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副司令等人的晚餐是在七中队进行的。
晚餐实际上成了萧副司令的动员大会。按规定教导大队学员是不许喝酒的,今晚却破例上了白酒。萧副司令说:“你们在这里受训,只准喝两次酒,两次我都参加,今晚是第一次,等你们受训结束,级别命令下了,四个兜兜穿上了,我再来为你们送行。”
韩陌阡悄悄地对赵湘芗和夏玫玫说:“今晚首长要尽兴了。”
夏玫玫瞪起眼睛说:“老韩你要挡驾,老人家喝醉了你是要负责的。”
韩陌阡阴阳怪气地眨着眼睛说:“这个驾可不是好挡的,我劝你们也不要自找霉倒。首长高兴了,你就让他热闹一番。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老人家是喝不醉的。老人家今晚不仅要喝酒,恐怕还要高歌一曲。不信你们等着看。”
夏玫玫对韩陌阡的称呼是有讲究的,在对他不满意或者在一般性公开的场合里,喊他“老韩”,舅舅在场或严肃场合里喊他“韩参谋”;开玩笑的时候喊他“泥做的鬼男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喊他“老阡”或者喊“喂”;如果是对韩陌阡不满或者严重的愤怒,则一脸严肃地喊他“韩陌阡同志”或者“姓韩的”之类,偶尔还来一句粗话;要是喊“老阡”,那就说明她的心情非常好,并且是对韩陌阡非常满意。然而,自从彼此结婚之后,夏玫玫喊“老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这晚的聚餐果然如火如荼。能喝酒的,就放开肚皮喝了。萧副司令是晚兴致很高,学员们渐次敬酒,来者不拒,开始数杯一饮而尽,倒是学员们自己提出来,首长不能这么喝,我们年轻,我们喝光,首长意思意思就行了。首长跟我们碰杯,我们给首长代酒。
喝了一阵子,萧副司令的豪气有增无减,就给大家讲喝酒的光荣传统。说:“湘芗玫玫你们知道吗,退回二十年,我们,我跟你爸爸他们,哪里用酒杯啊,喝酒全是拿碗,大碗喝酒,大碗吃肉。我们那气派,别说叫你吃喝了,看着你都害怕。”
赵湘芗不做声,抿着嘴笑。赵湘芗的爸爸赵云飞是萧副司令的老部下,萧副司令当别茨山军区司令的时候,赵云飞是别茨山军区司令部的参谋长。赵云飞活着的时候,隔三差五萧天英总是要邀几个老对手畅饮一通。
教导大队的干部说:“不用说退回二十年,首长七八年前到N—017来,都是军用茶缸伺候,两个副省长都喝跑了。”
萧副司令哈哈大笑,说:“这种小酒杯,看起来精致漂亮,我们跟国民党谈判的时候就用这东西,我们不搞假斯文那一套,把十几杯倒进碗里一口喝光。国民党的那些官们喝不过我们,求饶,我们不依,硬灌他们。我说我们扛枪的人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连死都不怕,还怕喝酒吗?看一个人敢不敢喝酒,就能看得出来他敢不敢同鬼子拼刺刀。喝!谁不喝就掸自己的耳光子。国民党那些官确实是孬种,保命哲学学得好,宁肯掸自己的耳光子也不喝酒。”
教导大队的干部说:“我们都听说过,国民党的一个少将就在首长的面前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子,脸都打青了也不敢喝酒。”
萧天英说:“那是啊,他怕死。喝完酒,我们就拉国民党的军官唱歌,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们唱得气势磅礴,还不是唱一遍,我们酒后唱歌,一唱都是三遍五遍,还不换样,就逮住一首歌唱。你们听听,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你想想一连把这首歌唱三遍五遍是个什么效果?让你心虚,让你胆寒。我们在一边唱,国民党那些军官呢,就在一边东倒西歪,死狗一样。我们越是唱得起劲,他们越是双腿发软。我们其实也不是酒桶,但是我们用这种手段吓唬他们,从气势上压他们一头。唱完歌,我们的酒就醒了,还可以喝。我们在喝酒的问题上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决心,看看我们的英雄气概,看看这些人不达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以后南下千里追击的时候,有一个上校,听说追击他的是萧天英的部队,干脆不跑了,让他的部队在路边的一个村庄外搭起白帐篷,等着投诚。投过来之后对我说,就凭那次看你们喝酒听你们唱歌,我就知道我们大势已去,不是你们的对手。你们是意气风发,我们是死气沉沉,那还跟你们打个什么劲啊,投降算了。你看,就是喝顿酒,里面都很有政治学问。当然,今天我们没有谈判,也没有政治。现在看来的确是岁数不饶人了,那我老人家就倚老卖老了。”
学员们饭前都是有思想准备的,一是要让首长尽兴,二是不能让首长喝醉了。情况是在报到的时候就已经明朗了的,在这些老兵的前途面临命运受到严重考验的时候,就是这位当年纵马驰骋名震别茨半壁河山的萧副司令,就是这位在战争年代积累了赫赫战功和精彩历史的老军人,利用自己的威望和影响,上下斡旋,大声疾呼,要为部队留一批优秀的老兵苗子,留下这群土生土长知根知底的老兵,从而才有了这个艰苦卓绝的七中队。
从某种意义上讲,萧副司令就是这六十三个人的保护神,是他们最可信赖和尊敬的长者,最慈祥的父辈,跟着这样的首长,你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你当然要英勇献身,你可以为他去拼搏,更可以为他去死。这里面还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感恩戴德的问题,这里面有感情和理解所焕发出来的巨大的精神力量。强将手下无弱兵,这是自从有了军队以来的战争史上的一条铁的法则,而强将之所以强,除了他的谋略和智慧,更有他人格的感召力量,更有他和士兵的心心相印。
老兵们没有多少言语,在跟萧副司令碰杯的时候,许多人的眼睛是湿润的,心灵的虔诚就像一面旌旗,在年轻宽阔的胸腔里猎猎作响。
晚餐结束,萧副司令意犹未尽,果然豪兴大发,问教导大队的干部,“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
教导大队的干部赶紧说:“我们牢记首长的指示,出征不能没酒,酒后不能没歌,首长是不是先来一首《飞兵奇袭沙家浜》?”
萧天英举起胳膊,蒲扇般的巨掌在空中挥了几挥,哈哈一笑,说:“唱那玩意儿干啥?都给我拢过来,一起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饭前唱歌调味,酒后唱歌壮气。今天借酒为你们壮行,高歌为你们打气。”
然后就开唱,萧天英亲自指挥,重学员膛音爆发,唱得气冲霄汉。
夏玫玫和赵湘芗是在七中队的饭堂里认识教导大队的女兵们的。教导大队兵多官少,往往是一人多用。这次萧副司令来了,楚兰的胸前便挎上两架照相机,充当的是记者或者宣传干事的角色。
晚会进行到高潮阶段,赵湘芗意外地发现端菜的队伍也出现了女兵,有些好奇,便趁乱离开座位,跟到了厨房。
厨房里烟熏火燎,一派繁忙景象。这里除了两个轮勺的火头军,居然还有四个女兵,有的在洗菜,有的在切东西。女兵们见赵湘芗进来,纷纷起立,不知所措地搓手或者傻笑。
赵湘芗说:“我是赵湘芗,你们也可以叫我赵干事。不过眼下我是个剥削阶级,你们在这里忙乎,我在那里吃喝,很不道德呐。”
一句话把女兵们逗笑了。女兵中最漂亮的一个抿抿薄薄的嘴唇说:“赵干事是客人啊,我们当然要为你服务。”
赵湘芗说:“你们不也是从大队部来的吗,也算是客人吧。哦对了,我是远距离客人,你们是近距离客人。近距离客人就该照顾远距离客人,所谓前客让后客,是咱们中国的老规矩了。”
女兵们又笑了起来,拘谨的气氛很快就消散了。
楚兰照完了相,也到厨房里来帮忙。交谈了几句,赵湘芗便弄清了她们的名字:话务员兼图书保管员刘含笑,卫生班的班长丛坤茗和卫生员柳潋,放映员兼收发员黄敏。女兵们开玩笑说她们可不是什么客人,他们是大队部派来出公差的,是到七中队来当帮厨的炊事员兼服务员。赵湘芗听说过公差这个概念,但是以前只看见过男兵出公差,没想到这里还有女兵承担公差。
柳潋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大队部除了当官的,剩下的差不多都是女兵,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钱了,就该来帮厨了。”
楚兰说:“赵干事你是来逃酒的,一会儿首长们恐怕要喊。”
赵湘芗说:“我已经吃好了,躲在这里休息一下。他们喊他们的,你们不要出卖我就行了。”说着,拖过一张小凳坐了下去。一边闲聊,一边欣赏女兵们操作。她发现这些女兵们操持七中队的家务十分熟练,饭桌上别出心裁地出现的野花,想必也是这几个女兵的手笔了。看来她们是经常来的。一问,果然是。七中队的老炊自豪地说,咱们七中队的大锅饭香,大队部的女兵节假日都爱来帮厨,是来跟咱学手艺呢,将来出嫁了在家里有地位。
柳潋啐了老炊一声,说:“就你那手艺也值当一学?我们是来帮你提高品位的。不是我们监督包装,你做的那菜首长们恐怕都不敢消受。”
老炊快活地笑了起来。
赵湘芗同她们聊了一阵子,得知她们都是同年入伍的,年龄不大,但都是老兵,正好属于“下不为例”那一批。“下不为例”的典故来自六年前的接兵,当时因为有一批军队干部刚刚恢复工作,他们的子女在前些年耽搁了安排也耽搁了读书,中央采取了一个措施,把这些子女尽可能地接到部队当兵,于是乎进来了很多年龄极小的娃娃兵,部队感到麻烦,又掀起退兵热潮,家长们坚决抵制,中央主要领导人批示:这次不退,下不为例。
赵湘芗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姑娘当兵怎么会当到这个偏僻的所在,问楚兰,楚兰只是笑笑。问丛坤茗,丛坤茗说是自己要求来的,就是要在艰苦的环境里锻炼自己。丛坤茗在讲这话的时候,正在往菜里配调料,表情十分自然,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做作的痕迹。调料确实配得很有讲究,色彩鲜艳,想必味道也是精美的。
柳潋也说,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赵湘芗问道:“那么现在呢,现在你们是怎么想的呢?”
丛坤茗说:“现在也还是这么想的,艰苦和闭塞我们都是不怕的,可是年龄一天天的大了,就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前途了,总不能在这里当一辈子兵吧?像楚兰,提干报告都打了几次了,就是提不起来,而且现在把话说死了,提干是彻底没有指望了。”
楚兰赧颜一笑说:“打了提干报告的也不是我一个,坤茗和柳潋都是打了几次报告的。我们这些人怎么说呢,说命不好属于唯心主义,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一旦打成一片,女兵们就不矜持了。
一般说来,那些年头当兵的姑娘都还是比较受看的,譬如丛坤茗,就是个美人坯子,用夏玫玫和赵湘芗的眼光看,属于那种古典美,眉眼殊丽,形体轻盈,身段高挑,而且说话声音圆润,即使受军装局限,也依然透出尔雅的风采。楚兰应该算是文静型的姑娘,文静得有点像个容易害羞的村姑。身段没有丛坤茗那么高挑,但是比例恰当,曲线匀称。楚兰的皮肤白嫩细腻,小脸蛋上五官清秀,眸子清澈明亮,与人交谈的时候,虽然腼腆,但目光纯净,像个无邪的孩子。夏玫玫说楚兰有点像某个电影中的某位青春女孩,赵湘芗一时想不起来她像谁,但确实有点像个清纯的村姑。
相比之下,柳潋就稍逊一筹了,柳潋的形象主要就吃亏在额头上,额头过于宽阔,嘴唇也比前两位姑娘的厚。但柳潋自有她的魅力所在,性格开朗,伶牙俐齿,谈吐机智,而且,几年之后,性感二字重新回到中国大雅之堂,就该对柳潋另眼相看了。
柳潋说:“咱们这批人可真赶上时候了,刚出生的时候全国人民都在挨饿,想想那时候都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跟饿人们抢那点粮食。刚刚有粮食吃了吧,荒诞岁月又开始了,教室也成了战场,成天硝烟弥漫,十年寒窗咱们坐了八年晕车,好在学制缩短了两年。然后叫咱们下放,那时候也认了,下放就下放吧,咱们正好也没有什么文化,跟农民一比咱们还算是知识青年,广阔天地正好大有作为,所以十四五岁就当了农民。可是扎根还不到一年,老爷子们又出山了,照顾咱们这些没着落的子女,叫当兵。咱回过神来一想,不爱红装爱武装,这回可有机会保卫祖国了,咱们一定得好好干,像《上甘岭》里的女卫生员,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献给亲爱的祖国。可是还没等咱美梦醒来,一道命令下来,一律不从士兵中提干,咱想把青春和生命献给祖国,祖国还不稀罕,祖国叫咱们去考学,可是就凭咱们这点底子,别说考大学,再回过头来叫咱们重新考初中,我看能不能考得上都是问题。”
赵湘芗说:“照你这样一说,是够不走运的了。可是我看你们并不悲观嘛,嘻嘻哈哈风风火火的,一个个还是挺精神的。”
丛坤茗说:“我们什么没有经历过?我们才不悲天悯人呢。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该复员就复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