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教他双手结“金刚哞迦罗印”,以悬姿——
双足环扣他的腰,或单足环扣,
难度系数极高,感受确实非同寻常。但是
教练突然不可遏制,一泻千里,完全失控,
她看到一张痉挛、失控、崩溃的脸。
冬天。漫长的谈话。房间杯盘狼藉。
王摩诘走了。许多次都是这样。许多个夜晚。今天差不多最晚。的确不应是晚安,是早安。已可以听到远处出村里的牦牛“哞哞”的叫声。维格毫无睡意。望着刚刚关上的房门,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又灭掉。她吸了太多烟,吸不动了。通常都是男人吸烟,女人被动吸烟,他们倒了过来。她几乎嫉妒他不吸烟。她饮酒,一瓶红酒都是她喝的,他一滴也不沾。他太干净了。漫长的相处,倏忽间他就消失了,甚至没有背影——门成为视觉中心。在这黎明清虚之际,他的离去毫不迟疑。
这已经不是做作,是残酷。
而她需要残酷。残酷让她心痛。唯有残酷她才感到自己。可转念之间又是那么空,空得像此刻无声的上升的白色时间,正如白色的黎明。没有雪,如果有雪,她可以到无人的操场,到大雪中,像马丁格一样一动不动。可惜没有,只有雪一样虚无的升起的黎明。她不喜欢黎明,她习惯了夜,无论夜多深,她都可以眼一闭,让自己像夜一样并融入夜。但夜一旦被黎明穿透,她不适应。她害怕黎明。
黎明简直是恐怖的。
他会返回来吗?她想。他或许忘了什么?回来拿?
许多次了,许多次他离去她都要发一会儿呆,想他会突然回来,想他是否落下什么东西。然后是一些模糊的东西,飘来淡去的东西。前天她做梦,梦见王摩诘跪在她面前,恳求她,希望留下来,她坚决拒绝了他。她非常快乐,醒来还有些激动。很奇怪的是,他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他离开的那一刻一些强烈的东西会突然涌出来。她无法适应长谈后他的突然不存在,房间的空空荡荡,而他走得那么自然,这自然让她觉得受到了某种伤害——他怎么能毫不犹豫?
今天,天快亮了,这种感觉尤甚。
她恨他。他总是在离开后击溃她。
窗子蒙蒙亮。亮得很快。浅蓝在慢慢变白。
她感到恐怖,突然看到窗上有自己的脸——脸上有蜡像般的光感。
她一动不动。点烟。又掐了。蜡像。
她看到蜡像拿起电话[27]。
她深刻意识到蜡像与黎明的强大。
她打电话。不是打给王摩诘。王摩诘没电话。
就算有她也不会打给他。
电话很简单,没说两句就放下了。
她要远行,马上出发。
她再不可能睡了,天已亮了。她简单地洗漱,久久地看着镜子。荒凉,长发疲惫,像剧照。她收拾东西,她要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越远越好。她需要车的颠簸,漫长的旅途,教练,睡眠。她几乎支持不住了,再次拨教练的电话。没人接,已在路上了。如果可能,她简直想杀了王摩诘。她甚至已看到王摩诘死亡的样子:被刺死的,影碟套封……他的死亡……她的冷漠……
教练到了。飞快。一脸茫然。
她冷静如蜡像似的告诉教练: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失眠,想在路上睡觉。
高大的教练问她去哪儿,她说亚东,张口就是千里。
教练什么也没说,踩油门驶出了寂静的校园。
她坐在宽敞的越野车后座上,半睁着眼,一句话不说。
早晨,拉萨郊外,朝霞满天,有如天堂。越野车飞快,飞快地抚摸着她寒冷的恐怖的心。黎明把她吓坏了。蜡像般的王摩诘也把她吓坏了。王摩诘简直像幽灵。她要教练开得再快点,她要的就是这样的速度,这样的空旷,这样的遥远,这样的脱离,这样的无言。她爱教练,爱他从不多说。
爱他的沉默与速度,爱这个优秀的男人。
她慢慢地闭上眼,斜着身,躺下来。
她刚躺下车也慢下来,非常平稳,好像懂她似的。
她慢慢睡去。漫长的许多个夜晚的谈话在颠簸中又开始了:童年、母亲、西藏、外公、阿莫舅父、外婆、母亲、宇哲、寺院、庄园、米米钦热寺、蜡像、剧照、超度、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她和他说了多少话啊,她根本停不下来……她脑袋要炸了……
——停车!她大叫一声。
车停在了公路边上。教练从驾驶室跳下来,拉开车后门,风很大,带着江水的气息掀动了她满脸的乱发,她闭着眼,长长地喘气。教练仍然没问什么,只是坐到了维格身边,扳着她的双肩凝视她,理她的乱发。维格睁开眼,又闭上,双手搂住教练,嘴唇在教练脸上急切地寻找。她吻他的脸,鼻子,找他的嘴。她找到了。吻,疯狂地吮吸他,掐他,抓他,拥抱他,爆发出疯狂拥有的力量。
——等一下,教练冷静地说。
教练放开维格,转身下了后座,到了驾驶室,重新发动车,将车驶离公路,慢慢开到满目砾石的拉萨河岸上,直开到了水边。这里已接近雅鲁藏布江,拉萨河就要在这儿汇入雅鲁藏布江,滩涂异常辽阔。教练将车停好后回到了越野车后座上。越野车后座宽敞,富于弹性,适合做爱。没说的。他们拥抱,吻,脱掉衣裳。越野车的暖风开到了三挡,在交感中,她的梦停止了,蜡像停止了,语言的喧哗停止了。
她松弛下来,感知着他,几乎睡去。
她感到强大的充实——教练永远让她感到充实——他交感她,更新她,一次次触及最深处。他在驱除她体内的黎明、残梦、语言的碎片,这是肉体的境界,同时也是灵魂的境界……她爱他,爱他,她觉得来了,慢慢的体内像远方的潮水,像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处升起的火红的太阳。黎明被彻底赶走,她放纵地转过身迎接他,让他更深地抵达她,穿透她,把她送上天堂。这是她最喜欢的方式,也是最终的方式。果然,她感到了完全不同的教练。以往任何时候她从不大叫、尖叫,即使他们也曾在野外做爱,身体也曾随着落日飞升,也从没发出过最响亮的鹤鸣。这一次教练太棒了,教练太懂得她了,尽管他几乎一言不发。他异常凶狠,清晰,她扶着车窗,臀部完全暴露在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处的晨光中。她甚至回头看了一下教练,结果就在这个瞬间,教练几乎抵达了她的心脏,她的喉咙,她最终像吐出了魔鬼似的,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鹤鸣。她的叫声甚至让河洲上的水鸟成群地飞翔起来,好像它们是被惊起的。而他依然没有停下,没有喘息,像他的越野车一样沉默。
她投降了,完全释放了……
并彻底睡去……
没有意识,只有山峰。
无穷的山峰向天空蜂拥,天空如此拥挤,而车挂在山体上慢慢爬行。雅鲁藏布江深堑之水渐渐如飘带,上面海拔5800米的岗巴拉山顶部永远在云雾中,永远没有尽头。去羊卓雍湖岗巴拉山是必经之路,教练的“4500”巡洋舰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如同别的卡车或长途车一样,不过像个小小的甲虫。翻越岗巴拉山即使在西藏也是著名的畏途之一,每年都有从山上掉到雅鲁藏布江中的大车小车,掉下来的样子据说更像甲虫,车不知要翻滚多少次才到达江面。沿途一边是斧劈刀削般的山崖峭壁,一边是深堑中的雅鲁藏布江的湍流,接近270度的拐弯一个接着一个,稍有不慎就会直线驶出峭壁,坠入万丈深渊。羊卓雍湖在西藏四大神湖中排行第二,维格一个念头,就让教练的巡洋舰挂在了5800米的山体上——这就是男人。
教练与王摩诘不在同一个维度上,两人不可同日而语。
另外,很少有人做完爱之后翻越岗巴拉山的,因为那种做爱后的腿软可以在此致命,因为可能刹不住车,可能一不小心驶出弯道,驶向深渊。据说以前就有因为纵欲掉进雅鲁藏布江的,因此开车人都知道做爱后不能翻山,特别不能翻岗巴拉山。
但是维格不管,也不知道翻山禁忌。教练当然知道,教练什么也没说。教练今年三十八岁,是个不著名的登山运动员,主要当教练。不著名是因为他从没登上过珠穆朗玛峰,一个没登上过珠峰的登山运动员就不算著名登山运动员。但是珠峰之下仍有许多登山运动员,教练登上过七千米以上的山峰十二座,八千米以上的山峰三座。事实上他登过一次珠峰,但是失败了,他差了三十米没登顶,因为整个登山队在一阵雪雾中垮了。那是他一生最接近珠峰的一次,此后他再没上到过那样的高度,所以他从不夸耀自己的登山业绩。教练悉心教学,风度简约,舞跳得非常好,保持着年轻人的骨感体形。据说教练舞跳得好除了风度翩翩,主要就是跳得非常准确,乐感极好。事实上教练跳舞比他作为登山教练或运动员要出名得多,据说女人一靠近他的身体就有一种像山间的云的感觉。教练一直单身,没有家室,就他个人魅力而言,他周围不乏各色女人,他有足够风流的条件,但事实上他经常是禁欲的。他的禁欲与登山有关,他爱山峰胜于爱女人,因此他与女人上床是极节制的。
当然,维格例外,维格是个可以同山峰相媲美的女人。教练即使不在西藏大学与维格相遇也会在别处相遇,即使数学教师兼诗人不在某个时刻多少有点炫耀地把维格介绍给教练,他和她也会在某个社交场合相互惊讶地相识。拉萨不大,社交圈子有限,总而言之,他们的相遇是注定的。而就在某个舞会上他们再度相遇的第一刻,相互某种尖锐的东西就在两人的空气中间碰撞了一下。教练老到成熟,维格淡漠高傲,他们跳过一曲,感觉妙不可言,因此那以后他有时会向她发出邀请。他们练习某一种拉丁舞,维格不太会拉丁,教练教她,他们去拉萨仅有的某个俱乐部练习,差不多也相当于健身。教练是个心中有山峰的人,而一个心中有山峰的人无疑也是心智高远的人,因为登山绝不仅是一种富有挑战性的体力活动,更是一种智力活动。登山面临着各种复杂的险境与突如其来的情况,这使登山者的内心必须异常灵敏。维格各方面都是与教练完全不同的人,这点教练非常清楚,正像教练清楚某座山峰他能攀登到什么程度。他登过数不清的无法到顶的山峰,但他仍然满足。登顶仅仅不过是个目标,不一定非要达到这个目标,那种最后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绝望同样是一种深刻的生命体验。因此,教练不想而且也知道不可能完全占有维格,为此他限定了自己,只把他显而易见的品质表现得准确而且到位。他们并不频繁接触,不堕入情网,甚至也不怎么纵欲,不多的做爱之后,每次要很长时间才做一次,之前就像没这回事。他爱她,这毫无疑问,如果西藏的每一座著名的神山都有一个神湖相伴的话,教练当然想像山一样拥有杰出的维格,但教练知道那样只会失去她。因为事实上如果维格真的想要全部拥有他,他也会离她而去。两个都优秀的人是不能长期占有对方的,那么反过来想想维格也是一样。谁想长期占有对方,就意味着谁将要失去对方。有时他们一两个月互相不通音信,而他知道他们都不会忘记对方。
他知道她有极端的一面,女人总是情绪动物,再优秀的女人也一样。不过像今天这样的极端,这样的疯狂他还是第一次经历。以往他们都是贴切的,幽闭的,这次就在公路边上,他非常吃惊。但是他没任何犹豫,也不多问,他喜欢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表明他对事物的态度。这种情况他平时就一点一滴表现出来,而此次突然的邀请,又是如此的远途,他的反应更体现出他对复杂的突如其来的比如雪崩、滑坡、坠崖的经验。女人的情绪常有这种类似的情况,对心爱的女人这时正是体现男人的力量的时候。黎明时分教练尚在梦中,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却只告诉她十分钟他就到。十分钟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到得稍晚一点儿,不过也只晚了两分钟。他看到她蜡像般发呆的样子,他毫无准备但是立刻带她上路。这时不需任何道理,满足她,让她安定下来,让她在速度与颠簸中找到情绪的对应。她一上车就好像睡着了,安静得就像远方早晨的河流。他没想到她突然叫他停车,他看到一张混乱的燃烧的甚至几乎可以透视到内脏的脸。那一刻他至少知道一点:她的混乱或崩溃有一部分是由情欲构成的,他知道什么才能使她镇定下来。
他做了很危险的事情,做了不该做的。
但他做得非常好,他最后没有一泻千里,几乎完全奉献了自己。
也就是登山运动员才能做到他这点。
四个小时,车一直挂在岗巴拉山上,没有任何闪失,每个转弯都尽可能地舒缓,都考虑了后座的睡眠,如果射了精几乎是不可能的。
教练的冷静和控制力可见一斑,这正是山峰所给予他的。如果要选出控制力最强的几种职业,登山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
教练的父亲是汉族,母亲是藏族,家庭结构与维格相同,不同的是教练的父亲是当年十八军的军官。教练生在西藏,长在成都,后来又回到西藏。
教练从不以藏族自居,也不认为自己是汉族。
他是个无民族的人,他的孤独也来自这点。
又过了一个小时,车登上山顶,稳稳停在羊卓雍湖边。湖水封冻,一派未凿的冰雪世界。维格中间醒过一次,因为车窗外全是雾,什么也看不见,那时虽然还残存着一些谈话的意识,但是已非常淡,混沌,正如窗上的雾。她再次睡去,非常沉,醒后一片清新,所有黎明时刻的躁郁一扫而光。没有从前的记忆,甚至没有做爱的记忆,什么都没有,只有四周的环形山,湖上的雪原,不知道怎么一下就到了这里。
车里没人,她跳下车,直奔湖边。
她捧起未凿的雪洗脸,雪冷得像烫了她一下,爽极了。
教练从背后递给她一条毛巾,毛巾像雪一样白。
——新毛巾?她问他。
——是,车里有一沓这样的毛巾,教练说。
——谢谢,她拥抱他。
——睡得还好吗?他问她。
——太好了!她面对雪原,完全恢复了活力。
——天冷,别感冒,到车里去吧。
车沿着湖滨的山脊公路继续前行,差不多就是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山脊上行进。羊卓雍湖狭长地静卧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环抱中,周围是耀眼的更高的雪峰。湖面阳光刺眼,岗巴拉山并立着两座遗世独立的雪峰,直刺苍穹。刺破处有时一角水一样的蓝天便从上面流下来,仿佛就是那里汇成了羊卓雍湖。两座雪峰一会儿尖峰毕现,一会儿云缠雾绕,云中总像有暴风雪呼啸,看一眼那里都会觉得冷气逼人。那里怎么攀登呢?维格想到教练暴雪中攀登的情景,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种想象显然无知,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在暴雪中攀登。
教练很少说话,专心驾车,不过还是告诉了维格,前面过了浪卡子就可以看见著名的宁金岗桑峰,那是多年前他登上过的山峰。她好奇地问是多少年前,教练想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会儿教练才说是九年前,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二十九岁,教练强调了一下。没人不怀念自己的青春,即使依然像小伙子的教练。
宁金岗桑峰海拔七千多米,是西藏四大雪山之一,每年4月至5月或9月至10月的春秋季节是登山活动的时机(直到这时教练才间接地纠正了暴雪中登山的想象)。教练说,宁金岗桑峰雪山群是一个纯粹的冰雪世界,坡岭和沟壑发育着几十条现代冰川,时有冰雪崩塌,他的两个队友就埋在那里。
——现在还埋在雪中?
——九年了。
——那还不像冰一样透明?
——当然像冰一样透明。
——真的?能看见他们?
——你看不到。
——为什么?为什么?
——能看到就好了,可以成为风景是不是?
教练的嘲讽尽管几乎不易察觉,不过维格还是听出了一些,这正是他们在某些事物上的距离。维格不由得想起王摩诘,而他们的距离在哪呢?王摩诘从不低调,从来直截了当。王摩诘和教练完全不同——这个可恨的家伙,她怎么总也摆脱不掉他?那些漂亮的直刺青天的雪峰慢慢在她眼前淡化,就像缥缈的声音和内心的记忆。
——你再睡会儿吧,教练说。
——我一坐车就困,她不好意思地睁开眼说。
——要到后面睡吗?教练的车慢下来。
——不,她说,听听音乐吧,她提议。
是《雪山之鹰》,教练开车永远是这首曲子。
很好听,很西藏,但听时间长了又变成了心灵的背景,再没感觉。车上的音乐从来就是如此,根本不可能专心致志。事实上音乐作为背景是促使人回忆的,而旅途好像并不减少思绪,相反增加思绪,人无时不在当下又无时不在别处,人就是这样一个随时都不确定的活体。慢慢地不可遏制地,她的脑子里的谈话又开始了,而一旦开始就一发不可收,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母亲,外婆,阿莫舅父,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28]……
浪卡子小镇海拔很高,因为俯瞰湖水的缘故看上去更高。山峰很亮,雪光刺眼,经幡猎猎。小镇很小,主要由一条丁字路构成,路宽不足四米,长不足两百米,两边是二层或三层由木头和石头构成的楼房。街边一侧有六七家四川人开的餐馆,差不多一家挨着一个,好像在这高原小城因山风过大也要抱成团似的才不至吹散。餐馆大多只有几张餐桌,卫生条件不好,装潢也大体相仿。她看着小镇,没什么新鲜感。他看她醒了,对她说:
——你又睡了有一个小时,睡得还好吗?
——还好,像坐飞机一样,没感觉。
——我开得很慢。
——我不能再睡了,睡得太多了,说着她伸了个懒腰。
——我们在这儿吃饭,吃过饭去桑顶寺,到那儿你想睡也不可能了。
——啊,桑顶寺!桑顶寺还有多远?
——不远了,很近。
——太好了!
教练熟悉小城,因为登山不知多少次途经小城,几乎有自己的定点餐馆。不用说这是一家最好的餐馆,主要是干净,老板和老板娘和教练都认识。餐馆一层用餐,二层住宿,站在二层走廊上可以看见耸立在楼后的山峰,青色的山体异常干净,没有一棵树,一点植物,只在高高的山峰上有一些五彩经幡随风飘动。他们看了房间,教练让老板娘把订好的单间重新打扫了一遍,把已换过的床单床罩再换一次,地板再擦一遍,卫生间重新冲洗一遍。这已是最好的房间,不过仍嫌简陋。收拾好房间,风景很好,一切都还满意,他们下楼点菜。教练征询维格的意见,维格没意见,她习惯了教练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教练问维格还要不要喝酒,维格想喝,有些犹豫,教练说喝了酒恐怕还要睡,桑顶寺就不太容易上了,维格放弃了。
桑顶寺距浪卡子五十公里,司机一般说不远是相对而言,很多时候不能问司机路远近,他们的远近概念和非司机是不一样的。五十公里山路也要走一个多小时,幸好维格没喝酒,否则她又要睡了,教练真是很老到。
教练的经验全在路上,在生活上,在内心上。
通往桑顶寺的路一直伸向羊卓雍湖的一个半岛上,半岛是一座山,山顶即是红色的桑顶寺。因为云遮雾罩,因为孤悬于湖心之上,因为鲜有人能到此一游,桑顶寺看上去非常隐秘。另外,更让桑顶寺披上一层神秘面纱的是,寺院堪布是一位女活佛,名叫“多吉帕姆”,至今已历十二世。
“多吉帕姆”即藏传佛教密乘中的“金刚亥母”的化身,是“胜乐金刚”的明妃——修无上瑜伽密法的空行母,因此,桑顶寺供奉的佛像多是金刚亥母(多吉帕姆)与胜乐金刚相抱之形,亦称“乐空双运”。另外,由于历世“多吉帕姆”佛母及寺内僧尼长期修炼金刚亥母密法,许多世的“多吉帕姆”佛母都有变身功夫。维格以前研究过的桑顶寺一则史料称:十八世纪初叶,准噶尔蒙古军队进袭藏地,一个首领来到桑顶寺,要“多吉帕姆”佛母表演一下变身法术,“多吉帕姆”佛母当即拒绝。结果准噶尔蒙古军队冲入寺院,突然发现寺中僧尼全无,原来该寺原一百六十名僧人全都变成一百六十只兽在吼叫,准噶尔蒙古官兵被“多吉帕姆”的神通所征服,不仅没有毁寺,最后反而成为桑顶寺的最大的施主。
近两个小时过去了,维格远远看到了半岛山顶处的梯级的寺院,看到湖水、雪山、云、蓝天,她推测“文革”中失踪的外婆或许到这里避过难,或许现在还在这里也未可知。这里是空行母的所在,外婆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苏穷,不属于宇哲,不属于任何子女,如果她原本可能就属于这里,最后也应回到这里。来桑顶寺是维格的夙愿,因此不能说黎明时分的疯狂只是一时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