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下贡谷中那些一头雾水的蛊主们,还有奄奄一息的曲不折,乔花坐在高速飞行的九头鸟上,听着耳边呼呼刮过的风,地面上的山峦河流尽收眼底,她的心性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
今天是个艳阳天,一直用改过基因的蛊虫喂食的九头鸟,向来强壮而活跃,飞起来又稳又快,她摸着九头鸟在太阳光下发亮的羽毛,真心称赞那只得意的坐骑,“你真是我的好火焰!”
“火焰”是乔花给九头鸟起的名字。
她骄傲地摸了摸其中那颗有黄色脖颈的头,她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在艳阳天骑着自己的九头鸟,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览遍那六国的美好河山。要不是中原人对九头鸟厌恶之极,她还想飞到中原去看看,出于对九头鸟的安全考虑,她才从来没飞出过九龙地带。
那种幸福,甚至比她的夫君回到蛊谷陪她浓情蜜意时还要幸福两倍,而且那个反差还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而到了今天,只有骑着九头鸟飞行才能安慰她那颗严重受伤的心了,这次就算救活了曲不折,乔花再也不会让他再进贡谷半步。
她刚认识曲不折时,自己是那么天真幸福,那时的曲不折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什么虫啊蛊啊山水统统都不重要,只要曲不折跟她有点关系,她甚至都不需要吃饭喝水就能活下去。
她小时候,除了罗曼小童母亲父亲和几个仆人之外,他从来没有过任何人类朋友,那些唯一愿意跟他们交往的蛊人,都在很远的地方,没有特殊之事,也就不相见了。
在她更大一点的时候,她发现那些尊重她并愿意跟她交朋友的蛊人们,是被大多数人害怕和看不起的,他们被人在背后吐口水,或恶语相向,要么就干脆没有人理睬。
从那时起,她就不知道什么叫开心了,她很孤单,在她满十三岁那年,父亲为了让她开心,就开始教她怎么驾驭九头鸟。她聪明绝顶生性善良,她很快就跟九头鸟建立了亲密的关系,骑上它飞在空中也驾轻就熟。一到艳阳天,只要父亲不用,她就总是乘坐着她的九头鸟到处乱飞。
那样,她就不需要去人间收集无数的白眼,可是,事情不会总是一尘不变,在某一个时刻,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她的脑袋中苏醒了,那是一种一定需要去爱某一个人的冲动。
就在那个时候的一天,在一片森林中,她遇到了一个跟自己一样,不被很多人接受的人,他叫曲不折,是云半山道观里的一个道家弟子。在那之前,她以为,只有像她一样,有个养蛊的爹或妈的人才会被人唾弃和看不起呢!
那时的曲不折,正为被未婚妻抛弃而自暴自弃,整日在山中疯狂砍树,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地砍倒了一大片森林。乔花在他快要晕死过去的刹那间,正好骑着火焰飞过,她把他救了下来,并带回了贡谷,她就那样莫名其妙地爱上了那个为情所伤之人。
曲不折接受了她,她无比欣喜,那时的她和之后的好多年她都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蛊女了,她竟然能嫁给一个正宗的道家子弟。
在爱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她甚至嫉妒起那个甩了曲不折的女孩,她还记得那日曲不折幻化出一座茅草屋,自己变成一个老太婆,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只是为了看一眼那位曲不折念念不忘的女孩。后来的几十年中,为了讨曲不折开心,她无数次变成阿姆的样子。
如今的她,每每想到这些事,心情都会一落千丈。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将带着现在的心智,好好重新选择,她一定会选择一条不一样的路。
那天在刑场上空,她的火焰在刑场上空无声地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当她听到曲不折大言不愧地当着上千人的面,说是他唆使自己给那对夫妇喝无子茶时,她顿时感觉犹如五雷轰顶,天塌地陷。
这些年,她一直都活在曲不折的谎言和恶意摆布中,她错怪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当年并没有错,那个施不义之蛊的人确实是她自己,只是她一直都不知道罢了。
那时的她,很想下去跟曲不折拼个你死我活,只是她发现,自己由于太过激动,根本不在能够打赢曲不折的状态,所以她放弃了!
她只是伤心愤怒地飞离了那里,在高空中滴了几滴眼泪。后来,她看到曲不折气急败坏地追着落荒而逃的罗八一家而去,她才发现,那个男人的心胸之狭窄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象到的。
鬼使神差地,她竟然也想看看他将怎样发泄自己的一点私怨,于是一路跟着他,后来看到那少年差点把他杀死,又不忍心,于是把他给救了。
现在,她更是下定了决心要救他,但不是因为舍不得他死,而是她不想那么便宜了他,她至少需要一个跟他算一算这笔帐的机会,她一定要救活他。
行到傍晚时分,她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到第二天晚上她就能到达雪山了。
她需要在天黑之前找个晚上能够落脚歇息的地方,火焰的眼睛在白天能够捕捉百里之内的情况,但是在黑夜中,这个看似天下无敌的神鸟却像白天的猫头鹰一样,看什么都不太清楚了!
那一带的山脉她非常熟悉,她很快就看中了那个住了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子,人越少的地方,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小。
她降落在村子外一棵巨大的橡树下,她跳下九头鸟之后,蛊蜂们就飞到了橡树上,停在一个宽阔的树杈上,堆成一堆取暖休息。火焰也飞到了大树上找了个地方休息。
她背上竹篮,假扮成一个挖药的女郎中,缓缓走向村子。村子外围的地里,甜乔花正在盛开,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甜荞花香味,傍晚的夕阳下,很多不愿意收工的蜜蜂还在甜乔花上辛勤地采蜜。
她对着一个较大的茅草屋走去,如果有人愿意留宿,那也得家里有足够的空间才行,屋子大的人家,主人愿意留宿的可能性也更大一些。
那茅屋的院子用木篱笆围了起来,篱笆上面爬满了各色的牵牛花。
“这里的海拔比蛊谷要高了很多,这牵牛花开的季节都足足慢了两个月。”
她一边想一边欣赏着那个夕阳下的美丽小院子时,突然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她赶紧两步来到门口,拉开柴扉,往里面喊话:“在下紫衣,是个江湖郎中,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郎中请进来吧!”她听到里面是个比较年轻的妇女。
推开木门,只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肚子高高隆起,躺在一张简单的木床上,汗流满面。
她脸上表情痛苦,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她马上明白那女人就要分娩了。
她放下竹箩,走过去摸了摸那产妇的脉像,又检查了她的胎位,发现胎儿双脚朝下,要是继续这样分娩,产妇和胎儿都有很大的危险。
“小娘子不要怕,我就点这两个穴位,我先缓解一下宫缩的节奏。你腹中胎儿双脚朝下,等我先把胎位调整,就不会有事了。”
那产妇已经是听天由命了,这时有人帮助,还是个郎中,她自是乖巧顺从,于是点点头,泪眼中充满感激之情。
乔花用手点了穴道,封住宫缩的阵势。
然后从竹篮中拿出艾条,在旁边的火炉中点着,开始熏那产妇的小脚趾肚。熏了一会,又让产妇肚子朝下跪趴在床上片刻,然后侧身稍做休息,就那样自西向东之势,反复数次,最后才让产妇躺回了原来的仰卧位。
“现在胎位已调整过来,我给你解穴,宫缩阵痛又会开始,我让你使劲的时候,你就使劲好吗?”
产妇点点头,她已经累得满身都是汗水。
等乔花解了穴道,产妇果然又开始呻吟起来。
在又哭又叫的两个时辰之后,外面天已经全黑,产妇终于生下一个男婴。
乔花耐心地把婴儿全身擦净,并把他放在精疲力尽的母亲手里,她又为产妇清理了胎盘,那张憔悴不堪精疲力竭的女人脸上,露出一种乔花所不认识的幸福。
“也许那就是成为一个母亲的感觉吧!”那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
“你家里有吃的吗?你需要吃点东西补充一点体力。”
“外面的鸡窝里应该有些鸡蛋的,还有那个木柜里些有玉米粉和荞麦粉。”
少妇说完,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她现在可没有力气下床做饭的。
“我可以为你准备,经历了一场那样的痛苦,谁也不会有力气自己去做饭的。”
她找到鸡蛋,拿出荞麦面,她给自己的第一个患者做了鸡蛋羹和荞麦糊。
女人自是感激不尽,本来那里常年无人来往,乔花刚进门时,她还是有些害怕,只是那时正在阵痛的袭击下,也是无力做什么了。
看到这个神秘的陌生女人帮自己渡过了这么严酷的劫,当她吃上乔花给她的蛋羹时,少妇的心理防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姑娘怀孕快临产,为什么却没有家人陪伴呢?”
“我父母公婆住在别处,丈夫为了挖雪山野参,常年不在家。这次出去快两个月了,他出门时,我的肚子还没这么大的。”
“他出去这么久都不回来,难道你一点不当心他的安危吗?”
“他在雪山上有很多朋友,倒也不必担心。”
“你说他在雪山有朋友,是一起找雪山野参的吗?”
“有几个找雪山野参的老乡,还有很多常年住在雪山的雪人。”
“哦!”乔花不再多说,她心中出现了一个结。
“大夫总是一个人走这么远行医的吗?”少妇的口吻很是关切。
“我一般只在魔西国境内采药行医,只是这次要采的药,太过特殊,只有到达雪山才找得到。路过此处,看看天已不早,就冒然进来借宿了,没想到,正好碰上你生孩子。”
她听到少妇的丈夫在雪山有雪人朋友,就开始琢磨开了,她希望在求血的过程中不需要跟少妇的丈夫或朋友们厮杀才好,要不然,刚救下一对母子的善行就又抵消了。
她开始有些惆怅,那少妇似乎看出她有难言之言,越发好奇,便热心地问她:“大夫要治什么样的病病,找什么样的药,非要到雪山那么远不可呢?莫非是为了雪山野参?”
乔花没想好,所以只是摇了摇头,闭口不语。
“如果大夫所求就是雪参,可以省了明日雪山这一趟了,我家里还有些雪参。只要是恩人用得上的,无论多少,明日统统拿了回去便是!”
乔花又摇摇头,只得实话告知。
“那雪参甚好,乃大补之药,是给正常人用的。只可惜,我要救的人五脏六腑俱碎,雪参已经治不了他了。”
“那人肯定是大夫的至亲之人,要不然,谁会走上这么远的路去雪山求药呢。”
“他是我丈夫。”
“既然雪参救不了,又有什么神奇的东西,能救得了一个五脏六腑俱碎的人呢?”
“雪人之血!”乔花无奈地说,其实除了雪人之血,还需要加入三十六味她母亲半辈子研究所得的中药。
但她无需告知这个少妇,所以只说是雪人之血,那才是最难求的药引子。
少妇听得大惊失色,她本能地把怀里的孩子抱紧了一些,半晌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话来。
“我知道这很残酷,但我需要让他活着。”乔花打破了那尴尬的沉默。
“要你夫君活着,便要夺去一个雪人的性命!”少妇的口吻马上变得的冷淡无比。
“性命倒是不用,我只需一小瓶就可以,可是谁会心甘情愿就放一瓶血给我呢?所以我、、、、、、”
“所以你是想杀死一个雪人,然后取它的血是吗?”
“目前来说,我还没有想到其他办法,如果真需要的话,也只能那样了。”乔花说完,把脸转向门口,不再看少妇。
后来她们没在说话,那少妇之前的感激之情,被后来的恐惧和厌恶代替了。
她给乔花指了一个角落里的稻草床,乔花无声地躺在那稻草床上,听着少妇慢慢入睡。
自己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到不是为了是否需要杀个雪人而踌躇。
她跟少妇谈起了丈夫,她那本来稍微有些好转的情绪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跟曲不折那几乎快三十年的变态感情,如今回想起来就让她害怕,说实话还有不尽的自责和恶心。
这三十年来,每当他回到蛊谷与她相聚,她都要喝下换形水,把自己变成二十岁阿姆的样子。
她很早就已经明白曲不折不可能爱上乔花,但她一直舍不得放弃。
那天见了已过中年的阿姆,她彻底醒悟了!发现自己是那么可笑,把自己变成阿姆二十岁的样子也是那么荒诞不经。
看到阿姆浩气凌然地为自己的儿子辩护,在一个恶魔般的男人面前毫无惧色地挺身而出,这三十年的时间,虽然夺去了她二十岁时的美貌,却给阿姆馈赠了那么多。
“我是个能够驾驭着九头鸟自由飞翔的女人,我把一个濒临死亡的产妇救了下来,我熟知无五毒百虫,并让它们为我所用。我凭什么就不能直起腰来,端端正正做个出色的蛊主,而我为什么要假传是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呢?”
从今天起,她要做个让自己看得起的女人。
她知道每次看到或想起曲不折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往过去的深渊里拉,让她无法那么勇敢。但是她也知道,只有在当着曲不折的面还能坚持做一个有原则的蛊主那一日,才算是真正地摆脱过去那些年的阴影。
就算是只是为了让自己重生,她无论如何也要取得雪人之血,把曲不折救活,然后最终面对面地跟他清了那笔帐,谁也阻挡不了她的。
她要救活曲不折,然后从曲不折的手里夺回所有她帮他达成的东西,这也算是为自己这些年来所放的直接或间接的错误有个赎罪的机会。曲不折背着她拿走了自己的一些蛊物去配制消灭鬼族的魔方,幸好,她已经让人把它们从曲不折的行宫内偷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