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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刻骨铭心 (1)

W市的天空天从黄昏时开始晴朗,一场春雨将满城浑浊荡涤一新,进入深夜便现出清澈的本色。

回到那套已经干净了的营职宿舍,夏玫玫给自己沏了一杯新鲜的龙井──这是特供给萧副司令的,萧夫人一如既往地要分一些给她。尽管萧夫人对她疼爱有加,但是,她是不会把自己最真实的声音向她倾诉的。

她关上了所有的灯光,搬一把藤椅,独自坐在房间中央,开始进入一个宁静的境界。

窗外流动着一地月光,这时候她发现,她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原来安静极了,芸芸众生都停止了奔波,耳畔只剩下微弱的天籁之音。月光果然是蓝色的,是透明的幽蓝,就像楚兰的那篇小说。

就在这个时候,她在冥冥中看见了另外一片天地里的另外一片月光,看见了一个生活在另外一个空间和过去时的女子──那片幽蓝的月光若明若暗如梦似幻,从树林的稍尖上落下,铺在一幢农舍的四周。她看见了月光下的那座井台,井台上立着一个修长美丽的身躯,流畅的曲线上反映着幽蓝的光泽。

哦,那个美妙绝伦的少女,像是从一帧名画中走下来的裸体女郎,她正用从井里汲出来的清泉洗浴着自己的心灵……

那就是她最初同韩陌阡在一起留下的记忆。在她掠夺的众多的书籍里,她惟独只认真读了一篇小说,当初在赵湘芗拿来楚兰的作品时,她就毫不含糊地断定,楚兰也读过这篇小说——《蝮蛇》,但不同的是,这篇小说给楚兰带去的是文学启蒙,而对于她,却是情感启蒙。就是这篇小说,使韩陌阡在她的心中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

《蝮蛇》的背景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主人公是一个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孤女,女扮男妆参加了苏联红军,在骑兵连里当了一名通信员。就是在那样一个幽蓝的月夜,在井台上,在泉水的沐浴下,她暴露了自己美丽的胴体,并从此成为她和那位英勇善战的骑兵连长之间的秘密。他们深深地相爱了。后来在一次激战中,她的爱人壮烈战死,她义无反顾地捡起血泊中的骑兵连的旗帜,率领余部呐喊着冲向敌阵,夺取了最后的胜利。再后来,战争结束了,这位女战士却成了社会上的多余的人,她永远地沉浸在对她的爱人、她的骑兵连和她的战争生活的怀念之中。她吸烟并且酗酒,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她挥动骑兵的巴掌殴打过企图调戏她的政府官员,她经常把手枪拿在手上威胁那些诬蔑亵渎她和她的战友的那些妇人,她曾经在暴怒中开枪打飞一个女邻居手中的脸盆,因为那个女邻居谩骂她是“骑兵连的婊子”。她以自己强悍的爱情同整个平庸的社会进行顽强的斗争,可是她终究势单力薄,她只能永远生活在不被理解和不被容纳的苦难之中,她最终成了一条人见人怕人见人厌的“蝮蛇”……

读完那篇作品,夏玫玫已是泪流满面。

从此,那片幽蓝的月光便刻骨铭心地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

尽管她对战争中的情感命运还不甚了了,但是,她所受到的那份感动和震撼却是实实在在的,这种感动和震撼促使了她对人生又多了一分思考和理解。她不熟悉战争,但是那篇作品所叙述的战争中的人的高尚的或悲壮的经历,却长久萦绕于怀并且点点滴滴渗透于她青春的生命里。她没有同任何人谈起那片幽蓝的月光和那片让她久久沉迷的幽蓝的树林,包括受命对她进行“艺术辅导”的韩陌阡,只是在她的心里,深深地埋藏着一座幽蓝的井台和井台上那个幽蓝的少女。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她就是她,她的遭遇就是她的遭遇,她的灵魂就是她的灵魂,在另外一个地方,在同一轮月光下,她们的灵魂已经汇在一起了,她们一起追求着美好的爱情,一起抵御着世俗的浊流……而韩陌阡就是那个英勇善战的骑兵连连长。她和她都是在十七岁年龄上走进一个男人的生活的,她无数次幻想过那场战争,幻想过在那血光烈火的桥头争夺战中,韩陌阡挥动马刀纵横驰骋,她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护卫着他……她曾经做过梦,就是在那座井台旁边,他认出了她的美丽,在临时连部的那间小木房里,他走进了她的生命深处。她甚至认为韩陌阡会在同一时刻和她做着同一个梦,他们在梦中真实地实施过严密的缠绕。

可是,没有。

梦后的第二天她见到韩陌阡时,注意地观察了他的表情,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以往一样,一本正经,若无其事,绝无丝毫心跳和心虚的迹象。但她坚信不移,那个梦绝对是在同一时刻产生于他和她之间,他们绝对在梦中共同拥有过同一时间和同一空间。韩陌阡在她的心里,就是那个骑兵连长──韩陌阡永远都是一个挥动战刀的骑士,不管他是不是真的。

这大约就是她的初恋了,这样的初恋是多么没有道理啊,没有道理的初恋当然是脆弱的,在那样的年头还是可耻的,除了压抑,她不敢有半点流露,她必须深藏。

她可以向萧副司令提出一切要求,但惟独不敢陈言自己的初恋。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在萧副司令的统治下,她永远都是个孩子,他待她亲如慈父,又严如暴君,他爱她如掌上明珠,又管她如少年囚犯,他笼罩着她的一切,又搅乱了她的一切,她在他那里几乎得到了一切也几乎弄丢了一切。

她为什么要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呢?为什么要接受他的统治?她有太多的疑惑,也有太多的想象。她比任何人都孤独,她怀疑她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同样,她又怀疑她认为是她的母亲的那个女人也不是她的母亲,她怀疑她的父亲不是她的父亲,同样,她又怀疑那个她认为是她父亲的人也不是她的父亲,她认为有个人最有可能爱她,但她同时又怀疑他不爱她,她认为她最有可能爱上那个人,但她又同时怀疑她是否真的爱他。她不仅怀疑别人,同时也怀疑自己。这个世界怎么啦?什么都是似是而非的,她到底是从那里来的,在来到这个乱糟糟的球体之前,她在那里,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是一滴水还是一颗树,是一块石头还是一条小鱼,抑或就是那条打遍天下的“蝮蛇”?在心里,她永远认为自己来路不明,而最有可能的,她就是那条蝮蛇。

这种年复一年压抑和怀疑的后果是严重的。在最该她作主的时候她漠然置之,在最不该她作主的时候,她偏要作主。

夏玫玫的电话不可阻挡地打进了N—017.

“老阡,跟你通报三件事。第一、我已经向姓康的杂种提出严正声明,离婚,正在交涉。第二、我转业遇到了镇压,正在抗争。第三、我有可能跟人私奔,正在密谋。”

“希望得到祝贺还是哀悼?”

“先说第一件事。”

“拟同意。”

“说得轻巧,你为什么不离婚?”

“我为什么要离婚。我结婚可不是为了离婚的。”

“王八蛋结婚是为了离婚的。”

“我早就料定了,你们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英勇卓绝了。”

“你当初为什么不反对?”

“我有反对的权利吗?”

“但是你有提出娶我的权利。”

“那样的话,恐怕在三年前就分道扬镳了。”

“这么说来我命中注定留不住男人?”

“两回事。我顾不上照顾你是因为我要做好人,康平顾不上你是因为他要忙着做坏人。而你需要一个不好不坏的男人。他必须是你的卫星。”

“再说第二件事。”

“拟不同意。”

“理由?”

“你没有理由。”

“我想换换环境。”

“那可能会更糟。”

“何以见得?”

“你不具备独闯天下的基本能力。”

“这是你一生中最大的误解,不然的话,我就是你举案齐眉的老婆了。第三件事。”

“拟不表态。”

“理由?”

“不干涉别人自由。”

“如此冷漠!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责任感?”

“你什么时候把这种责任交给了我?”

“难道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吗?”

“难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了吗?”

“最不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最重要的事情都发生过。是不是这样啊,老阡?”

沉默。长久沉默。

“夏玫玫,你要挺住,冷静三个月,你就会发现,太阳还是本来的那颗太阳,蓝天还是那片蓝天,幸福还在你身边。”

“不要假缠绵,我从来没有自绝于人民的非分之想,我活得皮实着呢。津津有味,不屈不挠。按时交纳党费,积极参加组织生活,饭前便后洗手。”

“那个画家是什么牙齿?”

“抽烟,但不黄。”

“形象?”

“高大,挺拔。没有酒糟鼻子。”

“用不用指甲抠鼻孔?”

“从来不,但喜欢用指甲抠耳朵。”

“相对文明。生活作风?”

“可以当一个普通的政工干部,但没有你死心踏地。”

“择偶不是点将。女人对男人太挑剔了,是嫁不出去的。”

“无稽之谈。我不是要跟画家私奔,我正计划到你那里去,带着你走。”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走到哪里都是共产党的天下。”

“我们可以到美利坚合众国去。”

“即使到了台湾国民党党部,我们两个人仍然可以成立共产党的党小组,还要按时汇报思想,按时交纳党费。”

“老阡,你现在怎么样?还是那么革命化?”

“七情六欲一件不少,旁门左道一步不走。”

“还穿士兵衬衣?”

“在举行韩陌阡同志遗体告别的仪式的时候,你会发现中共党员韩陌阡同志的内衣外衣都是军用品。”

“是标榜还是标新立异?”

“都有一点,但最重要的是习惯。”

“好,我为本党有这么一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希望你早日到中央去工作,抓一抓不正之风。”

“谢谢。但请记住,不要让我抓住了你。”

“你之所以对我躲躲闪闪,是不是怕有朝一日我会撞上你的枪口?”

“你现在撞上我的枪口,我也会心痛的。”

“谢谢。”

打完这个电话,夏玫玫的心情好多了,死心塌地地睡了一夜好觉。

韩陌阡终于急如流星地回了一趟W市。不是因为夏玫玫,而是因为祝小瑜。

当初祝小瑜被送到W市的时候,韩陌阡给妻子林丰写过一封短信,大意如下: