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罗马后,生活变得跟过去一模一样。由于上次查理八世攻入佛罗伦萨,教皇对幼子离开身边这事变得有点敏感,只安排他在罗马接受学习——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无法忍受再失去另一个。
艾丽莎意识到,教皇已开始老了,跟过去相比,他似乎更加依赖自己的家庭。他经常回家举办聚会,尽管跟米迦列仍有不同意见,但是他显然越来越器重这个儿子了。
而她自从英格兰归来后,便很少见到米迦列。偶尔在官邸中见到,他跟身边人说着话,与她擦肩而过,目光几乎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两人那个没有开始的故事,也就此划上句号了。
他们终于成为了陌生人。
期间,艾丽莎仍然跟雷欧书信来往。跟艾丽莎爱在信中追忆童年的欢乐时光不同,雷欧的文辞要谨慎沉稳得多。只有在提到他的儿子时,才会流露出温情——“小亚瑟马上就要到法兰克了,我迫不及待要见到他。伊莎贝拉说,他与我长得极其相像。”
每封信后面,亦然用只有他俩才懂的暗号写着一些话,以防被博尔金家的人看到。
有一封信上,他写着“我们在国境线上捉到了来自英格兰的间谍。以撒其心可诛。”
另外两封信上,他分别写着“教皇似乎有意要为米迦列寻觅妻子。你可有什么消息?”
“切记,要利用他的心。”
艾丽莎默默将这几封信放在火上,看着它被火焰瞬间吞没。
经过争取,现在艾丽莎跟弗雷泽已经分房而睡。这两人建立起姐弟一样的感情,他对艾丽莎无比依赖和信任,艾丽莎亦第一次感到如长姊般被需要。
这天晚上,弗雷泽正在她的房间下棋,突然说:“有人传言,查理八世马上就要攻下那不勒斯。最可怕的是,他的野心不仅于此。他计划要再次发动一次十字军东征,征服耶路撒冷,成为基督教世界最强大的君王。”
她走了一步:“这样的话,不就对教皇产生威胁?”
“可怕的是,还有人说,他攻入那不勒斯时,可能会取道罗马,进入教皇国。”弗雷泽眉头皱得紧。
事实上,上次查理八世取道佛罗伦萨,要进攻那不勒斯,却在中途遇上暴风雪,无功折返。当时,米迦列就曾经说过:“他必定会卷土重来,并且对教皇国产生威胁。”现在艾丽莎对此并不惊讶。
艾丽莎好奇,弗雷泽到底从哪里听到这么多消息——他敬畏米迦列,兄弟二人不会有亲密交谈。侍女们更不可能了解得这么多。
“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消息的?”
“母亲那儿呀。”他托着下巴,边端详着棋盘,边轻描淡写地应着。
艾丽莎一愣。
她从来没听他们谈过自己的母亲。除了仅有的一次,弗雷泽在说到他们几兄弟的成长时,说过自己在母亲身边长大,但仅此而已。她对他们的母亲毫无了解,这个在这座官邸里,仿佛是个禁语——那是因为教皇现在所宠爱的另一个女人的存在。
她问:“你还跟母亲有联系?”
“是啊,不过朱莉娅不大乐意,所以我只能偷偷去。”弗雷泽抬头,“她在罗马开旅馆,很受欢迎。”他抓了抓头发,“米迦列也经常到她那儿。”
一个为教皇生下三个儿子的女人,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禁好奇起来。
艾丽莎想起当日在修道院时,总爱坐在院子里,为来来往往的商人端水,听他们带来的各种消息。想必,一个开旅馆的女人,也总能搜集到天南地北的消息。对于想要获取,甚至放出某些消息的米迦列来说,实在再方便不过了。
艾丽莎还要再问下去,这时门上突然响起了急促如同战场鼓点的敲门声。她和弗雷泽对视一眼,侍女点上蜡烛,隔着门问:“是谁?”
“艾伦。”
侍女不知道艾伦是谁,只回头看了艾丽莎一眼,她披上外套,示意侍女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外面的声响一下子涌了进来,她这才察觉到外面广场上似乎停了许多人马。弗雷泽将脑袋探出去,回过头来,紧张地看了她一眼,“外面人很多。”他扬起头来,看向艾伦,“到底怎么回事?”
艾伦抬起头。这个平日里谨慎细微的人,今天衣领扣子扣错一粒。
他说:“教皇大人病重!”
深夜的罗马,是另外一个世界。那是真正属于男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陪伴男人漫游的女人,只有一种——娼妓。
艾丽莎裹着大氅,坐在马车车厢上,身旁是神色紧张的弗雷泽。这冬夜里,他的额头竟然都是汗,紧张不已:“叔叔会……离开我们吗?”
她安慰:“不会有事的。”
艾伦一脸持重,只盯着外面。
她问艾伦:“教皇向来健康,怎么突然这样?”
“发热,说话行动吃力,长时期昏迷。表面看来是疟疾。医生估计是食物感染。”
她心下一动,“是下毒?”
艾伦看了她一眼,谨慎地说,“现在……无法确定。”
博尔金家族明里暗里的敌人如此多,防不胜防。罗马上流社会几大家族,表面的盟友关系,暗地里的盘根错节,还有其他势力……
艾丽莎问:“米迦列在哪里?”
“公爵已经往那边赶了。”艾伦说完这话,便不再开口,只谨慎地看着外面。弗雷泽很是不安,她只得攒紧他的手,同时张望着这夜里的罗马——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除了醉醺醺的穷人,还有贵族绅士。这两个在日光下水火不容的阶级,似乎在月光下显得和睦得多。街道两旁的小酒馆里,传出人们的歌声、赌牌吆喝声和妓女们的调笑声。法兰克公主透过窗看向那些妓女,她们却也注意到了这深夜行驶在石子路上的马车,向她投以廉价的笑。
马车跨上大桥,一路颠簸着往前飞奔。抵达圣天使堡后,他们披上斗篷,在艾伦的护送下进入堡垒。这里有一条地下通道,可以直接联通到教皇在梵蒂冈的宫中。
艾丽莎牵着弗雷泽的手,艾伦举着火把在前面领路,火光落在地上拉得极长,那黑影摇摇晃晃,像是博尔金家族摇摇欲坠的盛名与威权。三人在幽暗中,踩着影子前进,步步难行。
空气寂静,弥漫着不安的气息。她在心里想:万一,万一教皇去世……自己该怎么做?
教皇宫门外的护卫增加了两倍有多。除了服装显眼的瑞士卫兵外,增加的主要是米迦列麾下的教皇军。
他们赶到门外时,门外两边的扈从看了弗雷泽一眼,放下手中长枪,推开门。艾丽莎透过渐开的门缝,见到那张帷幔重重的床边围着几个人,弗雷泽松开她的手,飞快地奔过去。她趋前几步,又蓦然停住,想了想,还是跟艾伦一样站在了房外。
那毕竟是博尔金家的事。
再说,如果教皇死了,尚未与弗雷泽成婚的自己,也许将要和这个家族脱离关系。
她站在外面。这寒冬的夜里,脸上脖上竟蒙了薄薄的汗。她抬头看了艾伦一眼,只见他平常冷静一如他主人米迦列的脸,此刻也带上紧张的神情。
在这里,只有艾丽莎和艾伦是外人。
“叔叔——”里面传来弗雷泽的声音,带着些哽咽。她心头一颤,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看向艾伦,“他们全都在里面?”
艾伦知道这个“他们”是指谁。他看了看窗外,神色急促,“不,公爵还没到。”这时,外面传来了紧张的脚步声。
门被重重推开,米迦列带着外面世界的尘土,大步走了进来。他走得那样快,完全没注意到要上前跟他说话的艾伦,也没有看艾丽莎一眼,径直擦肩而过。她眼看他一头栗色头发,因快速行动而扬起,刺绣的深色外套在室内不动声色地闪着光泽。
他走进去,很快消失在房间里。
里面传来声响,似乎因为米迦列的到来,起了小小的骚动。
艾伦抬起头来,忍不住想要进去,她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拦住了他。她动了动嘴,无声地示意他不要进去。他快速地眨着眼睛,最后还是垂下脑袋。
里面如此寂静,艾丽莎突然听到一阵阵咳嗽声传来。弗雷泽大声喊道,“叔叔——”他的声音,竟然带上了哭腔。
艾丽莎渐渐意识到,为什么米迦列比所有人都要晚到。她低头看向窗外,外面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士兵,想必那都是米迦列连夜增派的兵力。
正想得入神,里面有身着红色制服的扈从走出来,向艾伦做了个手势,让他进去。艾伦急匆匆地跟了进去。
这阴暗狭窄的敞廊上,只剩下艾丽莎一人。在冷冰冰的空间,对着房门外同样冷冰冰的守卫。
她看着窗外,看着被窗棂分割成块状的天空。夜色已经很深很深,时间不急不缓地流逝,她失去了任何概念。
当她回过神来后,发现里面竟是一片寂静,而后,从里面传出来脚步声。她抬起头,见到穿红色制服的扈从站在跟前,低声说:“公主殿下,请你进去——”
艾丽莎看了看门口,还没动一步,便见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她向艾丽莎走来。只消一眼,她便明白——对方是米迦列的母亲。
米迦列同时继承了教皇的野心,和这个女人的美丽。
不,谁说这个女人没有野心呢?
她向艾丽莎走来,一袭浅褐色长裙在地上摇曳成蛇,看不出来她的年龄。她在跟前站定,神色平静,于是艾丽莎猜想,教皇应该平安无事。
她说,“公主殿下,我是瓦诺莎,是米迦列的母亲,是罗马人口中的婊子。”
艾丽莎震惊于她说话的简单直接。接着,她毫不在意地说,“请跟我进来。既然你是弗雷泽的未婚妻,便应是博尔金家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