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关于干部制度改革和今后将不再从战士中直接提干的消息,果然在炮兵独立师大面积流行开了,弄得全师一百多个待提未提的干部苗子人心惶惶。有门路的四处活动,看看有没有争取的余地;没有门路的四处打听,巴不得再传来下一个消息推翻上一个消息。
没有谁看见常双群有什么异常举动,似乎这一切与他自己无关,天塌下来都是别人的事,该干什么他还干什么,那双不太大的小眼睛还是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微微眯着,一连一班这条小船仍然稳稳当当地行进在全师全团先进的河道上。
连首长就感叹,这小子也确实能沉得住气,明明知道自己提不了干了,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松劲,可见这个人的优秀品质是骨子眼里的而不是做样子的。这样的好苗子不提起来确实可惜了。也有人猜测,这小子八成是上面有什么背景,给他吃了定心丸,所以才这样不动声色。马程度就在背后跟栗智高嘀咕过,安徽人最有心计了,你说常双群他怎么这么能沉得住气,私下里肯定有动作了。师长那么看重他,能袖手旁观吗?
栗智高也觉得马程度这话有一定的道理。心想狗日的常双群还真阴险,平时装得正人君子似的,挺仗义,关键的时候就没真话了。
感慨也好,猜测也罢,常双群是毫不理会的。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常双群的心里就平静如水。新兵刚刚分下班,春训已经箭在弦上,排长半年前就提为副连长,他是代理排长,自然就要比别的班长多费一些脑筋。好在兵当老了,又有一堆标兵冠军的头衔顶着,其他的骨干老兵也都自然而然地很尊重,只要把任务布置下去了,不用他盯着也都能把训练组织得有声有色。
春天的阳光很温和,落在身上痒酥酥的。
常双群不大爱穿新军装,一套旧得发白的军装穿在身上,再配上一双松松垮垮的旧胶鞋,就很有些历史感和成就感。
代理排长仍然重任在肩。有时候蹲在炮场一角,一边吸烟一边看兵们操炮,就难免神游八荒,关于前程的问题便会从内心最隐秘的地方钻出来,似乎在阴阳怪气地向他发问:常双群,你已经是第四年的老兵了,你热肝热肺地干了这几年,图的是个什么?你老实说,你真的不在乎吗?自欺欺人罢了,你就是想当干部,你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当军官的料,你这几年都在设计着自己怎样当上军官怎样玩出花样,当兵三年多你狗日的一直不探亲,别人说你是一心扑在训练上,其实你是想等穿了四个兜才回去,你是想给街坊邻居们一个惊喜,你想看见你那瘫在床上的老爹高兴得从床上蹦起来,你是想看见那个嫌你家穷个头矮很不客气地跟你拜拜的姑娘惭愧地再来找你,而你再很客气地跟她拜拜。你狗日的就像个阴谋家,你把自己藏得那么深干什么?你个孬种夜里窝在被子里淌猫尿算什么玩艺儿,为什么不去找师长听听他的?
突然就有了冲动,就真的想去找师长。师长是说过的,像常双群这样的,当个排长没问题,当个连长营长的也没问题。
师长注意到常双群还是在全师第一次尖子班对抗赛前,那时候他还没有出过像样的风头,基本上还处于“怀才不遇”阶段。上场之前师长把他招呼到跟前,问他:“你这么小的个头,是怎么当上兵的?”
常双群挺着胸膛回答说:“我刚刚达到当兵的标准高度。”
师长又问:“你有把握取胜吗?”
常双群仍然挺着胸膛,回答说:“个头不如人,必有过人处。不然就来不了这里。”
师长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嗬,好大的口气。那就让我们来欣赏你的过人处吧。”
此次对抗赛,全班综合成绩第二,常双群个人得了三项第一。比赛完毕,师长就把他单独叫了过去。师长说:“你小子行啊,还真不是瞎吹牛。说说看,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精神力量?”
常双群倒也不怯乎,胸脯一挺,大言不惭地说:“我争第一有三个动力,一是为团里争光,二是为连里争光,三是为我们矮子争光。我想让首长们看看,咱们矮个子在部队吃了多大的亏啊,首长您是个大高个就不说了,您高大魁梧。再从团往排,有几个干部是小低个?干部政策里倒是没有个头高低一说,可是首长们一看谁是小低个,先就从心里把他看矮了。其实这有点不公平,个头小不等于能量小,不信您问问我们连首长,扛炮弹我也不比他们大个子扛得少。”
师长哈哈大笑,说:“过去没注意,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你小子好好干,再这么干两年,我就向党委提议,我们就是要提一个小个子来指挥一群大个子。”
果然就过了两年,这两年他常双群带着他的班,不仅稳稳当当地占据了本师训练的头把交椅,还在军区名列前茅。
可是,师长的许诺还没有兑现,一份红头文件便粉碎了他的军官梦。
常双群最终没有去找师长。冲动毕竟只是冲动,想法也仅仅只能是想法而已。他常双群是个很讲自尊的人。虽然师长单独接见他不是一次两次了,但那是一个首长和一个标兵之间的交往,和个人交情不是一个性质。师长请他吃过饭,师长到兄弟部队参观把他也带了去,师长还送过他一条烟,但那都不足以说明他有理由向师长提出个人要求。
老兵了,什么叫老兵?老兵就是要能够把握自己,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分寸是能把握住的。去找师长干什么?要求自己提干?那种话能说出口吗?打死也不能说。再说,以常双群的分析,师长难道就不知道他们这群人面临的问题吗?师长肯定知道。知道了而没有做动作,那就是做不了动作。如果师长能够解决,又何必等他去找呢?能做的就是水到渠成,不能做的找也白搭。一是给首长添烦,二是给自己丢脸,那是万万做不得的。如此一想,心里就释然了,继续老老实实地跟班作业,尽职尽责地监督指导训练。再看场上的那些兵,感觉就有些不一样,就像看见了自己的过去。
自己刚当兵的时候也是一脸懵懂,一脸的虔诚,往炮位前一站,就觉得这东西很神秘很了不起。看班长和老兵们那份熟练那副神气,心里就有些怯怯的,老疑惑自己比人家缺弦少心眼。起先也是笨手笨脚,屁大个动作不到位,老兵再一咋呼,就更加笨手笨脚。后来就好了,熟能生巧,巧能生风。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枪也好炮也好,瞄准也好装填也好,指挥也好操作也好,就跟农民种地工人做工理发师傅剃头一样,只要熟练了,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熟练到一定程度了,就是艺术了,而一旦进入到艺术的境界,怎么玩怎么是,怎么玩都是艺术。用不上一年,关于炮的要领新兵们都会熟练,而再过一段时间,肯定就会有人进入到艺术的境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队是长久的,而兵永远都是短暂的,常双群算得了什么?没有一个人是这个世界上不可缺少的,这个世界上少了任何人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常双群终于想通了。既然部队留不下咱,想必天老爷对咱另有安排。凡事都讲究个水到渠成,不能强求,还是要讲究个顺其自然。不当兵了,没准有更适合自己做的事情。
出现在老兵新兵视野里的常双群,仍然是那副雷霆于前不惊山崩于后不乱的作派,走路还是那么慢腾腾怡然自得,上了炮场还是那么挑三拣四,似乎提干不提干对他来说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可谁要是以为代理排长心里没有一点思想斗争,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出乎常双群意料的是,他没有去找师长,师长却通知团里把他叫了去。
会见场所是在师长的办公室里。更让常双群想不到的是,师政委也在场。这就使常双群意识到这次接见意义非同寻常地重要。
师长首先告诉他军区炮兵教导大队要成立预提干部速成培训中队的消息。师长面无表情地说:“为什么要单独告诉你呢,是因为名额极其有限,竞争对手很多而且很强,尤其是还要考文化,怕你没有把握。不过不要紧,我和政委都坐在这里,我们的决心已经定下了,一定要保障你入队学习,成为我军的一名炮兵干部。”
常双群顿时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他作为一个士兵,竟然得到了师首长如此高度的重视。那一瞬间真是百感交集,眼泪不由自主地就从心窝里涌了上来,热热地在眼眶里直转圈。
政委见他不说话,从沙发上站起身子,坐进了他身边的位置上,给了他一根烟,笑了笑说:“常双群啊,我是一贯反对战士吸烟的。你问问师长,我连师长都没有递过烟,但今天我来给你点根烟。”然后就打着火递了过来。
常双群慌忙站起来,立正,却不敢接火。
师长在一旁说:“政委把火打着了,你就点嘛。点着火,政委还有话说。”
常双群又犹豫了一下,终于低下头来,双手捂着,由于紧张和激动,接火的时候两只手像发动机似的哆嗦不停,以至于火苗差点儿燎着了政委的手。终于把火点着了,一个全师著名的战士烟鬼,此刻却尝不出烟是啥味,竟然还被呛住了,趁着咳嗽的工夫,把眼泪也悄悄地抹了去。政委等常双群平息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常双群,你想必也看出来了,师里对你是很重视的,这也是应该的。一支部队,靠的是什么,叫我说,靠的就是老兵骨干,靠的就是标兵尖子。我们当首长的成天也是工作,可是我们做来做去,做的就是你们的工作。如果说部队是一座大厦,老兵骨干们就是支撑这座大厦的钢筋。论起部队作风,怎么看?看什么?有的时候就是看几个人。譬如上次到军区比武,你们一个班拿了第一,就是我们全师拿了第一。人家不会说是某某班拿了第一,人家只会说是某某师拿了第一。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们对我们师的贡献,不比我们当师长政委的少。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该我们来为我们的老兵骨干们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