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心理医生麦克预想中那个让她母亲绞紧眉忧伤地说“非常担心”的女孩,无论如何似乎都不该是眼前这幅模样。
当他礼貌地敲门,并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稚嫩的回音“请进”之后,打开门,就见到了身为心理医生的他的小病人。
那是一个年约□岁的女孩,穿着白纱的公主裙倚在窗口,正尤自弯曲着白皙的手指,逗弄着阳台上的一株紫罗兰。
屋外金色的阳光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欢快地跳动,听见响动,她回过头,额头光洁鼻梁高挺,小小的脸上尚带着孩童的婴儿肥,脸颊有着一抹自然的红润光泽,大大的、蔚蓝色的眼睛在看到他时似乎有丝错愕一闪而过,随即安静地微笑,“你好。”
“你好,我是……”麦克的自我介绍被对方利落地打断了,女孩注视着他,浅淡而疏离地笑笑,“我知道你是谁。你叫麦克,是著名的心理医生,发表过数本权威杂志。也是--”
她故意拖长了音,在看到男人依然保持着温和友好的笑容后,才缓缓道,“妈妈高价给我请来的心理医生。”
小大人似地耸耸肩膀,女孩显得颇为无奈,“钱都花在乱七八糟的地方了,妈妈真是浪费。”
提着公文包的麦克伫立在地,楞了楞,哑然失笑。
一年前,那个他曾经放弃治疗的患者闯入他家时,神经质又疯狂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愧疚自己当初的无能为力,于是在一年后,机缘巧合下找到了这个和那个男人有着极为相似经历的女孩,想要好好帮助对方。
原以为女孩要不是如那男人般神经质又癫狂,或者是内向自闭,对陌生人戒备冷漠。
却没想到,是一个这么俏皮可爱、充满着勃勃生机的女孩。
有着极为丰富的对待孩童经验的麦克走近几步,在女孩面前轻轻蹲下,微仰头直视着她,口吻自然而亲切,“洛莉,也许你妈妈并不是在浪费?要知道,她很担心你。”
四目相对,那双和他心爱的妻子相似的蓝眸却让他微微失神,表情黯了黯,眉梢眼角挂上一抹沉重的忧愁。
洛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什么,然而最后还是泄气地耸拉下肩膀,低着头沉默了。
看似一副不被人理解所以很苦闷的模样--实际披着洛莉皮的黎落正一百零一次对天狠狠竖起中指!
俗话说的好,一直被坑爹,从未被超越!
黎落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这一次的穿越是久违了的婴穿。单亲母亲独自扶养着她,两人的生活虽不说富裕,但至少衣食无忧。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庆幸不用半路出家扮演别人,就惊诧地发现,咦,这个世界人怎么那么多?
白天大街上人满为患就算了,为毛半夜里还有陌生人在家里走来走去而母亲完全不会察觉?
家里紧锁的门莫名其妙被打开、明明收拾好的东西一眨眼就乱七八糟、出个门老是有不管男女老少的陌生人跟痴汉一样默默地尾随她一路……
再怎么神经大条都能发现不对了,何况被恐怖片磨砺出来的黎落?
她只是,非常蛋疼地不愿承认,自己这辈子居然丫的开了鬼眼!
鬼眼,顾名思义,就是普通人拥有能够看到鬼魂存在的眼睛。
这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对黎落来说非常困扰。就算她明白自己开了鬼眼后,想要伪装成普通人都很困难,因为只是看长相的话,很多鬼都和一般人没什么差别,这也是她老是无意识地认错人,引发别人恐惧侧目的原因。
比如,明明眼前空无一人,而她一次次不经意说出“公交/电梯/教室人好多,我们等一等吧”,最要好的伙伴从诧异再到惊异直到最后恐惧害怕厌恶的目光,黎落暗叫不妙急忙解释,而对方此后刻意离她远远的,在那人的影响下,附近的小孩子都用又惧又厌的看异类的眼神看黎落,这种影响又被某些孩子“无心之失”带到了学校,于是黎落整个幼儿园到小学,一直独来独往,人人退避三尺。
她也告诉过这一世的母亲,但母亲完全不信,还怀疑她精神出了问题。
事已至此,黎落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再加上一次次被恐怖片坑爹,本就对鬼怪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她绝口不提鬼魂的事情,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倒是相安无事。
只不过,最近出了点“小问题”,而她再三权衡之下,终于还是选择试上那么一试。
“妈咪,外婆其实在我们身边,她说”稚嫩天真的话语还未说完,就被母亲皱着眉严词拒绝了,“洛莉,别胡说!你又犯病了吗。”
“……”被迫犯病的黎落于是迎来了母亲专门为她请来的知名心理医生。
如果是以往,她必然会伪装成普通人的模样,把心理医生糊弄过去;但现在,她有不得不让对方信任她的理由。
她眨了眨蔚蓝如天空的眼睛,仰着头望着这位中年医生,表情天真而无辜,“呐,麦克医生,你相信鬼魂的存在吗?”
女孩稚嫩的童音与记忆中少年颤抖而隐含期待的低哑嗓音混合到一起,重重刺伤了耳膜。
胸口一窒,麦克几乎要下意识地说,不,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鬼魂呢。
然而开口的一瞬,他回想起了那个和眼前的女孩有着相同臆想症的少年。
对于那个偏执孤独的少年,他终于不甘而无奈地放弃了对对方的治疗;而这一次,也许他该采用不一样的方法试试?
“……普通是人看不见你说的鬼魂的,”沉默了一会儿,麦克低声解释道,“倘若的确如你所说,它们真的存在的话。然而我们看不见它们不是吗,那么就没有证据让我们相信。”
委婉含蓄的话语中,言外之意即使是个小孩子都能明白。
“我能看得见,”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完这句话,洛莉跳到小床上,手撑在身后,一下一下晃荡着光着的白皙的脚丫,凝望着窗外的昏黄夕阳,自言自语,“鬼魂像我们人类一样走来走去,互相看不见对方,他们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重复过去的习惯,甚至……有部分的鬼魂居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麦克为对方冷静镇定的语气而深深动容,不解道,“洛莉,你不害怕它们吗?”患病的少年被自己的臆想折磨得几近崩溃发疯,为什么她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洛莉摇头,“他们不会伤害我,不过有时会给我带来一些困扰。就比如--”
她忽然抬手指着敞开的门外,麦克顺着女孩的目光看过去,幽深的走廊向外延展开去,安静无声,空无一人。
“那个满嘴吐血的少女在我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每天睡觉她就在旁边幽幽地盯着我。”洛莉镇定的收回手指,把目光从浑身浴血的对方身上移开--
穿着睡裙的少女扶着墙壁,正大口大口往外吐着夹杂着内脏的暗红色血块,表情扭曲而痛苦。
洛莉盯着几步远外的沉默而内敛的男人,“麦克医生,我相信作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你一定有办法说服别人相信某些事情。如果我能证明我所见都是真实的,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麦克看上去对这个近似赌约的邀请并不敢兴趣,他褐色的眼里闪过一丝忧愁和怜悯,但他掩饰的很好,若不是洛莉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根本无法发现。
麦克轻轻叹了口气,认真地劝道,“洛莉,这些都是你的幻想,它们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这种时候,他无法再继续符合女孩的说辞,那样只会加重对方的臆想症。
洛莉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道,“那么,你不回答我就当做默认了。”
“明天早上八点半,和我一起到琴科顿社区,去参加一场葬礼。Goodbye~”
麦克对着紧闭的大门,苦恼地觉得这小女孩比自己当年遇到的臆想症少年,要棘手更多。
小手一挥,黎落就这样赶走了还没来得及展示自己心理学才华的麦克医生。
而离开黎落家的麦克,一个人独自在喧闹的大街上晃荡着,漫无目的。脚却像是有自己意识地引领他的方向,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一家再熟悉不过的珠宝店前。他凝视着里面那个微笑向顾客讲解珠宝的女店员--那曾经是他的妻子。眼神怀念而蕴含哀伤。
他们曾经非常恩爱,然而因为那个臆想症少年的忽然闯入自杀在他家中,妻子对他的感情莫名其妙地开始变得冷淡,他们已经分居了好一阵了。
凝望驻足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远去,高大的背影微躬,透着寂寥和沧桑。
第二天,黎落到达社区某户居民门外时,麦克已经如约而至,等候在外面。
此时正是秋末时节,秋风瑟瑟,人们都穿上了厚外套戴上了围巾。
举办丧宴的住户人缘很好,附近的邻居都纷纷赶来悼念死者。穿着黑色或者白色服装的宾客人来人往,但无人注意到麦克。
他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外面批着灰色的毛呢大衣,既素净又整洁。他站在离正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既不打扰主人迎客,又方便黎落在人群里找寻他。
他裤脚的位置比别的地方深一些,看上去似乎早到了很久,所以裤脚才被清早的露水打湿。
黎落毫不奇怪男人会早到,因为从昨天短暂的接触中,就能发现这是一个正直热心的好人。他也是真心想要帮助黎落走出“臆想症”。
她连忙小跑过去到男人面前,脸颊红扑扑的,喘着气,“抱歉,等很久了吧。”
麦克对她小大人似的招呼似乎已经习惯了,温和地笑了笑,把手上拿着的一盒牛奶递给她,“吃早饭了吗。”
胡乱地点了两下头,黎落接过牛奶,手指不经意地触到男人修长的手指,冷冰冰的。
顿了顿,黎落若无其事地接过牛奶,麦克细心地为她插上吸管,“咕嘟”黎落咬着吸管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牛奶,和男人并排走入了会场。
一路上,她不自觉地偷瞄身侧的男人,引来对方的疑惑,“洛莉?”
“不、没什么。”
迅速收回打量的目光,黎落隐约觉得也许她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事情。
进入到屋子里,男女主人正在招待前来悼唁的宾客,看见他们也只是礼节性地过来问了问黎落,她早就做好准备工作,面露哀色地回答说自己是琪拉以前的同班同学,得知琪拉去世,特意前来吊唁。
哀伤的男主人对她的到来表示感谢,她趁机提出想去少女的房间看一看,男主人便带着他们两人上楼去了。
刚打开尘封已久的大门,男主人便被楼下的女主人给叫去了,临走时特意吩咐黎落看看就行,别随意动里面的东西。
黎落满口应允,在男主人刚走后,二话不说转身就径直进入屋里,在床的正对面书架上,埋着头捣鼓半天。
“洛莉!”麦克急忙想要阻止,黎落已经顺利地从书架最里面捧出了一个布满灰尘的盒子,平常冷静自持的声音透着一丝欢喜,“找到了!”
“这是?”
在麦克诧异的目光下,女孩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钥匙,插入紧锁的盒子,一声脆响,盒子应声而开,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盒录影带。
“琪拉的父母都说,孩子是生病去世的,”黎落攥紧录像带,紧盯着麦克的双眼,“但死去的琪拉的鬼魂找到我,请求我帮忙拿出这盒录像带给他父亲。她给了我这把她小心保管的钥匙,告诉我录像带的所在……麦克,你告诉我,倘若我不能看见鬼魂、他们也并不存在,我要怎么才能够知道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
面对女孩咄咄逼人的质问,麦克第一次无言以对,心底深处竟然巨大的震惊和动摇。
他眉毛浓郁,褐色眼睛深陷,眉心轻轻蹙起成“川”字,唇角紧抿。
……满溢心底的,还有深深的歉疚。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之前,是不是完全误解了那个饱受世人冷眼的孤僻少年?
鬼魂难道真的存在,而且恰好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看到它们,和它们交流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