袖口打褶的细麻布衬衫。风吹过,敞开的地方微微鼓起来。
亚瑟哥哥,我最亲爱的亚瑟哥哥。
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宫中的舞会上。那时候,王后正在举行一场又一场的舞会,而我这个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处于危险中,也对哥哥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派到外地”的事情丝毫没有怀疑,只开心地戴着面具,扬起裙子,跳着舞,挥霍着十五岁的懵懂青春。
在那场舞会上,亚瑟哥哥始终坐在宴会厅的一隅,神色平静。然而我注意到,他捏着杯子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他的脸色那样苍白,就连粗枝大叶的我,都看出来他有点不一样。
我停下舞步,正要走过去找他说话,身后的舞伴却拉住了我:“公主陛下,让我们先跳完这支舞吧?”
我的舞伴是个高个子的贵族少年,为我写了很多热情洋溢的诗,大大满足了我少女的虚荣心。我还在犹豫,他又开始劝说,当我再回头看向亚瑟哥哥时,已经发现他不见了踪影。我好奇极了,这次索性甩开舞伴的手,往他刚才坐的位置走去。
从那里看出去,是这个宫廷最美丽的花园。亚瑟哥哥跟王后肩并肩,慢慢融入了花园的夜色中去。
舞伴追了上来:“公主——”
新的乐曲又响了起来。那是我最喜爱的曲子。我再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转过头,笑着被舞伴重新带了进去。
谁能想到,那便是我被驱逐出宫前见到亚瑟哥哥的最后一面了?自那以后,竟然过了这么久了……
眼前的他俊美如昔,但是又有什么跟过去不一样了,我说不上来。但久未谋面后的重逢,让我激动起来。
我听说过亚瑟哥哥仍在法兰克宫中,但是我不确定他的安危。哥哥们也从来不告诉我。
此时此刻,他就在我的跟前。
他平安无事。他平安无事。
太好了。
但是,即使幼稚如我,从激动中清醒过来后,仍是马上意识到:为什么十一个哥哥当中,唯独他仍留在宫中,唯独他依然平安无事?
亚瑟哥哥正在向我们走过来。一身深蓝色礼服,金色头发半长地垂在肩上,还是那样优雅迷人。我想起来,父王说过,亚瑟哥哥是最像母亲的王子,我想他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米迦列和我们所有人都下马来。我记住米迦列的嘱咐——“无论在谁面前,都不要露面”,便往其他人身后躲去。尽管我在女孩子中身形高挑,但这群男人的身高已经足以阻挡我这个“瘦小”的“少年”了。
“欢迎教皇特使。”亚瑟哥哥向米迦列行了个礼。他身后的人随之向米迦列深深行礼。
米迦列也向他行了相应的礼。我随着我身边的那些人,也向法兰克那边的人行了个礼。
谁能想到,我竟然会站在这一边,而不是法兰克人那边呢?
我没有跟其他特使一起分享一间套房。米迦列安排我在会议室旁边的单独小卧室里睡。我着实想念自己的公主套房,但是我明白这实在不切实际,也危险。
这个单独小卧室有很高的天花板,上面是各种宗教画。我最喜欢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的题材,还有殉教者塞巴斯蒂安——我喜欢那张俊美的脸容上痛苦的表情。
因为我住的地方距离其他人有好一段距离,我也不知道米迦列在哪里。米迦列告诫过我别到处走,我心里也警惕着,不能在这里看见王后。但是亚瑟哥哥,亚瑟哥哥……我想找到他,问清楚发生的一切。
小哥哥他们讳莫如深,我始终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想了想,放下我带到这里来的荨麻,推门往外走去,却在门外被两个卫兵拦住了。“主教大人有要求,不允许你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外出。”
我正要发作,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依稀的乐声,我赶紧奔回厅堂最深处,推开通向里间的小门,趴在最靠里的拱窗上往外看。只见遥远的宴会厅里,烛光点点,无数身着礼服的人进出。我最熟悉不过了,那是我过去整天流连的活动。
原来如此。
这里离宴会厅很远,如果不是我对这里了解,也许不会发现今晚开了宴会。
米迦列不想让我参加宴会。
这时候,我那颗因为过度思念故国而狂乱的心,才平复了下来。我开始思考:为什么米迦列会主动带我到法兰克?真的是见我可怜,为了缓解我的思乡之情吗?我再无知,也知道他不会是这种人。
我靠在窗户前,低头看着那宫廷舞会。通往宫殿的碎石子路上,全是法兰克的贵族大臣。米迦列换下了神职人员服装,打扮得如同罗马城中贵族少年般,几乎被他们簇拥着往前行的。然而他们并非紧密相邻的,在米迦列与法兰克贵族之间,隔了一层——那是同样换下神职人员装扮的教皇特使们。他们全都披上了黑衣黑甲,看上去,仿佛就像米迦列的贴身侍从。
我参加过如此多的舞会,从来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场景。似乎米迦列不是被邀请参加舞会,而是如临大敌,去奔赴深渊……
这念头刚在我脑中闪过,我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米迦列带我出来,就是为了当人质的。
既不是出于博尔金家的那一点点联系,更绝非同情。
法兰克目前的情况,谁也不清楚,而且外间有传言,这里盛行黑魔法。父王就是被黑魔法所缚,才多日没有公开露面。所谓教皇身体抱恙,不过是借口——教皇不愿以身犯险,但又不愿假手他人,他要让自己的儿子亲自试探一下。
毕竟一个如此庞大的欧罗巴国度,如果陷入黑魔法中,那就是基督教世界的耻辱。教皇总不能撒手不管。
我突然激动起来:王后向哥哥们施行黑魔法的事,如果罗马教廷也涉及进去,那哥哥们会不会早日恢复人身?
但是我转念又想:那亚瑟哥哥呢?他到底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会怎么办呢?
我对政治的事情一点不懂,如果我更聪明一点,何至于到了现在这地步?我咬住下唇,手心捏紧,知道自己所能够做的,也就是维持现状——
在法兰克宫廷中,什么也不做。然后,跟随米迦列回到英格兰。赶紧将披甲全部织好,尽快让哥哥们恢复人身。
这就是我能够做的了。
我不是不想接触亚瑟哥哥,向他问个清楚明白,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我不敢。
不是不敢去探寻事实,而是不敢承认事实——
尽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哥哥们也从来不说,但是我约莫猜到,亚瑟哥哥跟王后之间必定有关系。
我还记得王后跟父王婚礼上的种种。如果说,彼时的我还不懂的话,现在,我已经依稀能够辨认出,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情愫。
将哥哥们驱逐出宫,变成野天鹅的事,难道亚瑟哥哥不知道,没有参与么?我并非天真至此,但是要我承认,我却无论如何不愿意。
他可是我最最亲爱的亚瑟哥哥,是我几个哥哥里面,最为品行高洁的人哪!
我默默地坐了下来,在塞巴斯蒂安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身上中箭的壁画下,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坐了一夜。
今天的圣玛索广场,聚集着等待教皇特使出访团的贵族信众们。法兰克宫廷中人有大量使用香水的习惯,空气中都是我所熟悉的蔷薇香水,以及衣服上的薰衣草香味。从小到大,我便是在这样一种气息中长大的。
我站在出访团的人群中,默默地注视着王后和亚瑟哥哥。
那样庞大的法兰克皇族。父王的四任妻子,十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就只剩下站在那儿的亚瑟王子,和父王最年轻的王后。她跟他同岁,看上去就像一对皇室新婚夫妻般。
然而到底是为什么,他们俩的脸上,都有淡淡的忧愁。他们似乎过得并不开心。
也许在皇族,没有人是真正开心的。
他们的神情,对于我来说,仿佛是一种警醒——他们已经不是过去的亚瑟哥哥和王后了。因为思乡之情而跟随到法兰克的我,不能够因此而冒险,在这里暴露身份。
米迦列不是我的同伴。他是不会保护我的。
我的心头忽然涌上了一股伤感。这种情绪对于没心没肺的我来说,并不多见。我移开眼睛,目光落在了米迦列身上。他身着绿色教袍,头顶黄色金冠,台前两旁驻立着两根带灯罩的白色的蜡烛,象征着通往天堂的长明之夜。他右手胸前划十,语调低沉平稳,不急不躁,他整个人站在光晕中,仿佛笼罩着光环。
人们开始唱起圣歌。在这期间,一个贵妇人怀里抱着婴孩,走到米迦列跟前,她将婴儿递到米迦列手中,祈求他的祝福。
我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
我想起以撒。
他真是个聪明的人。还有人比教皇的儿子更为可靠有用的同伴吗?我想,父王选择胡安作为我丈夫的考虑,也莫过于此。要争取盟友的话,没有比教皇更具实力的盟友了。
在这神圣的氛围中,我突然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弥撒结束后,米迦列在人群护送下进入教堂。人群逐渐散去。据说他要在这里独自祈祷——这是对外的说法,我却觉得异样。但不管如何,我要找他问清楚——来到这里后,我便没有再单独见过他。
我逆着向外散去的人群,低着脑袋拼命往教堂方向走去,生怕在这个我生长的地方,被人认出来。
“公主——”
听到身后有人这样喊,我突然怔了一下,想起自己身穿男装,应该不会被看不到我脸的人识破。我才又用手压着帽子,快步往前走。
“公主殿下——”那少女却已经追了上来,拉住我的手。我惊讶地回头,见到一个修长秀美的少女,站在我跟前。
我下意识地否认,低着脑袋连连摆手,转过身就要走。但是这少女的脸庞在眼前晃动——她实在眼熟得很。
那少女仍不依不饶在身后喊我,我犹豫着,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赶了两步,跑到我跟前,又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说:“我是……加洛林家的女儿,是路易王子的未婚妻。”
啊,是她,我想起来了。
她比我印象中的更高,只是非常非常瘦,脸色有点苍白,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了,却水汪汪的,似乎含着泪。
“我只知道你们都失踪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她打量着我的打扮,露出“我明白”的表情,只努力压低声音说话。她手上捏着一枚小小的金徽章,上面是百合花图纹,似乎是加洛林家的家徽,“如果你能见到路易,请将这个交给他,告诉他,我在等他。”
我一听这话,第一反应便是看看她的肚皮。
她马上知道我误会了,慌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们没有过……他可能不认得我了,我跟他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不到十句……”
看她满脸通红的模样,我这才恍然大悟。那加起来不到十句的话里面,也许路易哥哥还跟她说过什么过火的调情话。他说完以后就忘了,甚至连自己未婚妻的样子也忘记了吧,但这个少女却始终记住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想起来远在英格兰的以撒。他何尝不是那样呢,肆意跟我说着调情的话,任意挑动着少女的心弦,然而他的心底却如同寒冰深潭一样冷,容不下一丝感情与暖意。
我也说不上来自己出于什么感情,尽管我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是艾丽莎公主的身份,但我却低头看着手里捏着的那片金徽章。在我的犹豫中,只听少女低声哀求,“求你了……我知道,路易王子这样疼爱自己的妹妹,他一定会去找你的。”
这时候,后面的人群中有人喊道:“凯瑟琳——”
那少女回头应了一声,又回过头来焦急地看我。我眼看人群中有人走出来,向我们的方向走去,我手心紧紧捏住那枚金徽章,飞快转身跑开。我跑远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去回头张望,只见那少女被一个妇人牵手带走,但她也在回头看我。
我怕被人发现,赶紧拉低帽檐,将金徽章在身上仔细藏好,快步跑到教堂里去——米迦列就在里面了。
我推开门,里面只有米迦列一人。
跟外面人群散去的喧闹相比,大教堂里仿佛是另外一篇静谧的天地。高高的苍穹下,只有静谧的点点烛光,无声跳动。基督的身体垂挂在十字架上,默然看着我们。
米迦列已摘下教冠,脱下绿色教袍,露出里面的黑色主教服,背对门口而立,身姿挺拔。
我蓦然冲上去,正要就昨晚舞会的事质问他,刚伸手拉扯他的衣服下摆,他已猛然转过手腕,几乎将我整个人扭倒在地。我疼得直流泪。他看到是我,惊讶地松开手。
我没想到他的力气这样大。我想起路易哥哥跟我说过,“尽管一直被他的父亲以宗教领袖来培养,但米迦列对当个军师首领更感兴趣。他喜好的活动也是骑马,狩猎什么的。”现在看来,这传闻是真的。
米迦列那张扑克脸上,眉头微微拧起:“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打着手势,要追问他,他却突然压低声音:“王后马上就要来了,你快进告解室。”我没料到原来在众人散后,米迦列单独到这教堂来,是赴王后之约。我心里突然一阵紧张,只狐疑地看着他——我始终无法相信这个男人。
他又说:“你再不进去,就会被她发现。”
这时,广场上的人群早已经离开,喧闹如同一阵风吹散,余下的只有宁静。在这宁静中,教堂外的脚步声显得特别清晰。我这才急急忙忙奔到告解室前,打开那个小木屋的门,钻了进去。
我听到教堂大门被推开的声音,而是王后的声音款款传来:“主教,不好意思,让你找了这样一个借口留下来。我知道你事多,但是……”
“王后不必客气。”
一阵沉静之后,王后柔和却不安地再次开口:“我希望……向主教忏悔……”
向米迦列忏悔?法兰克不是没有主教,不是没有神职人员,她为什么要向米迦列忏悔?我蹲在告解室里,闷热的空气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用手捂住胸口,飞快在脑海里想着:她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无法对法兰克的牧师忏悔,非得请来自英格兰的主教留下呢?
我想起关于父王“卧病在床”的消息,一颗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要忏悔?她要忏悔什么?是她害了父王,对不对?我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得出血。
这教堂这样沉静。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呼吸声被外面的人听到。
良久,只听米迦列说:“既然是王后要求,这当然。我们随时可以开始。”
我听到他们走向告解室的脚步声,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回荡,每一步都像我的心跳。脚步声在我身旁停下,小门突然开了——
我看到米迦列。
我忙蹲下身子,让出位置给他。他坐了下来。狭窄的告解室里,我几乎紧紧贴着他的长袍下摆而坐。
王后在另一边坐下。
一阵久久的寂静,我几乎怀疑她是否在那边窒息了。她才突然开口:“我……怀孕了。”
我一怔。
这就是她要忏悔的?但是,当惊讶过后,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只是捂住嘴巴,不敢确认。
只听王后缓缓开口:“孩子不是我丈夫的,是……”她深吸一口气,“是亚瑟王子。”
我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肩膀不住颤动。
米迦列低头看我一眼,用手按住我肩头,防止我因为过于冲动而弄出任何声响。他低声问:“法兰克国王以身体不佳为由,一直没露面,其他王子失踪,亚瑟作为唯一血脉,成为摄政王。你们是否……”
“没有。”王后苦笑,“我们没有杀他,也没有杀掉其他王子。”
但是她也不肯说下去。我想,她终究是有顾虑,不愿在主教跟前说出自己使用黑魔法一事。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她说,自己真心爱着亚瑟哥哥。她说,父王年事已高,按照继承原则,应该是长子继承。但是父王自己也感到以能力来说,他最喜欢亚瑟这个儿子。“我只是替他做了他不敢做的事情。亚瑟他这样出色,他应当拥有这个国家。”
我听得一阵难受:难道其他哥哥们,就不出色?就活该变成天鹅?
米迦列问:“是亚瑟王子让你这样做的?”
“不,没有。一切都是我的想法。他阻止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我们两人中,必须有一个要下地狱的话,我希望那个是我……”她开始流泪。
我脑中回荡着她的声音,心烦意乱,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起婚礼前,亚瑟哥哥去迎亲。我想起婚礼上小哥哥那场恶作剧,亚瑟哥哥替她解围。她说,她是爱他的。那么他呢?是为了野心而利用一个女人的心,还是在迎亲那一刻已经被她吸引?
我抱着膝盖,靠在米迦列的大腿上坐着,心事重重。他垂下长长的睫毛,瞥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