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阳坡下有座小镇,地方不大,只有一条里许长的青石大街,两边零零散散的住着十来户人家。
住户们有些是原本就出生在小镇,还有的则是过路的行人,兴许是厌倦了外面的尘世生活,见此地景色极美,又无外面的纷争,于是就在小镇上安家落户。
小镇中央,有家名叫‘四月风’的客栈,占地颇广,砖墙环护,老板是个看面相三十来岁的妇人,一直被伙计和路人称作红姨,也许是红姨赚了钱,客栈四栋高楼接连拔地而起,最高的两栋足有四层,剩下两栋也有三层高,在整个小镇上显得鹤立鸡群。
四月风有一种酒非常出名,别名叫做‘望春秋’,好喝不贵,半两银子管饱,据说酒味奇特,包含了酸甜苦辣咸种种味道,毕竟每个人心境与感觉不同,喝过之后,有人说是苦的,有人说是甜的,不一而足。
那些过路的酒客,但凡腹中有些墨水的,总会选个客栈楼上临窗的位置,然后叫上一壶‘望春秋’,细细品茗,因为在楼上向东远眺,能清晰的看到,有一条大河蜿蜒而过,注目望去,大河好似与天相接,让人心潮澎湃。
大河名叫千金河,传言宽达千丈,长度更是绵延万里,不知真假。
河边上还有个渡口,此时正停着一艘大船,几个船夫正忙上忙下,规整船帆和绳索,准备出航,渡口处原本有两艘大船,另一艘因为前几日带着船客起航,要好些天才能归来。
小镇上可供养家的活计不多,住户们一半选择去了四月风客栈做伙计,另一半则在渡口当起了船夫,生活倒也算惬意。
此刻,正是清晨时分,火红的太阳刚抬起小半,远远望去,像是从千金河里升起的一般,把河面映的通红一片。
客栈门口走出个少年,兴许是刚刚起床,他紧了紧衣衫,因为早上的天气还有些冷。
他伸长胳膊,舒展筋骨,然后哈了口热气在手上搓了搓,入神的看着日出奇景。
少年名叫季人离,是客栈的杂事伙计,平日里端酒传菜,洗锅刷碗,少有空闲时间。
少年名字是他自己取的,那一天,有个中年汉子喝醉了酒,非要拉着少年识字,少年推脱不开,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比划,但来来回回三遍,依然写不出‘客栈’二字,见少年实在蠢笨,汉子也就没了兴致,随后百无聊赖的打听起少年的身世来。
客栈后院的管事名叫白胭脂,她曾告诉少年,十五年前,她看到有个怀抱婴孩的宫装女子,白天一直坐在门外流泪,傍晚时分,女子消失不见,直到半夜,白胭脂被一阵怪声惊醒,循着声音,她来到大堂西侧的灶房内,发现里面一片狼藉,还有个婴孩一头栽在水桶内,已经奄奄一息,她这才想起白天宫装女子抱在怀中的婴孩。
白胭脂说,傻小子饿的没办法,先是喝了半瓶酱油,后来口渴了找水喝,一不小心栽在水桶里,差点淹死。
听了少年的身世后,醉酒汉子先是一番感慨,然后借着醉意,跑出门外,手指青天破口大骂,少年看的出来,汉子应该是个不得志的读书人,骂了很多晦涩难懂的话,少年听的云里雾里,后来,汉子醉倒在地,好心的少年连忙跑去将其扶起,就在汉子不省人事之前,口中念念叨叨的说,少年小小年纪就‘寄人篱下’,可怜、可悲。
被人叫了十多年‘酱油瓶’的少年,听了后如获至宝,虽然不明其意,但想着从读书人口中说出的话,应该差不到哪去,于是他冥思苦想一夜,第二天一早的时候,又请教了一个平时话语不多,但每每开口总喜欢咬文嚼字的伙计,最后,在客栈宣布,自己取名叫季人离。
少年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客栈,不过也曾听那些过路的客人讲述过外面的世界,据说小镇与别处最大的不同,就是天气极其分明,因为并无春夏,只有秋冬两季,白天稍稍有些凉意,像秋天一般,到了晚上则阴冷异常,尤其是刮起西北风时,让人恨不得钻进被窝里不出来,少年听说,外面的世界还有春夏两季,春天微风和熙,夏天烈日炎炎。
这时,不远处的青石大街上,有个银衣男子正缓缓走来,像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四处打量,当走到客栈门前时,男子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匾额上‘四月风’三个大字,若有所思,随后,径直跨步走入。
客栈门口还在愣神的少年,冷不丁的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下意识的让到旁边,连招呼的话也忘了说。
男子没有计较,进到客栈后,抬眼环视一圈,然后走到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开口说道:“小哥是看出来我身无分文,所以连个招呼也不打?”
季人离挠了挠头,咧嘴说道:“客官真会说笑,我哪里会这种本事!对了,客官要吃点什么?包子馒头,还是……”
男子淡淡道:“不吃!”
季人离眉头皱起,试探道:“真的没钱?”
男子不咸不淡的说道:“只是偶然路过此地,就进来坐坐!没带银钱!”眼看少年面色渐渐不耐,又补了一句,说道:“如果坐坐也要钱的话,我也可以出去!”
季人离扯了扯嘴角,有些鄙夷道:“幸好你进门遇到的是我,不是伍欢喜!”
男子面露疑惑,问道:“伍欢喜又是何人?”
季人离打个哈哈道:“是我们客栈的另一个伙计!”
男子想要问个究竟,但眼前的少年已经打着哈气走开。
其实少年想说的是,如果伍欢喜在场,方才男子话还没说完,就会被一脚踹出去。
不过,说起伍欢喜这个人,少年有些看不透,明明是个伙计身份,但平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客栈做伙计的这几年,每天直到日上三竿,才会慢悠悠的从住处来到客栈,做事也毛手毛脚,几年来,客栈里但凡有些年头的锅碗瓢盆,基本被他摔了个遍。
但客栈老板红姨依然将他留在了这里,无他,只因为伍欢喜有些武功底子,遇上那些无理取闹的客人时,敢打敢拼,不怕惹事,而且,最后总能将对方治的服服帖帖,让红姨省了不少心,毕竟开门做生意,客人形形色色,有好人,也有坏人,做老板的不能事事躬亲,当然,最重要的是,恶人总得要有恶人去磨。
少年还记得伍欢喜说过的一句话,‘你敢打我一拳,我就敢还你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那种!’
原本,少年以为伍欢喜就是这样一个狠人,直到有一次,季人离跑到院墙外面撒尿的时候,看到伍欢喜正躲在那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少年像抓住了把柄一般,打破砂锅问到底,伍欢喜怕少年宣扬出去太过丢脸,于是就道出了实情,说他在等一个姑娘,一个深爱的姑娘。
想到这里,少年摇头笑了笑,走进了灶房,里面几个做饭的伙计忙的脚不沾地,少年旁若无人的拿了个包子,一口咬下,顿时香味扑鼻。
少年今天起的有点早,因为夜里做了噩梦,之后再也睡不着,等天色逐渐发亮之时,少年再也待不住,连忙穿了衣服爬了起来,可当他再想回忆那个梦时,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
三个包子下肚,少年心满意足,临走前,他又拿了两个,走到大堂时,少年悄悄丢在了银衣男子的手上,毕竟,没钱还摆谱的人他见的多了,有些人明面上衣着鲜亮,但可能肚中空空,也许已经两三天吃不上饭,饿肚子的滋味少年深有体会,就在两三年前,少年还经常因为偷懒,被老板红姨关在西面的柴房,一整天不给饭吃。
看着手中的包子,男子有些诧异,这才细细打量起少年来,少顷,他开口问道:“敢问小哥叫什么名字?”
少年耸了耸肩,说道:“两个包子而已,不用报答!”
男子一愣,无奈道:“小哥误会了,只是看你与我有些眼缘,想交个朋友!”
少年无奈道:“季人离。”
男子“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有些意思!”
“不知小哥今年几岁?”男子继续问道。
闻言,少年明显有些不耐烦,心道哪有进了客栈不点饭菜,专问伙计姓甚名谁、年岁几何的?而且,你要是个差不多年岁的黄花大姑娘也就罢了,也许还会让人觉得,你是见人家心善,看上人家了,但你一个大老爷们跑来问东问西的,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你猜?”少年没好气道。
男子也不在意,好像没听出少年语气中的不满,轻声回道:“我猜,小哥今年有十七了!”
少年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不善,说道:“错!刚满十六而已!还有,我只是个伙计,你与我套的再近乎,吃饭依旧是要给钱的!”说罢,不管一脸愕然的男子,转身走向了后院。
不多时,太阳跃出千金河,天色已经大亮,准备今天坐船离去的客人们,纷纷收拾好行囊,三三两两的走出客栈,名叫季人离的少年,就跟在人群后面,身上背着一包半人高的行李,虽然不是太重,但依旧有些吃力,他准备帮客人送到渡口那边的大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