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南下这个名字是萧天英亲自取的。这个名字在三十多年前曾经属于萧天英的警卫员,那是一个十分伶俐的小伙子,本来是个孤儿,参军的时候只有一条半截裤子和一个黄二蛋的名字,萧天英嫌黄二蛋这个名字过于不雅,才给他取了个黄南下。警卫员黄南下在抗美援朝战争中阵亡了,那时候黄南下已经是连队的指导员了,五次战役最紧张的时候,萧天英号召“婆姨娃娃一起上”,黄南下第一个报了名,下到连队先当排长,再当指导员,896高地血战一场,黄南下的连队打到最后只剩下了四个人,黄南下跟美军一个黑人士兵单打独斗,黄种人咬掉了黑种人一只耳朵,黑种人劈掉了黄种人一条胳膊,最后两个人抱在一起滚下了高地,黄南下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三十年后,萧天英得到了一条漂亮的小狗。取名的时候,萧天英深情地看着它,说:就叫黄南下吧。
黄南下刚进萧家十分受宠,曾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萧天英常常看着黄南下出神。那是他出山之后,第一次被提名为W军区司令员候选人而没被通过。据说上面有人发了话,说萧天英是某某某的老部下,一贯爱标新立异,是某某某搞资本主义路线的黑干将,是带枪的某某。不仅没当上司令员,反而连工作也被限制了,虽然还是个副司令员,但是有职无权,大事小事一律不予过问,差不多就是个寓公。那时候跟黄南下在一起的时候,萧天英就想到了抗美援朝战争中阵亡了的那个黄南下。萧天英想,黄南下要是还活着,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一个人过了五十,再做工作就有限了。而那时候他也是快要六十岁的人了,还不让甩开膀子干一场,简直就是在剥夺他的生命。
快进房门的时候,萧天英才注意到黄南下的委屈,这个忠实而且本分的动物,不知道老爷子今天为什么不痛快,虽然被冷落了并且已经靠边了,但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睛还在执着地跟踪着主人的后背,充满了疑问和同情。
萧天英便站住了,又转过身来,唤了两声,向黄南下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以表示道歉和慰问。
这一笑,心情居然又好一些了。
调整后大区班子的任职命令到了,新任司令员是沈阵雨。
尽管这件事情早就不是秘密了,但在常委扩大会上正式宣布这项命令的时候,萧天英还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为军委的这个正确选择真诚地感到欣慰,甚至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同一份任职命令上,宣布萧天英担任W军区顾问组组长(享受大军区正职待遇),萧天英也感到很满意,并且多少还有一点歉疚,因为同他一起在台上工作的十几个大区副职,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这份殊荣,其他同志要不就是顾问,要不就是原地不动,要么就是离休。就是顾问里面,还有三个人比他年龄大。
失落感是在回家的车上产生的。
顾──问?顾问是个什么角色?他知道这是对他高度重视和嘉勉的表示,可是他却对这个重视和嘉勉感到了委屈,他甚至觉得还不如继续当他的常务副司令员,那是有职有权的角色,在那个位置上,还可以竭尽全力多做工作,继续只争朝夕地大抓一把军事训练,而这个顾问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顾得上就顾,可以过问才过问。或者说人家让你顾你就顾,让你问才能问。
他还尤其反感那个括号。什么大军区正职待遇?荒唐!简直有点交易的嫌疑,我萧天英戎马一生,小命老命都是党的,还在乎个什么待遇?只要还能工作,给个军长师长的都照样干。不能工作了,哪怕是享受总统待遇也等于零。
萧天英经过夫人卧室的时候,没有进去也没有停住步子,只说了声,跟厨房打个招呼,加两个菜,我要喝酒。然后就进书房了。
以萧天英掌握的情况看,W军区新任司令员的最后确定,某某政委是说话了的。这就不能不让萧天英暗自庆幸。看来这步棋还是走对了。某某政委对部属一向要求极严,战争年代贯彻的是矫枉过正的的作风,谁想走他的门子达到个人的目的,只有两个字──休想。回想起当初某某政委的秘书打电话征询他的意见,那里面可能多少就有些试探的味道,摸摸他有多少底气,摸摸他有多高的境界,那也算是最后的一次考核了,考核的不仅是他的工作能力、政策水平、认识水准,恐怕更重要的还是看看这个老家伙现在是个什么姿态,还能不能审时度势跟上形势。
他不否认,如果他那时候态度暧昧一点,姿态稍微放低一点,回答的口气稍微含糊一点,那么,这一次司令员一职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了。可是,这样一来,他在某某政委的心目中是个什么地位呢?某某政委说不定会失望的──啊,这个萧天英,表起态来慷慨激昂,事到临头就瞻前顾后了,到底还是不能脱俗啊,那就放他一马吧,也是革命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这完全是有可能的,许多老同志的最后一步都是这么走的──带有照顾性的晋升,然后体面地退出前台。而他没有暧昧,没有含糊,他不仅如实地介绍了他对班子的看法,还如数家珍般地列举了沈阵雨的优势和政绩,为某某政委提供决策依据。
现在看来,在W军区司令员人选上,当初极有可能就是在他和沈阵雨两个人之间寻找平衡,而且某某政委的倾向意见可能是沈阵雨大于萧天英,但中间出现过反复,特别是在他萧天英力荐沈阵雨之后,某某政委又观察了一阵子。
萧天英现在无法判断在那颗举世瞩目的伟大的头颅里都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正是因为他力荐了沈阵雨,某某政委才曾经一度想让他对沈阵雨“先带一带”,也正是因为他一再推让,某某政委才放心了,才对他的人格进行了最后的认可──既然他萧天英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高风亮节,真诚地支持沈阵雨,那么,某某政委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思路进入这一层,就差不多惊出了一身冷汗,到底是伟人啊,某某政委厉害啊,自己当初倘若暴露一己私心,就会被他尽收眼底,即使给了他那个职务,某某政委也会有无奈的感觉。而萧天英知道,眼下,老同志的问题已经成了某某政委的一件棘手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萧天英的行为对老首长无疑是一种温暖的安慰。
好了,也算是打了一个大胜仗,即便什么战果也没有,也落个一身正气,英明晚节。
想是想通了,但仍然很累。
萧夫人到厨房跟炊事员交代清楚,上楼到了萧天英的书房,见萧天英坐在沙发上,四肢大开,把全身的重量最大限度地施加给沙发,显示很疲惫的样子。
萧夫人问了声:“是不是不舒服?”
萧天英抬起眼皮:“不舒服还喝什么酒啊?舒服,舒服得很啊。”
萧夫人看了丈夫一眼,又悄悄地地退出去了。多少年的夫妻生活,已经形成了这样一个默契:在丈夫不愿说话的时候,她绝对不会多问一句。丈夫工作上的事,她更是从不插手。知识分子出身的首长夫人和非知识分子出身的首长夫人之间的区别,主要就体现在这一点上。
“老姜,来,坐一会儿。”
萧天英突然坐了起来,把个庞大的身躯收敛起来,给夫人让出了一块地方。
萧夫人有些诧异,估计丈夫是有心事了。轻手轻脚地沏了一杯龙井,放在丈夫的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无语地坐在丈夫的身边。
沉默。沉默了许久,萧天英举起一只手,放在头顶上,张开五指,向后捋着光泽尚新但已明显稀疏的头发,重重地出了一口长气:“完了,生命到此为止。”
萧夫人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一向温文尔雅的脸上也失去了矜持:“怎么,去医院了?我看你都很正常嘛。”
“我说的是政治生命。政治生命,到此为止。往后,就是苟延残喘了。”萧天英的这几句话音量不大,但低沉有力,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萧夫人的心这才从嗓门回到原处。但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要不是关系到丈夫的健康,任是天大的事发生了,萧天英自己不说,她就不会过问。
萧天英第一次向夫人谈起了这次军区班子调整的事。
萧夫人说:“老萧,我跟着你这么多年,看着你几起几落,看着你争强好胜,看着你废寝忘食,我从来没有泼冷水。你说过,人生在世就是一口气,要把这口气用够用足,用到重要环节上。我同意你的观点。你现在的结局是个好结局。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前半辈子问心无愧,后半辈子心旷神怡。激流勇退,安度晚年,我们的生活开始了。”
萧天英苦笑一声,“没有生活了,只有日子了。”
萧夫人笑笑说:“我们也该过过日子了。追求是无穷的,工作也是无穷的,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动。所以呀,老萧我劝你尽快适应。轻轻松松的,当一个好老头。”
萧天英说:“道理是懂的啊,但你要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是在一线往前冲,就像一个骑手,不是说停下就能停下的,那一股惯性怎么了得啊,哪怕从马背上掉下来,我也得往前再滚几滚。”
萧夫人说:“你看,让你当个顾问组长,不就是给你一个再往前滚几滚的空间吗,就是要让你把心里攒着的那些气释放出去,用个透彻。”
萧天英怔怔地看着夫人,笑了:“好,萧天英的老婆到底是名门闺秀,看问题超凡脱俗。好,我就来适应吧,争取给你当个好老头。生活要过,日子嘛,我们也把他过得像回事。啊,你说是不是?就是种个花,我也把它种出大军区副司令员的水平……啊,不是了,现在应该说是让它享受大军区正职待遇。”
说完,哈哈大笑。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是萧副司令吗?”
“是,我是萧天英。”
“萧副司令,您请等一下。”
萧天英觉得这个声音非同寻常,还没等他琢磨出味道,电话那头传出了一个熟悉的、有些苍老的、四川方言味道浓厚的口音:“萧天英吗,我是某某。”
萧天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顿时一热:“政委,我是萧天英啊。首长……祝您健康。”
“萧天英同志,第一,我向你表示祝贺;第二,我向你表示感谢。你做得好啊,做出了榜样。我送给你几句话,戎马一生,英雄一生;主动让贤,品质高尚;发挥余热,继续革命。”
萧天英的眼睛霎时热了,湿润了:“谢谢政委,我人在二线,心在一线,请政委放心。”
“来年春暖花开,我要到你们那里去看看,你要请我的客。”
“政委,我等待那一天。”
“代我向你的夫人问好。”
放下电话,萧天英已是老泪纵横了。
这天晚上,萧天英豪饮半瓶茅台,酒毕,强行拉着夫人,并召集秘书、警卫参谋等人,高歌一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大有精神“不正常”之嫌疑。其实自我感觉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