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思想史》,民国二十四年在上海光华大学所讲,予女翼仁笔记之,而予为之订补。以阅时甚暂,故所讲甚略,特粗引其端而已。虽然,古之所贵乎朋友讲习者,曰讲明。学者于义有所不彻,教者罕譬而喻焉,曰讲贯。既习其数矣,而未能观其会通,故教者为引而信之,触类而长之也;故曰:予非多学而识之,予一以贯之者也。专门之士,穷幽凿险,或非圣人所能为。然覆杯水于堂坳,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况于翻检钞录,又不足以语于致曲者邪。抑闻之,古之为政者,必立谏鼓,置谤木,岂不知忠言之逆耳,谗谄面谀之快于心,虽睿智,思虑有所弗能用;虽聪明,耳目有所弗能及。是以用众以自辅,求贤以自鉴,而不蔽于其所亲昵也。若乃将直言极谏,与诽谤同科。举国计民生,惟党徒之殉,弗思耳矣,亦已焉哉。云南起义前夕自记。
中国的政治思想史,是颇为难讲的,因为:
(一)政治思想和政治制度不同。政治制度,是有事实可考的,历代都有记载。记载自然有缺漏,但是一件事实,缺落其一部分,或者中间脱去一节,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自然有人去研究,用考据手段去补足他。政治思想则不然,他是存于人的心里的。有许多政治思想,怕始终没有发表过;即或发表过的,亦不免于佚亡;凡是高深的学说,往往与其时的社会不相宜,此等学说不容易发表,即使发表了,亦因其不受大众的注意,或且为其所摧残而易至于灭亡。此等便都无可稽考。
(二)中国是一个政治发达的国家;而且几千年来,研究学术的人,特别重视政治;关于政治的议论,自然有许多,但都不是什么根本上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一件事情,我们倘然看作问题而加以研究,必先对于这件事情发生了疑问;而疑问是生于比较的。我们都知道:希腊的政治思想,发达得很早。在亚里斯多德时,已经有很明晰的学说了。这就是由于希腊的地小而分裂,以区区之地,分成许多国,各国所行的政体,既然不同,而又时有变迁。留心政治问题的人,自然觉得政治制度的良否,和政治的良否大有关系,而要加以研究了。中国则不然。中国是个大陆之国,地势是平坦而利于统一的。所以其支离破碎,不如希腊之甚。古代的原民族——即今日所谓汉族——分封之国虽多,所行的政体,大概是一样。其余诸民族自然有两样的,但因其文明程度的低下,中原人不大看得起他,因而不屑加以比较研究。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见《论语·八佾》,最可以代表这种思想、这种趋势。直到后世,还是如此。没有比较,哪里会发生疑问?对于政治,如何会有根本上的研究呢?因此,中国关于政治的史料虽多,大都系对于实际政务的意见——如法律当如何改订、货币当如何厘定之类——此等学说,若一一列举,则将不胜其烦,而其人对于政治思想依旧没有明了。研究中国的政治思想,非将一个思想家的学说,加以综合,因其实际的议论而看出其政治上的根本主张来不可。这是谈何容易的事情?
凡思想总是离不开环境的,所以要讲政治思想,必先明白其时的政治制度和政治事实,而政治制度和事实的变迁,就自然可以影响到政治思想而划分其时期。我们根据于这种眼光,把中国的政治思想分为四个时期:
第一期 自上古至战国 这是中国的社会组织发生一个很大的变迁的时期,自政治上言之,则为由部落至封建,编者按:指实行分封制的政体。由封建至统一。
第二期 自秦至唐 秦汉是中国初由封建而入于统一的时期。封建之世不适宜的制度,在此时期中,逐渐凋谢;统一之世所需要的制度,在此时期中,逐渐发生;逐渐发生的制度,自然又有不适宜的,不免酿成病态,政治家所研究的,就集中于此等问题。
第三期 自宋至清中叶 第二期中所发生的病象,到此渐觉深刻了,大家的注意自然更切,而其研究也渐深,往往能触及根本问题。而这时期之中,民族问题也特别严重。实际上,民族问题在秦汉时代已经发生,当“五胡乱华”之时,已经很严重了。但是人们的思想,往往较事实要落后些,当彼其时还不曾感觉他十分严重,到宋朝以后,却不容我们不感觉了。要御侮先要自己整饬,因此,因为对外问题的严重,也引起了内部改革的问题。
第四期 自清中叶至现代 这是中国和欧洲人接触而一切思想都大起变化的时期。政治思想当然不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